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
“这孩子受了太多罪……这也是解脱。”
“……”
“老夫也说了,他已至极限,若再来一次就……嗐,谁承想,就差一点儿……”
“……”
凉风漏进窗缝,扰不动沉重。
两人在小床旁沉默立着,许久之后,其中一人轻声开口:“……华前辈去忙吧。我再陪他待一会儿。”
不等旁边人开口,她又追了句:“我没事,无需安慰。我就是……想再陪他待一会儿。”
屋内沉默一阵,响起一声苍老叹息,随后门开了又合,才彻底静下来。
苏时雪两手撑着床沿,垂着头久久不动。离她手指不远,一只骨瘦苍白的手无力半张着,像易碎的瓷。
“抱歉,我……”她几次开口,想说的又都被咽下,最后只余一句:“抱歉,我太晚了。”
知道得太晚了,回来得太晚了。虽然见到了最后一眼,但太晚了。
时间空逝许久,苏时雪才开始清理方才忙乱中散落一床的杂物。漆黑污浊的匣子,样式诡异的药瓶,瓶口还残留着血红液滴的解药。都清开了,她才拉过椅子在小床边坐下。
她抬手轻轻拂开遮住少年眉眼的几缕银发,突然想起初见他时的模样。他一向瘦,下颏好似一捏就碎,像映在水中的月影,又轻又柔,但冷风一吹,便散了。
内疚与不忍交集,催得苏时雪心中某处酸软一片,突然很想说些什么来安慰面前的少年,哪怕……他已听不见。
“在那个地方长大的童年……应该很难过吧。”她手指一下下理着凌乱银丝,自言自语般道:“这次去,我都觉得诡异十分。到处漆黑一片,不见一星草木,还有那些尸骨、活傀……”
“你一直喜欢住狭窄小筑,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吗?只有被熟悉物件紧紧包围着,才能感觉踏实……”
“……你受苦了。”她指背擦过司空无云瘦如刀的下颌,被他肌肤冰得轻颤,声音也越来越低:“怎么不早些和我说呢,若早些……”
意识到这些话说了也再没用处,她收了声,沉默许久,才用轻如叹息的气声说:“若有来生……若有来生,快快乐乐长大吧。”
她撑着床沿起身,转身时手却突然被一片温凉握住。
“这是哪儿……”司空无云茫然半睁开眼,声音沙哑:“你是谁?”
药堂内扑扑腾腾乱了半晌。
“失忆?不应该啊……”华乘海挠着头,与满脸皱纹极不相称的乌发被他抓得凌乱:“解药赶上了最后关头,秘毒清了,经脉虽仍有残损,但也不至伤及头脑啊!”
“……活着就好,事情忘了还可以再记起,”苏时雪神色松泛许多,像是心头巨石被挪开,“麻烦前辈了,我这就带他回内门。”
华乘海手一抬:“慢着!让他再在这儿待几天,老夫研究研究!”
苏时雪点头:“也对,他经脉受损严重,留在药堂将养几日更好。”又转向司空无云,见他一脸茫然,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些:“你在华前辈这儿留几日,等好了,我就接你回去。”
司空无云神色有些慌乱,看起来对周遭的一切无比陌生,对翻来覆去检查他的华乘海也有些畏惧,只对第一眼见到的苏时雪稍信任些。
见她要走,他不安地伸手去追她的袖角,又因动作过大而乱了气息,匀了半晌才弱声问:“你……会来看我吗?”
见他眼中又恢复了湿漉漉的生机,苏时雪感觉心下轻松了不少,拍了拍他手背轻笑道:“我尽量。你乖乖的,华前辈医术很好。”
“好,”司空无云稍稍放心下来,眼角弯了弯,“那我等你来。”
衣袖被松开,苏时雪借着理衣料的动作错开视线,心头闪过一丝不自然。
许是记忆忘了,性格也跟着变了,以前司空无云从没这般轻松笑过。见惯了他从前的忧郁模样,此时笑颜一展,她险些被那清亮笑眼晃了神。
苏时雪走后,华乘海又折腾了一番,许久后‘啪’地摔下手中针囊,斜睨着司空无云:“你小子……不会是装的吧?”
他态度突变,惊得司空无云微微瑟缩一下,不解问道:“华前辈……什么意思?”
“……没什么。”华乘海狐疑地盯了他几息,而后将杂七杂八的针囊、药瓶往怀里一揽,转头朝外走,一边嘴里念叨着:“萧雪山呢?那小子又跑哪儿去了?”
他要找的人不在药堂。
宗外山林中,萧雪山翻过几块巨石,又攀住一节横生的树干越过溪流,随后脚步不停,继续朝山上攀登。
崎岖山路对他来说如履平地,哪里有沟壑、哪里有虬枝他烂熟于心。过去这段时间里,他曾往返这段山路无数次,从最初的跌跌撞撞到如今脚步如飞,他甚至闭着眼睛都能登至山顶。
而此时,他显然状态不佳,气息很快变得紊乱,但他身形未歇,从一块又一块山石上跃过,像是急着去山顶寻找什么东西一样,顿也不顿地向前疾奔。
身旁景物飞速后退,可他眼中看到的,只有夜半那两段真实到恍如身临其境的梦。他想要理清头绪,却先想起了昨日司空无云与他的对话。
“我倾慕她,你也是。”
“……什么?”
“你难道不知吗?提到她时,你整个人都恍惚了……分明记挂已深。”
“……不要乱说,我根本……”
“你脸都红了。”
“没……”
“有什么不可置信的?你摸摸心口,难道不是鼓噪如雷?”
当时说完这句,司空无云就转开脸不作声了,似乎是要留给他空间去感受隐秘的心动。
而萧雪山不用抬手去试就知道,那时他心跳很快,正如每次想到她,正如每次她靠近,正如此时此刻,正如……昨夜梦中。
梦里他莫名的燥热,像是某种着火的异兽将他吞噬,又引着他去吞吃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似是梦想成真,他渴望的人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与他唇齿相接,与他呼吸交融。梦里他慌乱不已,只能紧紧扣住她手指,身体却像是不受控制般主动去追她的气息,衔她的软唇,得到一点又立即想占有更多。
可接下来为何……为何她突然抽身?为何她突然冷脸?为何突然说他不可信?
梦里他惊慌失措,口不择言,竟将白日里司空无云点破的心意对她说了出来。而她的回应……想起她的断然否决,萧雪山心口忽地一滞,随即脚下一空,险些从山石间坠落。
他猛地攀住石沿,指节用力到发白,指腹与沙砾摩擦的痛楚反倒舒缓了他心头的滞闷。
还好那是梦,他想,还好真心话是在梦里说。
他翻身而起,稳稳落在巨石上,一刻不停继续朝山顶奔去。气息紊乱,脚步仓促,他胸口撕裂般闷痛,正如昨晚第二个怪梦。
梦里他恍恍惚惚,在空中注视着一切。
他又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她很是狼狈,跌落在地遍体鳞伤。他顾不上观察周围的一切,眼中只看得到她汩汩流血的伤口,他手忙脚乱地想要取些伤药给她,却发现自己已是一缕孤魂。
他死了,他死在她面前,而她看也没看一眼。
她的眼睛那么冷,像数九寒天的冰,哪怕一瞬也不曾落在他身上,也让他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凉。
轰——一声闷雷炸响。
碧蓝苍穹不知何时被乌云堆满,灰暗阴沉到几乎坠落,压得他心口像是被什么攫住了,呼吸都困难。
但他脚步没停,反倒更快了些。
轰——雷声滚过,像是碾压在他耳膜。
梦境后来是什么?他记忆有些模糊,恍惚想不起来了,只有那双冰冷到陌生的眼睛反复闪回,像是在锥他的心脏。
山顶就在前方。
轰——
刺目白光劈下,炸雷接踵而至,整片天地都为之震颤。
大雨降下的同时,他攀上最后一块山石,终于抵达山顶。本该豁然开阔的视野蒙上冷雨,变得模糊不清,但他视线穿透茫茫雨雾,没有一瞬迟疑地投向某个方向。
他想要遥望的,从来只有那一个方向。
漫天冷雨中,清凝峰傲然伫立,正如他偷偷念着的那道身影。
这便是为何他反复攀这座山,从不觉枯燥——从这处山顶,恰好能看见她在的地方。若是天气晴好,还能望见他待了五年的千雪殿。
此时回想起来,萧雪山才恍然发现,五年千余日,从前那些时日都是铺垫,像画笔在砚台边沿反复掭了无数次,终于在她望向他的那一刹落下,洇出满纸华彩。
原来他早已对她动心了啊。
初秋雨急,他被淋得浑身湿透,水珠成线从他眼角颊边划落,坠得他眼睫一颤一颤。他轻声开口,没再同往常一样称‘掌门’,也没有像梦中那般亲昵叫‘姐姐’,而是第一次念出了她的名字。
“苏时雪……苏时雪。”
冰凉雨滴飞溅在唇角,又被喃喃重复的三个字暖得温热。
“……我喜欢你,”萧雪山对着雨幕说,“真的。”
闷雷阵阵,雨落不休。
“这种事怎么不叫我?”柳明珠一边正着左手的皮手套,一边忿忿说:“早听过无极圣宗那个污糟地方,该和你一同去的,杀他个碎尸万段!”
“那张什么洞着实该死,”尚梦拧眉冷声道,“但那个司空无云……你还打算让他留在内门?这不妥吧。”
不等苏时雪答话,柳明珠接着开口:“我知道你可怜他,但不管怎么说,他入宗目的不纯,不能再留。”
苏时雪望了两人一眼,没有立即出声。她是对司空无云有不忍之心,也心疼他无辜受罪,但她既然坐在掌门的位置,就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感受。
“你们说得对,他确实不适合留在内门了。但他毕竟……”她隐瞒了下毒一事,平静道,“毕竟没做过什么实质性的坏事,且有伤在身,若就这样赶出宗门也太残忍。”
她说完看了眼柳明珠和尚梦,见她二人没有异议,又说:“司空现下在华前辈的药堂养伤,不如日后就让他留在那儿,也能给华前辈搭把手。”
“华大爷那药堂里,还能住得开?”尚梦惊讶道,“那间小院子,不就两间屋么?华大爷一间,萧雪山一间,司空无云住哪儿?柴房?”
“萧雪山?”听尚梦这般说,苏时雪愣了一下,刚想问这与他有何关系,忽地想起那间弥散着草木清香的小屋。
难怪她觉得熟悉……她竟忘了,那是萧雪山身上独有的明草气息。
想到此处,她心中缓缓浮起一抹疑虑。日前她在宗政家一番混战,受技能卡影响失去意识,醒来时莫名置身于华乘海的院子。
当时她便猜测,她是循着萧雪山的踪迹去了药堂,毕竟他是‘魔宗圣物’万年明草化形,是除了系统商城的‘琼浆玉露液’外,唯一能解她失控状态的存在。
如此看来,她当时的猜测没错,萧雪山就在药堂,但……
既然他在,为何要躲着她?是对她生了隔阂?还是……她在失控状态下意识模糊时,对他做了什么?
她心下不解,就连身旁尚梦说的话也听漏了几句,入耳时只跟上后半截:“……几乎日夜不休,我看着都累。我问他为何这般刻苦,他支支吾吾,脸都红透了才坦白说,他想变强些,回你身边来。”
“……你说什么?”
“他想回你身边来呀。哦对了……他求了我半晌,让我千万别说与你听,嗯……”尚梦抿了抿嘴转开视线,“你就当没听见吧。”
这些话苏时雪确实没听见,耳边只回荡着那一句。
‘他想变强些,回你身边来’
萧雪山想回她身边来。
在幻境中和她唇齿交缠的萧雪山,因她无力保护而死在她面前的萧雪山,想回她身边来。
像是坠入了现实与虚幻的夹缝,周围一切与她之间,忽地升起一道无形的墙。一时间,她能看见的只有萧雪山那双甜酒般的眼睛,忽明亮忽迷离、忽泛泪忽灰暗,朦胧不清。
柳明珠和尚梦聊起了别的,她没听见,隐约有人进了殿说着什么,她也没听清。
耳中唯余隆隆躁响,是窗外的秋雨闷雷,以及幻境中萧雪山惊慌脱口的那句——
‘我倾慕掌门已久,真的’
轰——惊雷劈下,雨势骤急。这雷离得太近,震得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想什么呢?阿时?”被暗褐色皮革包裹着的手在苏时雪眼前晃了晃,柳明珠唤着她近称,将她从出神中拽回来:“你大弟子找你呢。”
闻千合迈过了殿门便没再进,守礼地立在门旁,静静望着殿内等着。
不同于他的设想,他没有被苏时雪冷眼相待,也没有见到她的客气疏离。她坐在窗边怔怔出神,半垂的眼中极快地划过柔和与悲伤。
闻千合忍不住猜想,她这般神色,是在想什么?
是在想……谁?
恍惚间他也跟着出神了,直到那道清冷声音问他何事,他才反应过来。
“弟子叨扰师尊,收到了关于小师妹的消息。”闻千合从袖中取出一封山下送上来的信,使了个法术隔空传过去,说:“前些日子,有人看见宗政家的人出现在北地通灵山附近,或许和小师妹有关。”
“宗政姝?不是说她回山南老家了么?”苏时雪敛下心神,接过信件快速扫过,口中疑惑道:“北地,通灵山……”
旁边,柳明珠和尚梦异口同声惊异:“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