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足先登
宫道上不时有女使黄门穿行而过,云渐和江澄就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两人赶紧站直了,小柏手忙脚乱把玉钗塞袖里,还是有一锭银子骨碌碌滚了出来。
“……”
云渐眉梢一跳。
逐溪拉着他打哈哈,“袁柏说案子了结,感谢我这几天照顾他,要请我吃酒呢。少主公是来觐见太后的吧,属下们就先撤了。”
他拽起小柏,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小柏没跑几步,还不忘瘸瘸达达跳回来,把银子捡起来揣怀里,又瘸瘸达达地跑了。
四周凛冽的寒气都静默了,江澄干笑,“看不出来,云指挥治下的人还挺活泼。”
云渐神色本就不大好,瞧着两人背影,凉凉笑了一声。
阁中燃着木樨香,沈鹿衔不在里面,空荡荡的长案上摆着一幅半展的画。
月轻请他们稍等,“殿下方才去更衣了,片刻即回。”
云渐垂目,画卷落入眼帘,神色不由得顿住。
绢帛上画着乌山夜阑,寒月垂光,巨柏长枝低抚古寺,意境惝恍空濛,只是尚未画完。
取景似乎是…千秋寺。
月轻奉了热茶过来,见他出神,笑道,“这是殿下晨间闲作,奴婢这便收了。”
她将绢帛卷起,搁在了角落的书架上。
帘声轻响,沈鹿衔从内室出来了。
不见朝臣时,她总是装扮清素,今日也是缥色裙衫,不见环佩,一支鹤钗盘绾了单刀髻,可越是这样,越突显出她的仙姿佚貌来,像一幅淡笔点染的水墨画,绕是见惯她的江澄也发了一怔,连忙垂下眼。
沈鹿衔没注意,让他们坐,自己也坐了,“一早便听李玄说他们已经招供,怎么说的?”
“两方厮咬,招了个底朝天,”江澄将供状呈给她,“请殿下过目。”
供词俱言,驾部郎中张炳同南诏交接后,便用紫铜盗换镔铁,军马则由襄城侯孙闵和三吴领军蒙岳借职务之便,将辖地及军中淘汰之马报亡,用这些老弱病马偷天换日,重新送回军营,真正的军马则盗卖至各地谋取暴利,王氏亦有封地,可近年族中青黄不接,只是苦于新贵排外,正逢孙焘因被中断例银,赌瘾难耐,王林便着意诱骗,他便索性偷了孙闵留下的骏马,要和王桓之做一桩大生意,结果被云渐抓个正着,灭口不成,反下了牢狱。
江澄道,“谢贽也招任了他受蒙岳指使,将主谋推到王氏头上,蒙岳和孙闵府中都抄出了张炳与其分赃的账本,张炳和孙闵从中牟利各一万五千金,蒙岳一人单占九万金。”
沈鹿衔眉心轻蹙,“军马一匹市价三万钱,一千五百匹算他们倒卖九百,加上途中折耗,他们能赚的也超不过十二三万金,蒙岳如何能让张炳分他这样多?对了,崔巍的元帅府呢?”
江澄沉默少顷,艰难启齿,“蒙岳起初咬定崔巍栽赃,半夜却改了口,说自己是情急陷害,张炳从始至终都未曾承认此事与崔巍有关,孙闵虽有攀扯,但云指挥去搜过了,元帅府中干干净净,莫说赃银,连一页帐纸都没有。”
沈鹿衔明白过来,有些不安地看向云渐。
云渐倒是意外的平静,“从他那日在仪鸾司旧所反问蒙岳开始,就已经做好让他顶罪的准备了。”
到底是老将,狡兔三窟。
江澄道,“崔巍是徐豫吴扬四州诸军事,军马押运是大事,中间不可能没有他的默许,只是眼下…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沈鹿衔一时没应声,过了片刻,才道,“让我想想,你们先退下罢。”
两人告辞,忽又听她道,“云指挥,即将年下了,仪鸾司只怕也要忙起来,我还有些事想同你说。”
江澄独自离开,云渐回过身去,“殿下?”
沈鹿衔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军马之案,崔巍必定牵涉其中,只是京中已无证据,云指挥可想让我去他主领的扬州查一查?”
云渐抬起眼看她,却是笑了笑,“殿下是在试探我?”
沈鹿衔一顿,没说话。
“臣自知性情怪戾,但也明白厉害,崔巍人虽在京中,可他统领的十数万军马都在扬州拱卫建京,又是由他胞弟和心腹代管,若崔氏此时蒙难,一旦逼其拥兵造反,便不可收拾了。”
沈鹿衔道,“我知你是恨极了他们的。”
“恨极了,所以愿意忍,臣…”云渐缓声道,“只要知道殿下的心就好了。”
沈鹿衔知道他是何意,可不知何故,还是恍惚了一下。
不知何时起,他已和初入京时有所不同了。
刚从北蜀回来时,他还是伤痕累累而孤注一掷的,如今总算收敛了周身尖锐警惕的冰刺,寒刀拭去血气,不再杀气腾腾,有了几分孤刃归鞘的模样。
两人安静对视,木樨香的白烟袅袅弥散,火红热炭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李玄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殿下!”
沈鹿衔蓦地回神,“怎么了?”
外头苍老的强调急促而惊喜,“小沈大人回来了!”
沈鹿衔喜出望外,慌忙往外走,险些踩到裙角,云渐眼疾手快,扶住她的手,“小心。”
他指腹的砺砺刀茧触到沈鹿衔掌心,仿佛握了把轻盈无骨的羽毛,两人的手一触即分,沈鹿衔顾不得,飞奔过去拉开门,看到阔别多日的身影的瞬间,热泪便盈满了眼眶,“哥哥!”
沈顾却还记着礼节,屈膝拜倒,“臣恭请殿下圣安。”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沈鹿衔上前便要拽他起来,“哥哥此去还好吗,可有受伤?”
沈顾却隔袖压住了她的腕,“劳殿下挂念,一切都好。”
他双目深深,“是李将军和云小侯爷护送臣回京的。”
沈鹿衔一怔,才注意到他身后的两人。
李蹊自然不必说,但旁边男子从未见过,只见是名约摸二十五六的青年,一身墨色锦袍长身玉立,容貌矜贵,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眉宇间倒与云渐有两分相似。
他察觉到沈鹿衔的视线,再度从容拜倒,“谷阳侯云奉安长子云深参见太后殿下,再拜殿下万安。”
四周稍静,沈鹿衔下意识转脸,看向云渐。
送走几人后,沈鹿衔留了沈顾在宫中用午膳。
她一向俭省,今日特地吩咐做了许多好菜,炙羊肉,鲻鱼脍,龙井虾,石蜜裹蒸,七宝羹,不一而足,几乎把膳桌堆满了。
沈顾瞧着她笑,“难得见殿下这样大方,有殿下这样疼我,臣死也值了。”
沈鹿衔蹙眉嗔声,“兄长再如此不忌讳,我便撵你出去了。”
沈顾连道不敢,端起酒盏道,“是我的不是,自罚一杯。”
热酒入喉,驱散寒气,他舒服得打了个战,听沈鹿衔问,“怎么还有谷阳侯家的云深送兄长回来?”
沈顾夹了枚虾仁吃,“他方才不是汇报过了,听闻我和李蹊将军与羯人交战,率府兵前来相助的啊。”
沈鹿衔道,“我总觉得不大对。”
“可不是巧么,”沈顾笑一声,放下筷子,“那日我抵达谷阳,渡过江去,倒是很快便摸清了羯兵中杂有汉人的因由,原是先前羁縻在北不愿归附的一小支乞活军被羯兵围剿,首领曾向当地太守求援被拒,索性归降了羯人,反过头伙同他们一起劫掠生民,此事并不难办,只是我还发现羯军中冒出来许多装备精良的骑兵,便与心腹乔装,想去探个究竟。”
沈鹿衔心下一沉,“那些马匹装备,多半是从我朝盗卖过去的。”
“不错,徐扬二州南北毗邻,正是两地守军互通有无,趁我不在,偷纵盗来的军马过境,我打听到这桩消息,便想赶紧回来告诉你,谁料漏了痕迹,反倒被对方抓了。”
沈鹿衔腾地站起身,“什么!你被他们抓了?”
她快步到他面前,仔仔细细打量他身上,声音都是颤抖的,“兄长你…你真的没受伤吗?”
沈顾被她这样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道,“没有没有,若我真有事,李将军回来头一个隐瞒不住,你别怕。”
沈鹿衔脸色却变得苍白如纸,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好像下一刻就要站不住了。
沈顾起身,按住她的肩,“扣住我的那两人都是才归降不久的乞活军,他们也算良心未泯,因我是汉人,又不知我的身份,所以不曾对我用刑。”
沈鹿衔嗓子有些喑哑,“那…那你后来又是怎么脱身的?”
“李将军来的及时,羯兵败退,我将其中一人劝降,让他趁乱将我带了出来,”沈顾笑笑,按着她重新坐下,“我与李将军见形势向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在谷阳作乱的羯兵扫了,又拿下徐州北边一座小城,才准备收兵,云深就是在这时带兵出现的。”
“他说听闻江北战况惨烈,我军被困,特来相助,又极力邀请我们回云家宅邸休养,实在盛情难却,”说到这,沈顾忍不住勾唇,“我是应付惯这些高门公子的,只是李将军浑身难受,小住几日后便要回京复命,谁知云深说,正巧他今年要来京中会亲,便叫上几个家兵,同我们一块回来了。”
沈鹿衔纳罕,“这时机,倒像是提前算好的一般。”
“巧归巧,李将军去的急,并未带多少辎重,到底是他出资将缴回的军马给养了,一路送到徐州的驻军大营,我们不好多问,你也正经想想,给个什么嘉赏才是。”
沈鹿衔若有所思,轻轻嗯了一声。
云渐才回仪鸾司,便被逐溪拽到了僻静处。
他探头探脑,确认四下无人,尤其袁柏不在,才郑重道,“少主公,属下有话和您说。”
云渐十分莫名,“什么话,还要躲着人?”
逐溪煞有介事地道,“少主公都及冠一年多了,该成婚了。”
云渐没想到他这样无聊,转身便走,却被逐溪一把拉住了袍袖,“哎哎少主公!别怪属下没告诉您,您再不抓紧,可就让别人捷足先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