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把我的记忆还给我
世间情爱当真虚无缥缈，世事亦是无常。
凭谁也无法想象。
万年晴朗的遵月古城，竟也有蒙蒙细雨的一日。
神台上的众妖还未来得及反应，阴云密布的天幕，雨滴已经飘落下来。
原本好端端的良辰吉日，却忽然出现异状，当真是不祥之兆。
然而，即便如此。
神台之上的两位新人，却并未有离开的打算。
婚礼照旧进行。
众妖们连动也不敢动，只能施法挡开雨滴，继续观礼。
谁都知道，妖皇乃是莽荒上神。
神族若是起誓，即便山河碎裂，天地倾倒，这片誓言也永远不变。
起誓之时，甚至会引来惊世雷劫。
只是陛下还未起誓，天幕便飘起细雨来，着实有些耐人寻味。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那消失不见的青衣女子，陛下竟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司空若不禁紧蹙起眉心，扯了扯自家哥哥的衣袖，问道:“为什么”
“哥哥，陛下明明喜欢是烟落的啊。”
她心急如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台上那穿喜服的青年抬起三根手指，说出他即将撼动天道的誓言。
司空若再也受不住了，她猛得扎进哥哥的胸前，不忍心看着接下来的一切。
只是，在这突如起来的小雨之中，原本喜庆的气氛早已消失殆尽，就连在场的众妖，都隐隐感觉到了异常。
就连台上的两位新人，明明是成亲之日，偏偏表情那般哀戚，这哪里是成亲，吊唁还差不多。
青年仿佛一具失了灵魂的傀儡，他脸色说不出的惨白，机械性地蠕动嘴唇，断断续续开口，“天道在上，我……我以莽荒神族生命起誓，愿……愿将我所有的神力，我的生命……”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再度低沉下去，轻得像是虚无缥缈的烟雾，一吹便散。
“我的……生命……等等，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绝望，豆大的泪滴止不住地往外划落。
他周身的阵法也失了效力，雨水径直滴落至鲜红衣袍上，浸出深红至黑的颜色，
起誓的前一刻，他后悔了。
“我后悔了，依儿，对不起，我……后悔了。”
他不顾越下越大的雨，于雨幕之中紧紧扣住面前同样穿着喜服的女子，悲戚溢满眼底。
心底涌上来的无尽绝望告诉他，他不能结誓，绝对不能结誓，否则将会悔恨终生，再无生路。
虚无神台之上，二位新人就这样僵持在雨幕之中，任凭风雨吹打侵袭，浑身湿透冰凉，亦如二人的心，冷到不能再冷。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众妖也不知等了多久。
见神台上的两人毫无动静，不由得叹息一声，看来，这次的婚礼多半又要作废了。
“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陛下，你即便失去了记忆，即便是服了血灵花，还是不肯忘了她么？
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南荣依只觉心早被硬生生剖开，这场大雨几乎带走了她所有的气力。
可是她，不能放弃，不能放弃啊。
纵使身体摇摇欲坠，她还是上前抱住青年的腰身，对方却不为所动，只是愣愣地站立原地，恍若一尊雕像。
二人就这般继续僵持，任凭风雨愈发猛烈，身影于雨雾中也俞来俞模糊。
“你喜欢我的……”
他的耳边响起女子带着哭腔的嗓音，有几分肯定，但更多的是急切，似乎是想证明什么，“你喜欢我的，陛下，你明明就是，喜欢我的啊……”
青年慢慢回神，决绝退后几步，对上女子哭泣绝望的面容，清冷凤眸已然蕴着怒意。
“你骗我，依儿……你们都骗了我……”
仿佛大梦初醒，倾盆大雨亦随着青年的心境渐渐停落。
咻的一声，他的手中已然唤出一柄长剑，淬着锋利寒光。
“伊梓重，给我过来!”
仿佛带着震颤天地的怒意，惊得在场众妖心头一紧。
堪堪隐没于角落的黑衣青年，眼中覆满哀戚，颤着声音开口，“陛、陛下……”
高台上的青年，就像一头暴戾的兽，周身溢散出阴沉可怖的气息，鬓边墨发化作一缕一缕，紧紧贴至脸颊。
冰凉雨水顺着他绝美面容缓缓划落，他的眼中似是泛着万年飞雪般的冷意，对台下的黑衣青年勾起一抹讽笑，“过来!”
高台下的黑衣青年终于反应过来，闪身至高台之上，朝青年直直下跪，却渐渐灰白了脸色，像是忽然卸了力，低低地将额抵在湿漉漉的地面，不敢抬头看青年一眼。
他不敢看见陛下眼中对他的失望。
他知道，他真的错了……
错得太过离谱，即便是血灵花，即便忘了一切，也不能抹消他对烟落的情意。
那种仿佛深刻于骨的爱意，不知不觉间，竟已成了本能。
“很好……”那神情隐怒的青年瞥一眼伊梓重:“抬起头来。”
突然的厉声呵斥惊得伊梓重身形一颤，最终缓缓挺直身体。
青年却提着灭神剑搁上他的肩头，剑尖直指其颈侧。
霎时间，神剑金光四溢，隐隐晃动剑身，仿佛下一刻就要斩断伊梓重的脖颈。
“你们……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面对青年的质问，神台上的另外两人皆是沉默。
无边无际的沉默……
见状，青年堪堪抽动身形，竟是低低笑出声来，他的手上一用力，灭神剑便将剑下之人的颈侧割出血痕。
“把我的记忆还给我。”
冰冷而质问的语气，他似乎终于发现端倪，自己的记忆定然被抽走了一部分。
然而还是无人回应。
青年面上阴冷一笑，咻的一声收了灭神剑，转头望向一旁瘫倒在地的红衣女子。
他缓缓靠近，随即俯下身体，伸掌扣住她的下颚，掌下用力，眼中再无半分怜惜，“依儿，我的记忆在何处？你一定知道吧，嗯”
————
南荣依忽然就后悔了。
本来这一切就是假的。
这些天的日子都是她偷来的，本就不属于她。
所以，还给他吧，把陛下的记忆还给他。
她也能解脱了。
……
“怎么不说话”
青年彻底没了耐心，既然她不愿说，他就自己找。
倏忽之间，他雪白的手掌已然握住对方手腕，开始用神识探测对方识海。
南荣依乃纯血赤雀，她的妖力甚至高出一般大妖许多，要想往识海存些东西太过容易。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她的识海空无一物，甚至她的修为也倒退了一大截。
她究竟做了什么？
手掌退而附上她的额头，对方却毫无反抗之意，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任由他动用搜魂术，毫不在乎这可能会损伤她的心智。
紧闭上双眼，透过南荣依的记忆，他终于发现真相。
那日在殿中，果然是她骗自己饮下血灵花，并趁着他无法反抗之际抽走他的记忆。
透过快速回放的画面，终于发现，那块存着他记忆的晶石，此刻就在她的脖颈上。
“很好，南荣依，你真是好样的。”
青年收回神力，抬手扯住面前女子的衣领，将她脖颈上戴着的晶石取下来。
果然，这个只有一个指节那般大的银色晶石，其中包裹着一段记忆。
他很确定，这是他的记忆。
————
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施法，银色晶石悬浮至半空，从中溢出一缕缕光雾径直钻入眉心。
伴随着光雾散去，所有记忆同时钻入脑海。
心中如刀绞般的疼痛却让青年瘫倒在地。
不知是痛到极致产生的幻觉还是真实，视线模糊中，竟然出现青衣女子的身影。
仿佛能听清那人娇笑的声音，那般轻轻地呼唤，“凤凤，我爱你啊……”
而这一次，仿佛迷雾散去，他终于看清了女子的面容，她的眉眼，唇鼻，每一处都是那样熟悉。
“落儿!”
仿佛是再也抑制不住心底如绞碎般的痛，他徒然抬手抓握住虚空，恍若哀鸣般抽泣，“……我竟忘了你……我怎么……怎么能忘了你啊……”
他迫切的想靠近面前虚幻的身影，她只站在不远处，却仿若天边般遥不可及，她已经走了。
就在不久前，她说‘我们，两不相欠’。
仿佛一阵清风，一缕烟雾，消散得干干净净，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他，甚至用灭神剑刺了她一剑，她该是有多么绝望，她受了那么多伤害，一切都因为自己，一切都是他的错。
直到此刻，他终于惊觉，原来，阿倾与烟落竟是同一人。
一直都是她，千万年来，只有她。
他终于明白，为何第一次见她会觉得那般熟悉，他以为她只是同阿倾神似，她的性子，她的喜好，她的一切都同阿倾那般相似。
原来，她们本就是同一人。
可是，他知道得太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
此刻，风雨早已停歇，雨过天晴。
可是，他不能就这样算了。
“南荣依，回你的仙灵，往后，别莫要让我再看见你。”
果然……
果然啊，不过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陛下没有杀她，就应该谢恩了。
不再犹豫，南荣依忽然有了勇气，她挺直身体朝青年下跪，通红的眼眶已是一片清明。
“陛下，我对不起您，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只求您不要责罚梓重大人。”
梓重大人为了取血灵花，只身前往极西之地，一路不知受了多少苦，甚至在与那些未启心智的妖兽缠斗中断掉尾脊。
龙族的尾脊那般珍贵，宛如凡人手足一般，所以，梓重大人不能再受责罚了。
“帝姬，你不必替我求情，是我擅自主张，这才害苦了陛下。”
一旁的伊梓重急忙回应她，复又望向一旁的青年，神色无比坚定，“陛下，无论是何种惩罚属下都认罚，绝无怨言。”
轩辕凤歌望向他的眼睛，看见的是赤诚，他的胸口还有一片血渍，落儿用流光锏刺了中他的肩膀。
神兵利器造成的伤口难以愈合，他比谁都清楚，看他脸色惨白，知道他是在硬撑。
他也知道，伊梓重是一番好意。可是，这种好意，他承受不起。
“伊梓重，你先去治伤，别以为我会放过你，往后，莫要再管我的事。”
说罢，他转身离去，不顾全身湿濡，缓缓走下神台。一层一层越过石阶，他只说了一句，“今日婚礼，就此作罢。”
众妖听罢，这才纷纷摇着头散去。
只是这好端端的婚礼，又这样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