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难
萧杼显然也听到了,一瞬间浑身都颤抖起来,拨开车帘向外望去。
但銮驾旁是密不透风的随从侍卫,旌旗连云,他什么都没看到。
车驾半里外,羽林将军被这话惊了一身冷汗,“住口!何处来的疯女人,还不快快料理了,等着里头人来料理了我们吗?”
羽林卫登时上前,一人捂死了她的嘴,另一边,金瓜杖高高举起,直冲她的头颅落下。
可就在女人命丧当场的前一瞬,一声厉喝忽地横刺过来,“住手!”
羽林将军拧眉抬头,神色顿变,拱手道,“崔元帅。”
他不是在队伍最前面吗,怎么来的这样快?
崔巍目光如刀,“出行前太后才叮嘱,不得滋扰百姓,你敢在祭祀当天开杀戒?”
一句话将羽林将军唬地跪了下去,“末将不敢,只是这女子冲撞銮驾,胡言乱语,实属大不敬,末将才一时冲动,元帅恕罪。”
崔巍不答,俯视向地上的女人。
女人浑身脏污,衣衫破烂,被发跣足,一张脸埋在双臂间。
崔巍的靴履踩到她脚边,居高临下,“你方才说什么,你是谁?”
女人抬起头,先是颤了一下,随后又壮起胆来,厉声叫,“我是皇帝他娘!”
崔巍目露得色,满意地抬起下巴。
銮驾内,萧杼的手还紧紧抓着车帘,望向沈鹿衔,浑身紧绷,满眼含泪,“殿下。”
沈鹿衔见他这模样,便知道自己不能拦,也拦不住了。
她握住萧杼的手,把它从车帘上拿下了来,“去看看吧,予陪你一起。”
甫下车,她便撞上了云渐的眼睛。
这还是重逢以来第一次,他望向自己的目光里露出担忧之色。
沈鹿衔松口气,突然感觉心情也没有那么沉重了。
与云渐错身而过的瞬间,她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云渐垂目,松开了按在刀柄上的手。
萧杼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一下车,便挣开沈鹿衔的手便跑了过去,哭着扑进女人怀里,“阿娘!”
女人却面露凶恶,一把将他推倒,“你还当我是你娘,我刚刚险些被人捶死!”
萧杼重重跌倒,一时摔懵了,直到一双手拨开他身后随侍中官,走过来将他扶起。
熟悉嗓音中带着陌生而冰冷的斥问,“你在做什么?”
萧杼抬头,沈鹿衔目光却是越过他,正落在他生母身上,“他是当今天子,你即便不知,天子銮驾也不认得?”
女人这才知萧杼后面还跟着人,何况刚刚推他完全是出于习惯,此刻看到沈鹿衔,翟服庄严,风华无匹,脸一下便白了。
沈鹿衔也是第一次见到冯嬿嬿。
她虽粗服乱头,但若忽略去一身脏污和狰狞疲惫,仍然十分清丽,隽秀五官和眼底用力遏制的怨毒无比违和。
这就是前世的冯太后啊。
害了她全家,让百姓道路以目,将其与贾南风做比的冯太后。
她正欲上前,却被萧杼一把抱住了腿。
萧杼仰着头哭求,“殿下,她是我的母妃,刚刚是我惹她生气了,求殿下宽恕,不要杀她。”
沈鹿衔停住,低下头。
萧杼漆黑的瞳孔包满了泪,抱着她的手被路边砂砾磨破了,正慢慢往外渗着血丝,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
沈鹿衔沉默了一瞬,“我不会杀她的。”
萧杼怔住。
沈鹿衔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会杀她,因为她是你的生母,”她道,“但她也是先帝嫔妃,所以母后要问她几个问题,陛下能明白的,对吗?”
听到“母后”这两个字,冯嬿嬿怨恚抬目,目光飞速从他们身上刮过,又垂下去。
沈鹿衔说服了萧杼,把他扶起来拉到身后,“你是冯才人?”
冯嬿嬿一顿,李玄沉声提醒,“太后问话,不得怠慢。”
她这才回神,不情不愿地跪正了,“是。”
“盂兰盆节宴后,先帝曾派人去别宫接你,你是如何悄悄离开的?”
冯嬿嬿眼神一闪,“我…”
“抑或说,”沈鹿衔加重了语气,“有人帮你离开?”
冯嬿嬿猛地摇头,“不!不!是、是有人推我!”
沈鹿衔眉心微蹙。
冯嬿嬿却目露惊恐,“是别宫的通水渠,那夜哄杼儿安睡后,我在通水渠放花灯,却被人从背后推了下去,我…我是从通水渠游出来的,有人想杀我!”
她生生逼出涕泪来,砰砰磕起了头,“我一路逃到这里,差点就死了,幸而遇到天子大驾,太后殿下救我!看在我是陛下生母的份儿上,求殿下慈悲救命啊!”
沈鹿衔心口一噎。
她突然换这么副求救诉冤的可怜姿态,反倒让人立时三刻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只沈鹿衔,周围人也都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沉默间,人群中却传来一声冷嘲。
是云渐。
众人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去,蒙岳拧眉,似在责备他冷血,“云世子笑什么?”
“我只是好奇,楚王城各地水渠下尚有封栏防备外敌,建京城内的水路却如此通达,一介妇人都能游出别宫。”云渐戏谑,”城守门侯压力甚重啊。”
沈鹿衔微怔。
他这是在给她解围吗?
蒙岳也被呛住,“你怎知那里不是年久失…”
“不论如何,陛下母妃能逃出命来便是万幸,”崔巍打断蒙岳,向沈鹿衔拱手,“如今她与陛下母子团圆,不知殿下如何安排。”
沈鹿衔虎口一紧,低头便看到萧杼紧紧攥着她的手,神色紧张到了极点。
她还能怎么办,把冯嬿嬿抓起来当成犯人审问?
和少帝本就稀薄的情分,只怕要就此变为怨仇。
选在祭天当日让此人当众拦驾,不就是算准了她会骑虎难下么。
沈鹿衔情不自已地抬起头,对上了云渐的视线。
云渐也看着她,眼锋极轻淡地在蒙岳身上扫过去。
沈鹿衔心中倏忽一动。
“自然要有安排的,”她道,“只是陛下从前也住在别宫,即便是为着他的安危,予也不得不多问几句。”
崔巍哑然,沈鹿衔不再看他,转向冯嬿嬿,“你在通水渠何处被推下水,又是怎么绕开封栏游出城的?城郭渠口处设有守卫,为何不向他们求救?”
而冯嬿嬿显然没有随机应变的能力,她白着脸搪塞,“我不知道,我就是吊着一口气往前跑…往前游,天太黑了,水里太黑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一路出来,宫人和守卫都没听到动静?你一连消失数月,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冯嬿嬿梗住,呼吸越发急促,抱住了头,不管不顾地哭喊,“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头痛,陛下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陛下!我的儿!”
她膝行上前,想要拉萧杼,萧杼却吓坏了,躲在沈鹿衔身后不敢出来,“阿娘你就说了罢,殿下都说不会怪罪你了!”
冯嬿嬿一惊,神色扭曲地竟有些骇人,下一刻却白眼一翻,索性晕了过去。
众宫侍惊呼后退,李玄道,“冯才人语无伦次,可别是受惊太过,失心疯了?”
崔巍面色一顿,瞪向李玄的眼神几欲杀人,沈鹿衔却已经做了决定,“召陈稷来,先安顿她去医治,李玄,你亲自看顾着,不容闪失。”
李玄忙领命去了,沈鹿衔安抚萧杼,“陈医正和李中官都是稳妥的老人,陛下安心便是。”
萧杼紧抿着嘴唇,纳头便拜,被沈鹿衔扶住,“走吧,不然吉时要过了。”
冬至祭天拜祖是大礼,待将诸事都料理好,夜色已经沉沉笼罩了下来。
圣驾自然不会连夜回銮,暂歇在圜丘附近的皇家庙宇千秋寺。
夜静更阑,沈鹿衔并未落榻,独自坐在堂中,托着腮出神。
月轻和星隅轻手轻脚进来,“殿下,陛下已经安歇了。”
沈鹿衔眉宇舒落,“好。”
月轻见她又换上了入宫前常穿的简素深衣,问,“殿下还不歇息吗?”
“心里乱,睡不着。”
月轻叹了口气,“奴婢们心里也乱,还好,总算是把冯才人按住了。”
“还好么?”沈鹿衔轻轻道,“只要她当众出现在萧杼眼前,他们就已经赢了。”
月轻和星隅对视一眼,双双露出惊恐之色,“殿下的话,奴婢不明白。”
“小陛下年少却老成,心思沉敏,对冯才人,我们只能保,不能动,否则我与他必生仇隙,待他长大,也必有祸患,可一旦保了,又焉知日后无祸。”
月轻道,“奴婢看今日情状,冯才人对陛下,似乎并不好。”
沈鹿衔摇首,“即便如此,她依然是陪他相依为命长大的唯一血亲。”
月轻喉头哽塞了一下,“她是庶,您是嫡,她怎么都越不过您去的。”
沈鹿衔垂目轻哂。
“所谓礼法,不过是件细锦袍子,和平时拿出来装点门面,纷争时便经不得翦刀一刺,岂不有冠履倒置,止供后人贻笑几年,又何惧哉。你且猜,待冯嬿嬿病安,会不会有人推她为皇太妃,甚至帝太后,等尊位加身,她又会不会干涉少帝,插手朝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先帝一子落慢,已是后患无穷。”
两姐妹听着,瞳孔皆是悚然缩紧。
“这还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沈鹿衔道,“他们真正要做的,是留着她,取代我,让她成为少年天子唯一的母亲,让所有事情,都回到他们曾预设的‘正轨’上去。”
她活,取代自己,她死,萧杼便会长成新的她。
星隅脸上血色褪尽,蹲下身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殿下…难道只要她出现,我们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沈鹿衔蹙了蹙眉,神色挣扎,没有答话。
沉重的闷窒之感密密匝匝压上心口,直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眉心颦蹙,抬眼环顾,觉得这四方墙壁像钢铁浇铸的囚笼,让她无法呼吸。
她低头,“星隅,我想扮成你,出去走走。”
星隅微怔,有些担忧,“殿下不让我们跟着吗?”
“我想独自散散心,”沈鹿衔道,“太后漏夜出门,让人看到了传出去,还不知那班朝臣如何想,女使不会引起风波,且你是我身旁的人,即便被人看到,也不会为难我的。”
星隅眸色微动,心疼道,“那殿下一定要把代面戴牢了。”
沈鹿衔温声应好。
*
子夜时分,众人皆安睡了,其中一扇寮房后门被悄然推开。
沈鹿衔借玄色深衣和树影掩蔽,悄悄来到了庙宇后院。
白日听主持说,这本是百年前便建就的古刹,后因战事逐渐荒芜,先帝定都建京后,在原址上加以修葺,才有了如今的千秋寺。
但为俭省,只修筑好了前头的佛殿与寮房,后面都还是古时模样。
穿过一弯卵石铺就的小径和月门,另一番天地以一种毫无预兆的方式,展现在了她眼前。
一株巨大古柏自山壁穿出,枝条逑张迥劲,遮掩着旧时浮屠,黑沉沉地压了半壁岩峭,月光却又那样坦然地倾落下来,给树影与山麓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银纱。
沈鹿衔顺着月光往上看去,只见青山莽莽,苍冥伴着月色将一切自然与人迹抚盖。
而她也总算借此深夜,偷来了没有这束缚的一隅安歇。
虽然是在如此两难的情境之下。
毫无预兆地,一缕悠远的埙声打破静籁,从山林中传了出来。
沈鹿衔微怔,还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可那埙声还在继续,仍是记忆中的流韵深致,郁孤苍凉,只一瞬,便将她拉回了静水深流的白鹭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