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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缘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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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到深秋时节,江边的桥洞下寒意渐起,不是那种浸入骨髓的寒,却像蛛网般有意无意地沁入肌肤,丝丝缕缕,时断时续,无休止般。

    在这下面度过一晚应该不成问题吧?

    远处房屋里映射出点点烛光,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如果没有那一缕光亮,宁敞觉得自己已经超脱于这个世间,任思绪翻飞,任意识远走。

    深沉的黑夜,寂静无声的四野,没有活物的气息。

    宁敞屈膝蹲在桥下的角落,怀抱着自己,不停地揉搓着双手。

    没有星星的夜晚好像特别漫长,她想起了那个弥漫着篝火烟圈和烤野鱼味道的夜晚,星子出奇的亮,繁星点点,好像怎么也数不完,伴着欢快乐曲起舞的少女和梦想着仗剑江湖的少年,让人不忍破坏的一幅画。

    那个夏天,好像也因为那个梦幻的夜晚而变得充满活力,在那样的夏天,发生什么好像都是可以被允许的。

    哪怕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少年无畏的勇气,傲视一切的骄纵,不可预期的未来。

    只是,宁敞不曾想过,在那么多有可能的未来里,自己面临的,会是如此幻灭的一种。

    没有那一张贺岁乐谱,宁府不会和安史之乱有关,又或者说自己没有听从林恣的建议,参加什么琴艺大赛,如果自己没有夺魁……

    又或者说,自己与林恣从未相识,两家也不是什么世交,这一切会不会不同。

    宁敞执拗地认为,在那么多如果里,自己唯一不会后悔的就是认识林恣,在自己短暂的荒诞的一生中,一直像困守一片山林中,不明白什么是渴望,也无所谓理想。

    林恣的出现,如同林中惊起的飞鸟,让整座山林都生机盎然起来。“文武兼济”本是世界大同的景象,宁静和活泼也可以相得益彰。

    宁敞想了很多,决定过几天再去当初约定的槐树下碰碰运气,就算等不来故人,至少可以让自己心安。

    有时候,错过本就没有缘由,那不过是命运又悄然拨转了齿轮,留下些许不甘而已。最终,都会释怀。

    好像要和过去的阿敞道一句再见似的,宁敞若有似无地哼起了当初在槐树下创作的旋律,安魂,凝神,在这一刻,真的希望可以安宁。

    宁敞将头倚靠在桥壁上,挤出笑容,尽管那笑容也许只能用惨淡来形容。

    蓦地,从幽静深处传来一声呼救:“有没有人,救我,救……”

    声音微弱,但在静得可怕的郊外显得清晰入耳。

    宁敞探头,摒息,侧耳去听,不多时刚才的呼救声又响了起来。

    宁敞吓了一跳,刚才真的没有听错!怎么会有人深夜在郊外呼救?

    大概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天涯沦落人吧,可能是受阿恣的影响,宁敞也起了一丝恻隐之心。

    同病相怜之人,没有理由不互相帮助,而且逃亡之路自己确实需要一个可靠的同伴。

    宁敞起身走出桥洞,向四周打量,枫叶瑟瑟作响,不远处的江边枫树底下,好像有一团模糊的黑影。

    宁敞向那个地方迈进了几步,定睛一看,果真有个少年瘫倒在地。

    宁敞小跑过去,察看少年的受伤情况。

    那个少年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头发乱糟糟的,眸子却清亮。

    装扮粗陋,像是山野农夫,背着一个木匣箱子,又给人赶江湖的卖艺人的感觉。

    少年艰难地伸出手臂抓住宁敞:“救救我,我会报答你的……”

    看他的样子,受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再不救治情况堪忧。

    “可是我并不擅长医治之术,也没有药材可以帮您清理伤口,我怕我会帮倒忙。”宁敞有些担心地开口。

    少年指了指身后的木箱,坦言:“无妨,我知道怎么医治。这木箱里有清理伤口的药,你去郊外帮我采一种水滴状的紫色药材,用石头研磨成粉末,混合我的止血药敷上便可。

    多谢姑娘了。在下一定不会忘记姑娘的救命之恩的,必结草衔环以报。”

    宁敞听到什么紫色草药,想起自己在来的途中似乎见到过,并不罕见,见这少年面色惨白,顾不得听完他一席话就匆忙去找草药了。

    宁敞用最快的速度找来了草药,放在芦苇叶中用石块研磨成粉,配合少年木箱里的止血散瘀的膏药一起敷在了他的伤口处,又扯下自己的袖口,用芦苇的根茎替少年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少年仍是有些有气无力地靠在枫树旁,宁敞将叶片卷成勺状,在江边打了一些水,回头却看到了惊人一幕。

    少年顷刻间已经恢复了血色,没有破衣袖包裹的伤口处焕然一新,就好像从来就没有受过伤一样。

    看到宁敞惊诧的眼神,少年慌乱地将拿着衣袖的手背在身后,有些忐忑地开口:“谢谢姑娘的尽心医治,在下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知姑娘想要什么酬谢。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唐都繁盛,西域异族与内陆往来频繁,不乏有奇人异事,或是玄巧之术。

    宁敞微微讶异过后还是恢复了冷静的表情:“我叫宁敞,原是都城宁府织造商之女,受到安史之乱牵连,被朝廷缉捕,如今已经没有去处了,可以说是自身难保。

    会帮你,只是于心不忍,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至于答谢,就不必了,看你的样子,应该也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不知怎么称呼?”

    听到宁敞如此直率地将自己的身世相告,少年心下佩服,听到宁敞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亦有些感慨。

    少年主动伸出手与宁敞握手:“不是在下不愿据实以告,实在是因为我先前遇到敌人追杀,丧失了部分记忆,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只留下一些重要的记忆片段。我身上的这个木箱就是我的全部身家了。”

    宁敞更同情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了,与自己相比,这个少年更为可怜,连自己的过去都大部分遗忘了。

    一个人的生命,不就是一段段的经历和记忆错综形成的吗?没有记忆,也就没有过往和生活的痕迹,该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

    更深露重,深秋的风凉,少年又刚刚经历生死,再多么身怀绝技也经不住这样的摧残。

    宁敞告诉少年自己避难这几日都暂住在不远处的桥洞下面,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一起前去避寒。

    少年跟随宁敞来到了桥洞下面,虽然头顶有一方遮蔽的砖石,可还是难以抵挡从其他各方向袭来的寒意。

    宁敞主动去找来一些石块,欲摩擦取火。少年从木箱中取出火折点燃。桥洞里总算有了一点暖意。

    少年去外面随意采摘了一些野果,又从木箱中取出一些炊饼,递给宁敞。

    “你的木箱简直和百宝箱一样,怎么什么都能从里面变出来似的,如果我没猜错,你肯定是个街头卖艺的杂耍艺人吧。”宁敞接过食物开玩笑地说。

    少年咬了一口果子,又咬了几口炊饼,眸色暗下来:“街头艺人是不会被人追杀的。”

    宁敞仔细一想,确实如此,那这个少年身上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的经历说不定比自己还要坎坷,但冒然询问也不太合适。

    空气似乎凝结了几秒,一时间鸦雀无声。

    宁敞觉得气氛有些凝固的尴尬,率先打破了寂静:“这个嘛,每个人有不同的难处,我又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呢,你要是想说,自然会告诉我的。”

    少年异常理智,权衡了一会儿开口说:“你救了我,我本就该报答你。对救命恩人不该有所隐瞒。你据实以告了你的身世,不怕我向官府举报抓你,我已经知道你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通过刚才的观察,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恶意。所以我愿意告诉你我的事。”

    宁敞托着下巴,心下感叹这个少年观人于微的本事,明明他们才刚刚相识没多久,顶多算是天涯沦落人互相报团取暖,可是他已经头头是道地分析出她这个人,还作出了最明智的决定。

    宁敞也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一个同伴,否则这逃亡之途必定难行。

    这个少年的眼神清亮,没有世俗的沾染,很纯真和善良。

    在自己没办法取得火源时他会分享自己木箱里的火折,还主动去摘果子,把自己果腹的炊饼也分了一半给自己。

    他说自己失去了部分记忆,她愿意相信。他并不像是会拿失忆开玩笑的人。

    自己只是举手之劳,为他研磨了草药,他便时刻不忘报答救命之恩,这样一个把感恩放在心上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宁敞愿意相信自己识人的直觉,这个少年身上也许有秘密,但他一定不失为一个同路人。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宁敞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去冒的险。

    只是,一个没有姓名的少年,交谈起来确实有些困难。

    少年静静地等待着宁敞的回答,目光坚定不移。

    宁敞想了想说:“这个嘛……首先你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吧,至少也要有个代号,不然这样交流很别扭啊。”

    少年先是疑惑了一下,然后有些傻气地挠了挠头:“可是我真的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不然你给我取个名字吧。反正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这回轮到宁敞苦笑不得了,差点忘了,他不久前才说自己失忆了,忘了自己的姓名。

    她尴尬地咳嗽了一下,托腮思索片刻,突然好像有了灵感道:“我听到你的呼救声,发现你是在江边的一棵枫树下,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不如,你就叫‘江枫’,你看可好?江水的江,枫叶的枫,读起来还挺朗朗上口的。”

    少年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觉得甚好:“那我从今以后就叫江枫,多谢宁敞姑娘赐名。”

    宁敞是第一次给活人取名字,头一遭,感觉还挺奇妙的。

    看“江枫”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她也为少年感到开心。

    新的冒险和旅程,就从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姓名开始吧。

    她朝少年绽放出友善的笑容:“以后,我们互相关照。你可以叫我阿敞。”少年毫无戒备地笑了:“嗯,阿敞。”

    就这样,宁敞暂时忘却了灭门的苦楚和被在意之人的背叛,给内心找到一片安详的休憩之所,在这个几乎不能称之为避难所的桥洞下,两个无所归依的人感到微弱火苗带来的丝丝暖意,也感到未来有了停泊的方向。

    她现在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摆脱朝廷的缉捕上,已经无暇去伤春悲秋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梦碎既然没有压垮她,只会让她在得到喘息之后寻找到新的力量去直面暴风雨。

    在遇到比自己还要弱小无助的个体时,人往往容易得到慰藉,也更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如果宿命的急转直下已是避无可避的注定,那就携手去破了这局。

    云雾驱散之后,阴霾背后也许酝酿着一场苏醒。

    这个意外闯入的少年,周身透露着神秘色彩,让人捉摸不透却好奇不减。

    失去了某些记忆,可能不再完整,也可能是为了让更值得的内容替代。

    宁敞知道,在漫天星宿中,没有被人窥探到的还有绝大多数,从亿万光年前投射到人们眼中的风景,已经足够珍贵,何必去追究每颗星球的源起。

    不曾见识过的奇人异事何止千万,碰上了只当作是幸运加冕。

    以前的她,更多的是从林恣的口中了解外面的世界,有些可能是冰山一角,有些可能被过度渲染,也总以第三方的视角被叙述,足够客观,却没有那么让人沉浸。

    一场始料未及的叛乱和仓促的告别,让宁敞的“江湖”过早的来到。

    这个江湖,不再被甜美的想象包裹着,透着阴谋般的杀气和危险,也带给人鲜血直淋的冰冷,凛冽、残酷、丝毫不讲情理。

    似乎和期待中的仗剑天涯、四海为家不太一样呢。

    那又怎样,谁说江湖都是千篇一律、快意潇洒的基调,那些不太和谐的音符说不定也能带来惊喜的乐章呢。

    听音,谱曲向来是宁敞的拿手,她如今就是要以整个江湖作琴,人心为调,拨弄出一曲绝代风华。

    不管江湖怎么动荡,她会还她眼中和心里的江湖一片清平,让置身其中的人安然无恙,少些残缺与遗憾。

    说实话,在与失忆的江枫郑重地成为风雨同路之人之后,宁敞终于明了自己的江湖梦大致是个什么轮廓了。

    这份愿景太宏大,依稀没有具体的落点,可宁敞固执地相信山雨欲来,这个不期而遇,好似从天而降一般的少年会带来惊喜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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