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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七.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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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云天,你--”

    “我?”顾云天冲着愤怒欲狂的嵇无风和善地摇头,看向谢酽,“这可不是我为你们准备的惊喜啊!”

    是……谢酽?

    一瞬间,所有来客都再也忍不住了。

    本以为就算谢酽给他们种下折红英,但只要乖乖听他的话尚能苟延残喘。可是看到鹤松石,他们明白,疯子是不会讲任何道理的。而且,疯子没有底线。

    登时,有人想象出了自己被挖眼割耳断舌的惨状,甚至准备及早自尽以免遭受这些残酷折磨。

    人群中再次只剩下了愤懑与极端的恐惧。这些目光如影随形,谢酽也在舌苔泛起的血腥味中重新清醒。

    顾云天欣慰地望着这个儿子,继续说道:“你做过的事就摆在眼前,没有任何补救的余地,也没有停下来的可能。”

    “你把他的好师兄弄成这样,你觉得你还有机会、还有资格扮演受害者的身份,对他复仇吗?你倒是想做回谢家的英雄子弟,但真的会有哪怕一个人承认吗?谢家若真有你这样一个后人,百年清誉能剩下几分?”

    熟悉的阴鸷与癫狂渐渐浮现在谢酽面靥。

    此番及时的“提醒”下,江朝欢的所有努力都顷刻化为泡影--

    谢酽意识到他没有任何退路了。

    因为他从来没给别人留过活路。

    ……

    “你呢?”顾云天又转回江朝欢,对这个屡次出其不意、试图打破他全盘局势的人笑道:

    “你不是想当个大义凛然的救世主吗?那么,干冒奇险隐瞒了你没死的救命恩人、你们淮水派除了你唯一的幸存者,被他弄成这样,你不恨他?”

    “现在再也不是拔除一个折红英就能解决的问题了,你不想杀了他吗?难道还要祈求他跟你一起改邪归正?”

    【改邪归正】,这四个字无比嘲讽。

    在血的事实面前。

    ……

    够了。

    没人看清江朝欢是如何出手的,下一瞬他的手已拿住顾云天颈下人迎穴,分毫不差。

    二指微屈,只消微一用力,顾云天就会毙命指下。毕竟,人迎是八大死穴之一。

    没有人能相信眼前这一幕,就连顾云天看起来也毫无准备。

    江朝欢的武功,他是知道的。而且他更清楚对方一月前重伤未愈,又有折红英旧疾在身,武功只会比上次大打折扣。可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次再见,其实力反而大进许多。

    若非切实妨碍了我,我并不介意一些超乎预料的事情发生,可惜了……顾云天眯起眼睛,重新打量着江朝欢,眼底是深不可测的寒潭。

    早在连云峰那一日,他就说过:这份让渡给对方的权利和自由,结束了。

    骤然间,他全身真气暴涨,右手义肢平推击向江朝欢,浑不在意自己要害正落入人手。而江朝欢同时手指用力,一缕至淳真气打入顾云天人迎死穴--

    众人心跳一滞,难道两人要同归于尽?难道顾云天这祸害了江湖几十年的大魔头终于要恶贯满盈?!

    然而一个眨眼,便见两人错身而过,江朝欢疾退数步,脸色又白了几分。顾云天却完好无损,依旧悠然而立。

    “这不可能……”

    嵇无风忍不住踏上前一步,看到顾云天颈间人迎穴两点鲜红,足见真气已透入穴位,但凡肉体凡胎也不可能还好端端站在这里。

    果然如此。

    江朝欢却并不意外。

    他在揣度出顾云天“旁观者”心理恰恰意味着极度爱惜自己后,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顾云天哪怕淮水之役也未曾显露过的真实水平,到底高到了什么地步?

    让他姑息敌人成长了十几年的倚仗、让他有自信给自己培养出无数惊喜的来源,是什么样的武功?

    而就在刚刚,他终于明白了。

    虽然,顾云天也在同时看透了他出手试探的用意。

    ……还是这么自以为是啊。

    这一次,他在江朝欢眼里再也看不到痛苦、挣扎、绝望、悔恨之类的东西。

    只有全然的平静,以及,杀意。

    这种杀意不再由恨意演变,而是使命。

    ……从一开始就确立的复仇目标与仇人的身份,为之付出了难以计数的代价,足足用了十二年。

    可在离复仇一步之遥的时候,仇人的面目忽然变得模糊。

    有人告诉江朝欢,你的仇人不是他,至少不止是他;有人让他以为,连仇恨本身都是个谬误。

    停下过,迷茫过,回望过,甚至还曾可笑到为了救他的性命奔走西域,险些有去无回。

    但完成最后一块拼图之际,他站在原点,看到了更残酷的真相与最癫狂的仇人。

    还是他。

    ……

    拔剑,出鞘。

    剑刃照映两人倒影,飒沓流星都无法比拟他的剑光。

    江风吹过,卷起了一地积黄。

    天地间一片肃杀。

    江朝欢捧剑而立,一招“雏凤清声”,天地间激起无数鸟鸣相和,除此之外,万物齐喑。

    从没有人见过如此程度的剑法,即便此前参加过淮水之役的老人……连嵇无风都一时怔住了,忘记了本要过去助他。

    可刚要上前,却被顾襄拦住。

    “你还是先看好谢酽吧--”

    随着顾襄看去,嵇无风这才注意到谢酽满脸兴奋地舔舐着嘴唇,正在跟两名属下吩咐着什么。

    “不是,谢酽,你快别搞事了……”

    冲进了魔教人群里的嵇无风拼命地阻拦着什么,顾襄无暇多看,视线只是随着江朝欢手中剑影流转。

    妙到巅毫,神乎其技。

    任何一个动作都恍若天工雕琢、而每道剑气又与江、风、沙、尘浑然一体。一剑之威,集尽天地之势!

    原来这才是“一剑霜寒十四州”--

    没有人能抵挡他的剑法。

    这剑实在已经太快!快到难辨招式,却又清清楚楚能看到七招凤箫吟的转圜轮换!

    就连顾云天也无法相抗。只见顾云天双掌不住与剑刃擦过,人在后退,剑光却紧追不舍。

    嵇盈风却觉得有些不对,微一迟疑,她还是问了出来:“他的右手,为什么忽然全好了?还有心疾,也治好了吗?刚刚顾云天毫发无损,那是怎么回事?”

    尽管清楚她的期待,顾襄却无法骗她,“不是好了。只是没有痛觉了,而且--”

    话音未落,人群却突然响起骚动,群雄连围观这场举世无双的大战都不顾了,纷纷四散奔逃。

    “一命换一命,不合算吗?躲什么呢?这时候不是朋友了?也不管什么亲情了?”

    谢酽拍手大笑,指着那群被他捉来后种下折红英的正道之士:

    “这一些人,如果没有来换命的,我当场可就杀了哦!”

    又指使属下趁乱围堵其余看客,“你们都别闲着,俗话说开源节流,这些杀光之前你们至少再给我捉来三倍的人!”

    ……

    嵇无风、嵇盈风带着丐帮的人正勉强阻拦,稍稍控住了局势。顾襄无奈地转过身,对顾柔说:“你还没看明白吗?你和顾云天、谢酽才不是一类人,你没有必要继续无意义的纠结。现在你最应该做的,就是给那些人拔掉折红英--”

    三天前,在最不能妄动内力之际,江朝欢重蹈淮水之役的覆辙,舍去半身内力救了顾柔。

    不仅因为她是顾襄的姐姐,还因为,她是世上仅存的第三个会折红英之人。

    顾云天不可能救他们,如果也终究未能说服谢酽,那就只有顾柔有能力挽回这千百条人命了。

    然而直到此刻顾柔还是一派置身事外的态度,没有半点动摇。

    “他本该是油尽灯枯之身,此刻内力之强劲、功法之绝妙却远甚于从前全盛之时。这种反常,我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

    半晌,顾柔今天第一次开口,却是盯着江朝欢,不容置疑地断言:“而那个人的下场,我是亲眼所见。”

    ……顾柔,实在是太聪明了。

    而顾襄当然知道她在说谁。

    “【道】确实比【术】难,他只是作出了和她同样的选择。”

    顾襄不愿多说,只望着难解难分的战局飞速思索他的战术。

    “同样的选择……”顾柔重复了一次,缓缓摇头。

    同样的选择,是不是也意味着,也只能是同一个结局?

    不……她看到剑光不断闪过,连缀成线,是如此迅急!恍然间,她觉得连相隔数百人的自己都被笼在剑气之下,从血肉到骨髓都隐隐发凉。她倏然明悟:

    为什么江朝欢这一次仍用剑法,只用剑法,剑法又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勘破瞬间,身旁的顾襄飞身而去,加入战局。

    双剑合璧,剑气卷起逆日狂沙,人们再也看不清三人身形。江朝欢与顾襄不消对视,已确定对方心意,同时运气真气,摧入长剑,足以搅碎江风的剑气势如长河,在世间最默契的配合下叠加演化到了极致!

    寒光森森,很快顾云天周身数丈皆在剑气笼罩之下,再也没有闪避的余地了。

    最美妙的乐章,也代表着致命的危险。

    顾云天铁掌挥毫,这次,他眼底的漩涡轰然失控,爆发出慑人的激流,将天地江河全部吞噬!

    --

    风沙尽息。

    滔滔江水都雌伏在他们脚下。

    “能杀死我的,只有这把剑。”

    顾云天嘴唇一张一合,失去了所有的情绪,包括惊喜,“你和他一样,临死前才意识到这一点。”

    “那么你呢?此刻你是什么心情?”江朝欢与他四目相对,亦是真诚地请教:“当你所有的底牌都显露无遗,再也没有隐藏时,你是不是怕得要死?”

    “怕?”

    顾云天仔细回想了一下适才自己反应过来他意图那一瞬的感受,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瞬间缩紧,大脑有一段时间的空白--

    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恐惧”?

    可是,此刻反刍这种平生第一次体验到的情绪,顾云天却分明能确定自己得到了某种快感,那是甚至凌驾于“惊喜”之上的快感!

    “惊喜”,是确定毫无威胁下的放纵,但说到底还在掌控内,就失去了真正未知的可能;然而,“恐惧”,是连自己的命途都难以逆料,是最在乎的生死受到威胁,是秩序崩坏、规则破灭、宿命洪流彻底失控……是真正的,刺激。

    “你让我明白了,惊喜真的会过头。”

    顾云天忽然笑了,“但,这种感觉,原来也会如此美妙啊……”

    可是,他的目光从江朝欢、顾襄逡巡到嵇闻道身上,不无遗憾地摇首,“这一次,是你们三个吗?”

    独自立在江边许久、仿佛自动与煌煌人世隔绝了的嵇闻道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对面。尽管只有几步路程,却是从十五年前的困住他的那场大战,终于走到了新的淮水之役。

    而他武学宗师的眼光,也在这前半场的剑决中看透了顾云天身上最后的谜团:

    他隐藏的,其实不是什么新的武功,只是他们一直搞反了因果--

    他不是利用折红英逆转经脉,而是把逆转经脉的功法应用于折红英。

    换句话说,顾云天早就拥有了移转经脉的能力。这才是他在定风波与余音绕梁之间搭建平衡的桥梁,而折红英不过是个幌子。

    ……太可怕了。

    若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只怕当场便会吓到晕厥。

    移转经脉意味着什么,但凡稍通武学之人都一清二楚:

    绝顶高手过招,到最后总是殊途同归,千变万化化而归一,从招式的对决转为内力的比拼。

    然而,顾云天经脉能随心所欲移转,就可以在内伤将成之前移换穴位,致命之伤顷刻便无足轻重,足以使任何内力的攻击无效。

    只要不受致死的外伤,他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对于以内功角逐的高手对决来说,相当于有了不死之身。

    ……

    第一招,以人迎穴试探,江朝欢便参悟了这一点。

    接下来他纯以剑术应敌,虽看起来全然压制了顾云天,但只是确认了一个更坏的事实--

    移转经脉,也是顾云天强化躯体的手段之一。所以除了内功、顾云天的外功也一直有所保留!

    所谓武功“深不可测”,人们向来当做一句俗套的夸奖,但在顾云天这里,却是无比名副其实!

    晚风萧瑟,三人立在江畔,再次举起剑来,专注,又虔诚。

    不知是江风还是剑气,吹得袖袍、衣角鼓鼓生风,三道剑光齐动,直飞冲天,化作一道曜满天光的飞虹,人与剑,合而为一,一剑凌尘!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一个人、更不是各自“心怀鬼胎”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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