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有罪
此话一出,席面倏寂,纵是平日八风不动的许穆也变了脸色。
他扫了眼面面相觑的满堂宾客,声音沉着,“世子此话何意?”
云渐指尖轻轻叩着桌面,淡声道,“今日晨间我去华林苑,听到了几句不该听的。”
女子席面上,纱制屏风映着烛光投下清晰人影,许令仙蓦地抬头,脊背都绷紧了。
听他这样说,许穆蹙了眉,“什么?”
云渐转向屏风处,凉淡目光落在那坐立不安的人影上,“有人自诩高洁,嘲讽忠烈遗属,说她们是…”
他说到关键处,许令仙果然蹭地站起身,厉声打断,“你血口喷人,父亲千万别听他胡说!”
隔断男女席面的屏风不过半人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或讶异或惶然。
云渐眼锋讥诮,“在下尚未提及许娘子,怎么娘子倒自己出来了。”
许令仙一呆。
许穆肃了脸,“你像什么样子,坐回去。”
许令仙不服气,非要争个眉眼高低,“我才从宫中回来,你便信口杜撰华林苑中事,分明是意有所指,还有什么好说的!”
“并非意有所指,明明白白说得便是你。”云渐声音冷下去,“至于杜撰,娘子还是等脸上掌印痊消,被你践踏的御苑花草化腐成泥,再来分辨的好。”
方才云渐话只说了一半,听见这句话,席上顿时骚动起来,都在猜测她究竟说了什么,能惹得宫中贵人对她动手。
许令仙无法自辩,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被当众下了颜面,脸颊通红,眼泪冲掉脂粉,反倒把精心遮盖的红印露了出来。
许穆见她这样,便知云渐所言不虚,又牵涉大内中人,一下子被架得下不来台,“云世子……”
云渐放下酒杯起了身,“纳侧妃之事,在下多谢仆射美意,但窃以为,为人才貌并不要紧,最怕品行有缺,听闻仆射曾为太常寺卿,礼德二字最为周全,想是近来国事繁忙,才疏漏了家事,仆射劳累,既已左支右拙,我怎敢以个人终身再行叨扰。”
他捞起席上披风,“告辞。”
说罢,他看也不看许穆和云深青白难堪的脸色,大步而出。
堂中席面上传来女子哭声,在被呵斥后戛然而止。
夜幕垂落,天上纷纷扬扬飘下雪花,街道上寂静无人,云渐信马由缰,在一所亮着青灯的酒肆前停下。
他下马,要了一壶热酒。
寒风在耳边猎猎作响,今晚许令仙是不会好过了,可他喝着酒,心里并不畅快,反而觉得思绪很乱。
说到底,这桩事和他究竟有什么关系?沈鹿衔不在意,萧露当场便报了仇,可他还上赶着过去,非要给她出那一口气。
自己又比许令仙好多少吗?自己当初就没有误解、蔑视、攻讦她吗?自己今晚如此行径难道……毫无私心吗?
烈酒放大了他所有情绪,一道清晰冷酷的声音在心底回答,有私心的。
而且是极为肮脏不堪,见不得天日的私心。
云渐骑着马,将酒水往嘴里倒。
可他酒量实在不好,半壶热酒入喉,烧的胸腔一片火燎燎,醉意也随之弥漫,他蹙眉,将余下的酒水一口灌尽,掷掉酒壶,狠狠一拍马股,朝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宫道昏暗漫长,一队侍卫巡逻的脚步声打破寂静,向前面的人行礼,“云指挥。”
云渐披着玄色披风,高挺身影伫立在黑夜里,与往常无异,只是静了瞬才开口,声音有些哑,“去吧。”
领班侍卫抬头望了他一眼,没觉出异常,带着人离开了。
一班人走远后,云渐才抬头,晃了下脑袋。
他心知自己此刻脑子不大清楚,但并没认为有多醉,除却举目望去,四周宫殿长得都一样。
他蹙眉眯眼,往印象中仪鸾司的方向走,不知多久,前面景色变得更明亮了些,一座熟悉宫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云渐仰头,分辨出高悬匾额上的三个字不是仪鸾司,而是……
长信宫。
他撩袍抬靴,就要跨过门槛。
值夜的小黄门连忙迎上来,“云指挥怎么现在过来?”
他只管往里走,“太后呢?”
在宫外喝的酒此刻力道尽数发散,云渐醉意昏昏,只是站得稳当,并不大能看得出,偏生这小黄门又得了风寒,愣是闻也没闻出来,“这时辰,殿下已经安歇了。”
云渐双目阗黑沉落,“我要见她。”
小黄门看了他一眼,哪敢回绝,“容奴婢前去回禀。”
阶下星隅听到通报,回看了紧闭的宫门一眼,匆匆赶过去,“云指挥这么晚来,可是有要紧…”
她话没说完,先被云渐身上酽烈的酒气唬了一跳。
“您吃酒了吗?”
她低头,看到他解下来扔在脚边的披风和衣袍上沾的雪泥,瞳孔微缩,“您醉了?”
云渐方才嫌热,才扯了披风,此刻更是觉得整个胸腔都沸腾起来,注意到眼前熟悉的纤弱身影,微微俯下身,墨瞳里映着她的镂银面具,似乎有些迷茫。
他心脏烧的难受,视线落在遮了半张脸的星隅面具上,望着她的眼睛,声音低哑,“你是谁?”
高大阴影覆盖下来,星隅呼吸都要停了,心跳的飞快,“云指挥…”
“我知道你是谁,”云渐突然出声打断,错开她便往里走,“我要见她。我有事找她。”
星隅大惊,连忙追了上去。
沈鹿衔并未安歇,只是卸了钗环,一身素服,正在灯下执着毫笔闲绘丹青。
她神色浅淡,仿佛白日那事根本没发生过,专心描画着东鹤山的月夜山林。
月轻却是越想越过不去,午后沈顾过来,沈鹿衔不让她提,此刻夜深人静,终于憋不住了,“殿下真不打算罚许令仙了吗,许家吹得家教森严,养出来的女儿却如此尖酸刻薄,她今日这样诋毁殿下,您难道还要轻轻放过?”
沈鹿衔提笔蘸墨,“她如何诋毁我了?”
月轻一愣,冲口而出,“她分明…”
“她并没有指名道姓,从何罚起呢,”沈鹿衔淡声道,“流言这种东西,就讲究一个似是而非,雁过无痕,苦主本人越发怒,越是只能换来一句‘果然如此’罢了。”
何况自己身上的骂名多一句不多,少一句不少,若连小女娘的无趣拈酸都上心,早气死了。
见月轻还闷闷立在那里,沈鹿衔弯起眼睛,戳了戳她的手臂,“好了,你看…”
话没说完,星隅慌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云指挥来了!”
沈鹿衔很意外,搁下羊毫笔,抬起眼睛。
月轻甚至有些惊恐,“可别又出了什么事吧。”
沈鹿衔起身,过去拉开门。
寝宫外殿门被推开的声音同时响起,伴着寒风带进一泼落雪。
正殿内没有点炭火,只掌了两盏角灯,逆着光,沈鹿衔看不清云渐的表情,只能瞧见他的高挺身影在暗夜里朝自己大步走来,又在殿中强行停下。
没人说什么,仪鸾司指挥使在御前自由行走,是典中特权。
沈鹿衔有些冷,拢了拢外裳,“云指挥,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事?”
云渐身体似乎有些僵直,没有回应。
沈鹿衔挥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指挥说吧。”
四周归于安静,云渐在灼烈醉意中抬起眼。
隔着几步距离,她一身白衫,粉黛不施,一把青丝用缎带束在背后,身后是寝宫内透出的温暖灯光。
如净瓶罩烟,寒月笼纱。
对面人这样平和清冷,他心口却像有火在烧,骨头都化作干柴,烈焰里发出噼噼啪啪的辟剥脆响。
他一步步走近她,那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临到头竟又不忍,目光落在她脸上,“殿下。”
沈鹿衔却先蹙起柳眉,“你喝酒了?这是在哪摔了一身的泥?”
昏暗灯光下,云渐苍蓝的衣袍染了不少泥污,肩膀上,手肘上都是,随着冰雪融化,顺着衣角滴下来,在靴边积了一小滩水渍。
他惯常刀尖舔血,沈鹿衔一下子紧张起来,“还是你和人打起来了?可有受伤?”
云渐垂下眼,“没有,在外头喝多了些,误了宫门下钥的时辰,只好从掖庭那边进来。”
沈鹿衔一愣,感情这人钻墙洞还钻顺腿了。
且他自知酒量不好,从不宿醉,今日是何缘故?
“你虽在仪鸾司就职,也不是非要在宫中过夜,在外住一晚便…”
“臣不想留在宫里了。”
云渐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沈鹿衔微怔,“…什么?”
云渐足下不稳,微微趔趄了一下,沈鹿衔下意识去扶,他却蓦地抽开手,后退了半步。
沈鹿衔的手停在半空,看着他撩袍,干脆利落地跪下去,断声道,“臣请殿下行君上之权,遣臣外放。”
殿内倏忽一静。
沈鹿衔懵了。
“为什么?”她头一次有些六神无主,“你今天到底…”
“云渐有罪。”
沈鹿衔眉心微凝,“你有何罪?”
他长跪在冰冷的金砖上,仰起头直视着她,脊背笔直如刀,阗黑双目刃光寒脆,嗓子还带着酒后的浑哑,一字一句像在砂砾上磨过,“于君不忠,于友不义,罪当万死。”
夜风呼啸,角灯忽晃,雪浪扑卷,漫过门阶。
像是一道雷闪将冥晦灵台劈得轰隆作响,沈鹿衔呆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