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愿者上钩
卢云琛和敌方的夜巡队正面遇上的时候,沈亭修就潜藏在不远处的一个分岔路口,其实是他先发现夜巡队的踪迹的。
一开始,沈亭修的打算是避开夜巡队,尽快联络上卢云琛及其队友,把他们安全地带回去,不主动接近夜巡队是念着一炷香的约定,不想与之缠斗,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加上他并没有混入其中换取情报的想法。
主动和夜巡队搭话,自爆乔装身份以引起注意,在他看来并不明智,够直截了当,但始终不稳妥。
因为如果换作他是敌军,在战局这么关键的时候,定会高度戒备,不会轻信任何一人,反之,任何一个有主动接近意图的人都会被列为可疑之人。
沈亭修第一时间就猜到了卢云琛的意图,他是想混入敌营骗取对方的信任,顺藤摸瓜找到据点所在。
在当时的情形下,他无法向卢云琛传达终止任务的指令,也不能给他任何提示,连露面都不行,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着夜巡队。
虽然他不赞成卢云琛这种任意妄为且冒险的做法,但不得不承认,他在乔装前是做足了准备工夫的,不只是表面穿着上的模仿,就连砍樵人走路的姿势,做工时用山音唱歌的习俗,包括当地山民的口音都学得惟妙惟肖。
要不是他和卢云琛太过熟悉,也是初次认识卢云琛的话,很有可能也会和夜巡队那帮人一样,把他错认成一个地地道道的砍樵人。
时不时蹦出来的粗野乡音,楞是把他吓了一跳。
他认识的文丘,文雅矜持,卓尔不群,一向没有什么架子,但确是不曾见他说话语速这么快,又透着粗犷蛮横的,就像他本就是这样,生于斯,长于斯,就是一个疲于奔命、胸无点墨的砍柴的。
一时间,沈亭修很难将以往和自己交心若水,杯酒言欢的文丘和眼前这个不拘小节的粗莽青年重叠起来。
夜巡队再加上卢云琛,行进不算快,在达到盘山路口时,沈亭修依据他们的行进路线在脑海里草草绘了一张曲折纵横的地形图,推测他们的目的地不是在半山腰就是在山脚靠近洞口的地方。
之后,沈亭修没再尾随夜行队,先去探查了半山腰,排除了半山腰之后直接前往了位于山脚的洞口前的树林,火光微弱,洞口前还有士兵把守,依稀可见林中大片人影,这里显然有军队驻扎。
营帐里兀自安睡的不知是谁,但不是每一顶帐前都有人值守,按正常逻辑推断,值守人数越多,轮值时间越长的位置越有可能是军衔高的将领所在之处。
沈亭修藏在洞口附近的一棵高大树木上,用枝干叶片掩饰身形,顺便借着月光俯瞰下面,可以将整片林子尽收眼底。
因为距离隔得远,他虽注意到了那个山洞,但看不清里面,不一会儿,卢云琛也跟着夜巡队到了他们的大本营。
紧接着不久后,沈亭修就看到他们在井然有序地从山洞里转移物资,卢云琛又和其中一名副将说了些什么,他听不太清,后面只听到那个副将点了一拨人跟着卢云琛又出了林子,随之搬运工作也暂停了。
当时卢云琛和副将说话时,还用手指了指山洞的方向。
他离洞口近,又是以引路的砍樵人的身份,看夜巡队的领头和那个副将也没有对他起疑的意思,说不定他已经探听到山洞里储存的是什么了。
而卢云琛一走,副将就指挥手下的士兵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还加强了洞口的防守,像是在等卢云琛带回什么。
他一个砍樵人,能带回什么呢?
沈亭修没再多想,直接去了离洞口最近的一个位于半山腰的密林,之前经过那的时候,他注意到里面藏了许多刚砍的木材。
卢云琛还用唱山歌的方式和几个队友接上了头,看样子是要请他们帮手,一起送木材回营,之后敌方来监察搬运进程的几个人也来了。
此时距离一炷香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但卢云琛似乎已经酝酿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应该和军备物资有关。
运木材,是想作掩护物资之用,顺便拖延时间吗?
仅是拖延的话,根本没必要惊动其余几个队友,他一个人在运送途中借故生事,延缓转运即可。
后来听卢云琛明里暗里把话头引到“火”上,沈亭修才知道原来他是想一举毁了那些军备物资,木材大概率是为了助燃。
但敌军为同意等他运来木材再进行转运的原因,恐怕不只是想掩护物资那么简单。
沈亭修隐隐觉得和山洞里的东西脱不了关系。
如果敌军想要秘密转移不留痕迹,一定会扫清山洞里的东西,贸然焚毁会引人注意,最好的办法是加以利用。
如果,山洞里的东西恰巧也能掩护物资的话,这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因为仅靠山洞里的东西,数量不足以掩护所有物资,所以卢云琛提议用木材补充才会得到对方的一致同意。
但卢云琛岂会平白帮敌军做嫁衣?
定是因为其间有助于他实行计划的地方。
木材是为了助燃的话,山洞里的东西极有可能也是助燃之物,类似草皮、衣物之类。
摧毁军备物资的确可以重挫敌军,他们等待友军来援的空档,正是我军直捣黄龙的好机会,但要想放火就需要一个契机,趁乱才好下手,也便于之后能全身而退。
卢云琛目前最紧要的问题除了成功运回木材,就是要想好如何在敌军阵营里引起一场不小的混乱。
沈亭修觉得这个计划少他不行,因为制造混乱是整个计划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环,卢云琛和队友频繁打哑谜,也不知他们是否获悉了卢云琛的意图,明确了下一步的行动,一旦他们带着木材回了营,对方便会立即开始转运,几乎没有可以制造混乱的时间。
那么,混乱就只能在回营前就开始。
这点,步步推断而知的他都已经想得那么清楚,卢云琛是布局的人,一早就该想到,但现在却迟迟没有动作,是在等什么……
是在等他现身?
不应该啊,他引以为傲的追踪术,从未有失手。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露面时,卢云琛已经带着队友和一众兵卒往山下的方向走去。
沈亭修发现卢云琛刻意在绕远路,而且走得很慢,期间时不时会和那些士兵闲聊几句,最后在一处密林前驻足不前了。
此时,山间升腾起薄雾,雾气逐渐笼罩四野,模糊了视线,连他们持有不多的火把都窜动了几次火星,有暗下去的趋势。
跟着不久,沈亭修就听见卢云琛和几个队友你一言我一语编了出骇人听闻的林中惨案,说得煞有介事,什么妖风四起,马车被掀翻,野兽分尸,死不瞑目,头盖骨倒插在地上……
因为氤氲雾气的渲染烘托,对方几个不禁吓的小士兵都打了寒颤,有的还在倒吸凉气,都觉得眼前的密林里有邪祟作乱,入则命丧黄泉,大凶,去不得。
沈亭修嘴里塞了根狗尾草,躺在草丛里,听完了一整个惊悚故事,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心想:小儿科,也就只能骗骗那群怂包了。
顺便在心里吐槽了一下自己派给卢云琛辅助的那几个得力下属,看来平日里没少摸鱼看悬疑话本啊,要是再把控一下忽悠人的分寸就更好了。
什么头盖骨倒插,肢解,四肢纷飞。
笑话,野兽吃人,还会吐骨头?
是从什么话本里认识的精致挑食野兽,还挺讲究。
但他吐槽归吐槽,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卢云琛编惊悚故事不是在拖延时间想制造混乱的办法,他分明已经在开始制造混乱。
表面上看,卢云琛是想延缓对方归营的时间,但要想拖延,最省力的办法其实是毁掉木材,这对背负木材的几个队员来说再容易不过,那几个士兵见木材损耗,无法交差,一定会折返补充木材。
现在雾气四起,天色未明,是甩掉那些蛮夷兵最好的时机,山林里地势崎岖,陡坡、岔路密布,卢云琛一队又沿路勘探了那么久,想脱身还不简单?
至于军备物资,毁不了,拖延这么一段时间也够了,士兵回营通禀木材损耗再重新搬运木材的工夫,他们借绳索下山回军营调兵追击也不是不可以。
卢云琛要是意识到已经过了任务限时,仍不放弃木材搬运,一定是铁了心要毁掉那批军备物资。
不是为了拖延,那他不让蛮夷兵入林回营就只有一个原因……
他是不打算让他们回去。
这便是卢云琛想要制造的混乱。
接下来,当然就是嫁祸,贼喊捉贼。
嫁祸给谁,当然是汉军。
这是玩的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金蝉脱壳。
当敌军怀疑营中混入了汉军的细作,那场面,一定够混乱。
下面的一幕也验证了沈亭修的推测。
当他看到卢云琛和队友合作成功掩杀了蛮夷兵,卢云琛还从其中一人身上取下了一枚特制玉令,就大致窥见了计划的全貌。
他随即也想到,卢云琛此举除了为引起混乱,应该也是为了替自己现身解决麻烦。
看到卢云琛作势抬起右手劈向自己左臂时,沈亭修的心跳都漏了半拍,直觉告诉他这很有可能也是卢云琛的设计,想要激将自己现身,但他还是没有刹那犹疑,点燃火把大步走了过去。
如果真是计,他也认栽,虽然他本想一直处于幕后,借机考察卢云琛率队执行任务的水平,但有的险,他不愿冒。
如果卢云琛当真存了自残左臂伪造伤势,换取敌军信任的心思,他绝不会允许自己人作出这么大的牺牲。
哪怕仅有一丝可能,也不行。
何况这是文丘,在他心里,不同于其他任何人。
事后沈亭修自省,如果换作是朱冀,换作何翊云或是尹从睿,对他用这招不算高明的激将,他怎么也不可能上钩。
虽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是他对一众将士的许诺,但之于文丘,他应当再添上一句,“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在遇到卢云琛以前,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风月不动声色,万古如常年。
遇到卢云琛以后,他很难再回忆以前一个人的戎马生涯,因为他不敢想象,没有文丘的朝暮,该有多寂寥啊。
从前,他满心只以霍去病为目标,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就已是最高的愿景,但有个人懂他的琴,懂他杀伐剑意背后的彷徨,说“等到四海升平,盛世初现,良仲当做一个远行客,诗酒华年,才不负少时心愿。”
他当真了。
做一个远行客吗……
如果是和文丘一起,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