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图
朝日上窗眼,瞳眬如跃金。
细碎的光影从侧窗的窗棂间穿透至青纱帐内,洒落一地碎光。
季书瑜眯起眼睛,盯着帐顶,竖着耳朵静听外头的声响。
梅薛温约莫刚从前山晨练回来,气息稍有急促,走到院中时同侍从隐隐约约吩咐了几句,方才推门进到屋中。
尽管关门的动作已经足够轻巧快速,但仍然有一丝清浅微凉的晨风吹拂入内。
男人的脚步声稳健有力,像是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又像是富有节律的鼓点,回荡于室内仿若能轻轻敲击着人的神经。
但闻他缓步至外间,于西南角的书架前停落片刻。
轻轻的书页翻动声传来,之后他又转了脚下的方向,往屋外去了。
像是没发现她已经醒了,季书瑜也未曾出声叫住他,待门重新被人合上,脚步声逐渐远去后,方才起身为自己梳洗。
整理好仪容,她绕过屏风,准备到院外取早膳进来。
不想人方才来到外间,却见一女子提着食盒正跨过门槛向她迎面而来。
险险要撞上,季书瑜忙往后大退一步,又抬手扶住那道向前跌来的身形。
目光投落,对上那双异常熟悉的明亮圆眼,她蓦然一惊,喜道:“庆心!”
庆心含笑应声,回首往外头快速扫视一圈,确定无人方才抬手将门给关上,拉她到里间说话。
“这几天你可还好?可曾受伤?”
庆心面上也洋溢着笑,将手中的食盒放于桌面上,一边布菜一边同她寒暄。
“一切都好,只是被关了几天,并没有受什么刑罚。且这几日我于狱中也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也非一无所获。”
季书瑜挽袖替她斟了一盏茶,放于桌面,闻言好奇道:“是什么消息?”
西风骤起,吹动树枝轻敲窗棂。
圆眼如猫狩猎一般眼眯成一条危险的弧度,庆心静默的听了一会儿周遭的响动,确认再无第三双耳旁听,方才取了竹箸擦拭干净,递到她手心,轻声答道:
“在石窟时,每日都会有个穿灰鼠色旧衣的婆子过来给守狱人送食,我使了些手段和钱财方才与她成功搭上话。那婆子道是几年前被山匪们从附近村子里抓回来的,如今也算寨中的老人了,送亲队被劫持扣押,寨里囚着不少人马,烧饭厨子忙不过来,才让她帮忙打杂……这正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我们或许可以以此为突破口,将毒粉投入匪寇们的饮食和水源当中。”
言罢,她微微扯开衣领,从中衣内侧绣着的布袋中取出一只油纸包,递给身前之人。
“我随身保存的量不多,奁箱当中应还藏着一些,估摸是够用的,可以想个法子去取来。”
季书瑜摇头,放下手中的油纸包,“此举风险太大,且不说那人是否可信,就算是下了药,万一这些粮食和水没进到匪寇手中,反而被送去给囚犯,那可就乱套了,同理于水源投毒更是不行。”
庆心猫儿般的眼中透露出一抹狠色,“无关紧要之人,必要之时亦可杀。只要能活着离开,就是死一山的人又何妨……”
季书瑜闻言顿默,垂落一双眼眸望向自己的脚尖,见她神情消沉,庆心忙缓了语气,握住她的手,哄道:“这也是为了我们二人性命着想……好吧,知道你不爱听这些话,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欲速则不达,这法子太过激进,我有个主意……或许稳妥些。”
季书瑜揉了揉眉心,接着道:“昨日我到后山走动,大致知晓几分寨中布局,可以速绘一副后山舆图予你,不过到底并非对景作图,制图六体难免会有些参差。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都需要人去重新核对,我的身份有些打眼,外出勘测多有不便,只能请你代劳,之后我会再找机会到前院走动,尽快将另一半的舆图补足,之后一并递交给组织,等人攻寨。”
虽然如今不知道外头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有关闻人府的事是不是暗阁在其中运作,她们又是否真的成了弃子,然如今想要脱身,能依靠的也唯有暗阁。
庆心亦觉得此举稳妥许多,颔首应下:“好,我今夜就能动身。”
她想了想,忽而又补充道:“对了,那婆子之前同我闲聊,道是她的住处旁有一条荒废了许久的山道,近日深更半夜之时都会传来隐隐的异响,还希望我出狱后得空能去后山探望她。我怀疑后山可能有古怪,遂欲借拜访她为名义去探探。”
异响?
季书瑜沉吟片刻,颔首应道,“好,我知晓了,你千万小心,万事以保全性命为上。”
二人走到外间,于西南角的书桌旁寻找可以使用的纸笔。
季书瑜目光轻扫桌面,意外瞥见砚台中有湿润的痕迹,应是有人方才使用过书桌。
然其中余墨并未清除干净,边缘残墨甚至干结成了渣块,想来是走得很急了。
“找到了,这山贼的笔墨纸砚还真齐全。”庆心从桌底下翻出了一个纸匣,取了一张递给她。
季书瑜走到桌前,接过纸张将其铺于平面,纤指从笔筒中挑了一只较细的狼毫,沉吟片刻,方才提笔于砚中取墨。
以手为尺,以心度量,凭着记忆将昨日所见皆按照特殊比例尺寸,悉数工笔描绘于纸张之上。
庆心静立桌旁研墨,一边歪着脑袋观她作图。
美人垂眸,眉眼沉静如秋水,神情专注仿若与外界隔绝。
因着手边并无彩墨可用,故而只能以笔墨浅淡体现势的高低起伏、迂曲回环。一头青丝束于颈后,纤指勾着笔杆,于宣纸上留下轻重浅浓各异的墨痕。
但见,图中两峰并峙,高耸入云,直通霄汉,气势宏伟。峰下层峦拱卫,极富层次。在以大笔触勾勒山体之后,还以工笔细致地描绘了山中草木、连绵房屋、瀑布溪流、山道肠路等等,辅以小字在侧标注。全图生动高远,疏密有致。[1]
她绘制舆图的工艺十分精妙,尺寸控制的亦很妥当,令人很直观便能看懂、使用。
放下狼毫,庆心绕至桌前细观,忍不住连声赞叹,道她技艺又精进许多。仔细晾干了画上余墨,方才将舆图小心翼翼的叠好,藏于布袋当中。
用过饭菜,庆心收拾好食盒,匆匆出门去了。
火烛熠熠下,季书瑜望着那方湿润的砚台,若有所思。
*
夜幕降临,月色昏昏。
直至酉时始,梅薛温方才巡山归来,身后跟着个提食盒的侍从。
到外间将长刀挂在木橛之上,他目光视及墙角的书桌,动作微顿,忽而转目将视线投落至屏风后头。
“四爷回来了?”
听到响动,美人步出里间,绕过屏风朝外头缓步而来。
她今日着一身紫绡翠纹裙,墨发仅以缎带束起垂落,未作其他妆饰。打扮素雅,笑意温和,从侍从手中接过了食盒,又回身领他于梨木桌旁落座。
将食盒中的饭菜布放于桌案之上,但见梅薛温自进屋后始终一言不发,她唇角微抿,递去一双竹箸,唤道:“四爷?”
耳边声音泠泠如玉击,他闻言微微抬眸,对上女子清澈净明的一双妙目,但见其中烛火轻跃,浅浅倒映着他的身影。
他薄唇微抿,颔首道:“多谢夫人。”
二人安静地用完晚食,季书瑜起身准备整理碗箸,忽而发现食盒中还留有一壶酒。
待问过了梅薛温,得知那是清酒,方才挽袖为二人各斟了一小杯。
屋内烛光熠熠,氛围尚佳。
她以手支颐,温声同梅薛温唠起闲话来。
内容主要是些回宫后的所见所闻,她以尽量诙谐有趣的言语掰扯起皇室中几个兄弟姊妹之间的鸡毛蒜皮。
梅薛温饮着清酒,一边听她兴致勃勃地聊这些没营养的琐碎家事,偶尔捧场地颔首或是应声。
季书瑜顿了顿,轻抿了一口酒,稍清嗓子,忽而转了话题。讲起自己是回归宫廷后才开始学书的。
今日瞧见梅薛温的那张书桌,她一时兴起练了几个字,可是看来看去总觉得不好,然又说不上来是何处不妥,身边没人指教,因而想问问他的字写得如何。
梅薛温放下手中杯盏,思忖片刻,方才颔首,答道:“若是夫人才学书……尚可罢,或许能指教些许。”
尚可?
先前观他笔墨砚台悉数齐全,珍藏诸多大家之墨宝真迹,她只想当然的以为他是附庸风雅。
然如今见他神情这般淡然,好似驾轻就熟、经验颇丰,季书瑜倒是真有些怀疑起自己先前的判断。
一个以掠人钱财为生的山匪,竟然擅书么?
古人云: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既是字如其人、字人合一,那草匪写出来的字又会是何样呢……
见她面上流露出好奇之色,梅薛温垂眸,顺从她心意地放下手中杯盏,二人一道行至书桌旁。
戴着银戒的修长手指提起一只翠色小壶,往砚台中滴入几滴清水,取过墨碇缓缓研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