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
黄门郎的声音响彻内殿,诸多文武都呆愣在了这突发的变故中。
本该是巨大的惊喜,在即将亡故的皇帝病榻前,却把百官推进了啼笑皆非的维谷。
最终只有皇帝笑了起来,“好,好,这下诸位与我…都能大安了。”
他说完这句话,握着沈怀庸的手,溘然长逝。
这一天,皇城内外尽皆缟素,沈鹿衔领小皇子萧杼于灵前即了位。
沈怀庸悲痛欲绝,强撑着主持完先帝丧仪,终于不堪重负,只得回相府养病。
出宫之时,他才有机会问沈鹿衔,“大行皇帝驾崩当日,可是殿下命人为驿使入宫放行的?
“是。”沈鹿衔低下泛红的眼,“女儿不想陛下抱憾而终。”
“可殿下如何预见会有战胜消息传来?”
沈鹿衔一顿,“我希望如此,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
沈怀庸叹息,“殿下做的对,臣会嘉赏那名驿使。天色不早,臣告退。”
沈鹿衔眼中水光一闪,“阿耶,不然您今晚就先歇在…”
“殿下留步,”沈怀庸止住她,“倘若臣逗留太久,会使有心人不安。殿下…莫要辜负大行皇帝托孤时的一片苦心才是。”
沈鹿衔知道他在说崔巍,生生停下,沈怀庸退出,忽又转身回来,“殿下,此番我军虽胜,朝廷内却未必齐心,军队归途遥远,路上恐生变故,尤其是左翼军,只怕前途多舛,还望殿下慎重行事。”
他说完,步履蹒跚地离开。
对于左翼军,沈鹿衔心中也一直存着一个疑影。
这支军队是跟着先皇从越地出来的亲信旧部,李蹊更是老将,何以无故失期,又何以成了先前战败的关键——这些谜团,在前世是不了了之的。
因为东归途中,李蹊面对冯太后派去召他先行回京的人,畏罪自缢了。
沈鹿衔站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突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寒凉和孤独。
日头泛着白,沉沉缀在天际,连宫殿的倒影都模糊,可她回到甘露殿时,还是分辨出了殿外那许多不善的身影。
是蒙岳和与他一同入京的藩将们,还有不少侨姓士族武官。
沈鹿衔问星隅,“陛下有些感染风寒,可去歇下了?”
星隅应是,“殿下放心,月轻姐姐亲自送去的寝殿,一直在身旁照料。”
沈鹿衔点点头,唤李玄过来,“让他们先去偏殿候着,等我更衣后殿内议事。”
约摸一盏茶功夫,沈鹿衔照蒙岳等人入内列座,“宫门就要下钥了,诸位卿家这么晚来,有何要事?”
一名老官道,“殿下,储君与大行皇帝先后薨逝,臣等痛心伤臆,五内茫然,如今先皇丧仪礼毕,战事暂结,不知殿下对相关人等如何处置,因此来请殿下示下。”
沈鹿衔揉了揉额角,“予近来疲乏,见事迟缓些,不知卿所说相关人等,是意指谁?”
话音刚落,便见蒙岳出首,愤慨道,“自然是贻误战机的罪魁祸首。”
此语一出,殿中立时响起附和声。
蒙岳还是那副冷倨模样,“若非左翼失期,岂会使王军防守薄弱,太子战死沙场,若非战败,先帝又何以气急攻心,旧伤复发而离世?即便如今扳回一城,先皇父子可能死而复生吗?此过非胜天之功可抵,何况战胜乃楚世子之功,他李蹊难道还能借此东风逃脱罪责不成?”
他硬邦邦行礼,语气越发严厉,“李蹊之过,罪当万死!末将愚见,请殿下尽快处置,给先皇与天下一个交代。”
烛火忽晃,将殿中纷纷附议的官员们身影拉的摇曳,本就凝滞的氛围更加悚然。
他们一个个如同铁塑,强硬地等她回应。
沈鹿衔心思飞转,抬起半垂的眼睫,“众卿家忠君爱国,予也是先皇父子至亲,遭此离难,焉能不痛,”她遥遥对上蒙岳逼迫的眼睛,沉下声音,“李玄,拟旨。”
……
北伐军转败为胜,太守满面春风,在官道拜见云渐,“世子赤胆忠心,对汉中恩同再造,下官在府衙略备了薄酒,还望将军务必赏光。”
云渐谢绝了,只托付他,“多谢太守美意,我们囿于时日,不便饮酒,但有一事请大人相助,太子殿下肢体伤损,遗容难辨,还望大人寻个好的葬仪师修缀体面,我也好安送殿下回京。”
太守岂有不应,很快置办妥当,北伐军与流民帅交接完毕,便踏上了东归之路。
军队开拔当日,送行的百姓箪食壶浆,攘攘盈路,几乎不能成行。
左翼军的将士也都喜气洋洋,唯有李蹊暗中忧虑,“虽是取胜,到底是我们贻误军机,还至储君阵亡,我万死不足,已经上表朝廷,派人先行快马送入京中,但愿陛下只惩处我一人,可莫要牵连士卒才好。”
云渐道,“左翼军转侧翼为前锋,功劳赫赫,何况事出有因,陛下是明事理的人,将军宽心。”
李蹊只是叹气,思虑起皇帝早年征战时留下的旧疾,郎中曾叮嘱不能大悲大痛,否则有复发之虞,也不知太子殉国后,圣体如何了。
几天后,军队途径楚地江陵郡,当地太守为他们接风,是夜安顿在城中驿馆。
白天天气还算晴好,入夜后去起了凉风,雾霾漫天笼罩,云渐肋下便又开始隐隐作痛,憋闷难忍,索性来到江边踱步。
江潮奔涌,寒凉水汽进入肺里,他稍稍舒坦了些。
鞋底踩在沙土上的声音响起,逐溪来到他身后,“少主公。”
云渐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说。”
逐溪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沈顾启程归京了。”
云渐眼皮一抬。
逐溪问,“少主公当真怀疑,沈家和王爷与错舆图之事有关?”
云渐未置可否,“我在想,沈家已位极人臣,作梗北伐,未必受益,何况沈家小女本就是先太子妃人选,太子殉国,他们又能得到什么?”
逐溪亦是不解,沉默以对。
云渐道,“你回罢,我自己走走。”
江侧多野丘树林,林中阴暗暝晦,偶尔传出几声窸窣动静,像个没有底里的巢穴,里头蛰伏着长尾獠牙的兽。
云渐望着林子,感觉自己就要走到那里面去。
前路的确是不明朗的。
错舆图的幕后主使还未浮出水面,此次险胜,对方企图破灭,又怎会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朝廷主力已折损大半,而今对左翼军的处置也未定,倘或对方再要对它下手,又该如何应付呢?
云渐想,幸而皇帝还在,大概会保下李蹊,总不至于太过被动。
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沉夜,火把亮光惹得云渐眼前一晕,来人因紧张而破音的喊声尖锐而嘶哑,“世子…世子!”
他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来滚带爬地跑到云渐面前,便跌倒在地,云渐反手扶起他,“什么事这样急?”
来人是太守身边的老长吏,就着云渐的手臂,哭嚎道,“刚刚传来的消息,陛下已于三日前驾崩了!”
只觉两耳嗡的一下,云渐怔在原地。
黑沉沉的夜里,伴着江水潮声,城郭之内敲响了国丧的长钟。
老长吏同这郡中大多数南渡的侨民一样,经历过诸王之乱,羯虏犯境,也经历过家破人亡,背井离乡。
是皇帝将残暴恐怖的强敌挡在长江之外,定鼎江南,给了他们一隅安息之地。
凡目睹过先时战乱的百姓,无不视当今皇帝为主心骨。
钟声飘荡间,云渐似乎听到了来自街巷庐舍延绵不绝的哀戚哭声。
两人赶回官署之时,房间内外灯火通明,官吏们正在为大行皇帝守夜致哀。
太守身披麻衣,面容悲伤,“世子。”
许是一路纵马疾驰,颠簸太过,云渐胸口越发闷疼,但此刻也顾不得,“京中怎么说?”
太守声音沉痛,“沈太后代传陛下遗诏,一切丧仪…依汉文帝故事,令百姓三日释服,余下皇亲及各等官员,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纤七日,毋使民众哭临,嫁娶祭祀、饮酒食肉皆不禁。”
遗诏中爱民之情溢于言表,太守说到末尾处,已微带哽咽。
云渐亦是动容,可意识到什么,脸色却一变,“沈太后?”
“先皇后不是三年前便病逝了吗,”云渐敛眉,“难道新继位的幼帝生母姓沈?”
太守连忙解释,“世子才征战归来,还有所不知,月前大行皇帝册立继后,选了沈太傅的女儿进宫,如今…”他叹气,“如今先帝殡天,她自然便是太后了。”
堂中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满目哀戚间,云渐却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荒谬和可笑。
先前兵败死战之时,太子曾担忧倘若自己身亡,沈家女儿将前路难卜,甚至提前留下了遗言。
可如今看来,一切都是那么不可理喻。
云渐定了定神,扫视一圈,发现少了一人,顿时警觉,“李蹊呢?”
太守却显见地犹豫住,还是逐溪上前说了实情,“太后给江陵下了两道旨意,一道是先帝遗诏,另一道…”
云渐眼底已然森寒,目光宛若钢刀,“说。”
“另一道问责李将军,斥他延误战机,以致储君身死之过,即刻押赴上京。”
云渐上前一步,按住桌角,反而冷笑起来,“沈家…好,很好。”
胸口的痛感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喉头浓烈的腥甜,云渐身形微晃,一口鲜血溅在了白烛灼灼的灯台之上。
逐溪忙扶住他,“少主公。”
云渐猛地挣开,抓起刀便往外走。
这下众人都慌了神,太守拦他不住,索性扑通跪在地上,“世子三思啊,即便要为李将军鸣不平,也请可怜可怜江陵郡上下罢!”
已经迈出门槛的云渐生生停住。
良久,他转身,一双眼冷厉生霜,“逐溪,即刻整军启程,归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