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
蔚海军这场攻城战,从熹微初露战至残阳如血,不仅未取得分毫突破,还被列家军击退至数十里外。损兵折将,伤亡惨重。
夕阳敛去最后一丝光亮,蔚海军不得已鸣金收兵。
赤努挂着条受伤的胳膊,骑在深棕色的马背上,阴沉沉地看着副将指挥撤退。
他此前未与列风近身交过手。这一战,吃了大亏,自己还挂了彩。
幸而最后反应够快,不然列风那半空诡异的突击,足以让自己一命呜呼。
赤努回头看向城墙上那个黑点,鼻子里重重哼了声,说道:“列风,你等着!”
说完又气呼呼地啐了口,说道:“这他妈什么烂国师烂死士。真他妈烂!”
列风站在血迹斑斑的城墙上,迎着晚风静静地看着蔚海军撤退。
此时似有所感,沉声说道:“奉陪到底。”
军营内,列家军一片欢腾。又打了一次胜仗!
见应若谷摇着纸扇走来,列忠临好奇问道:“应仙师,我们着实好奇。那些古怪的死士怎么来的,为啥火烧能对付?”
列忠临这么一问,把大家心中的疑问都问了出来。众人期待地看向应若谷,连列风也不动声色地看了应若谷一眼。
应若谷扇着朴实的白色扇子,神秘笑道:“那可不是一般的火。”
说着他看向列风,赞赏道:“列将军想到了火攻,这已经很有见地。”
“只是,”应若谷继续说道,“这种‘死士’,用普通的火是不行的。得用灵山烈焰。”
众人:“?”
灵山烈焰四字一出,军营中各将领面面相觑。
“灵山烈焰产自灵山岛的烈焰火山,”应若谷知道面前诸将非修道之人,对术法法器之类大概都没有接触,于是详细解释道,“主要用于净化非天地自然之力形成的污物。”
听到这个解释,列风皱眉道:“这么说,那些死士……”
应若谷点头:“列将军猜测得不错。蔚海军这批死士,并非正常的人族。他们是人族死后,遗体经由魔族以某种秘法炼造而成。”
诸将倒吸一口冷气,这么邪门儿的吗?
列忠临脸色微白:“这些死士都是逝者啊。可是,他们外表瞧着和活人无异啊。”
应若谷说道:“炼造这种死士,需取刚过世不久的遗体。外表没有太大变化。而且逝者在生时,有强烈的未完成的心愿。如此魔族才能与之达成交易。”
列忠临懂了,说道:“魔族帮他实现心愿,使之还生。他为魔族效命。”
诸将中有人问道:“灵山烈焰焚烧后,这些逝者会灰飞烟灭吗?”
应若谷合起扇子左右摇了摇:“不会。烈焰焚的是有形的肉|身,净化的无形的灵魂。逝者放下执念,重入轮回。”
闻言众人都稍稍松了口气。
列风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头拧得愈紧,说道:“这么说来,蔚海军与魔族勾结无疑了。”
众人又是倒吸一口冷气。
光是蔚海军,不足为惧。列家军对战蔚海军,那是鲜有败绩。
即便蔚海新近换了守军主帅赤努,也不见得能在他们列家军处讨到好处。
可如果他们与魔族勾结,那战斗力可不能同日而语。
应若谷慢条斯理地展开扇子,轻轻扇着,说道:“你们啊,慌什么。你看列将军慌了吗?即便蔚海军有魔族加持,你们将军照样能打胜仗。”
“再说,”应若谷继续说道,“不还有我们灵山派么?”
列忠临觑了眼列风神色,嘿嘿笑道:“我们当然对将军很有信心!”
“对对对!”众人齐声附和。
“危急时,应仙师每次都能赶得上帮忙吗?”还是有人提出疑问。
应若谷神神秘秘地说:“以后你们便知道了。”
这晚,列家军热热闹闹地庆祝胜利,应若谷毫不见外参与其中,与众人打成一片。
许多人听说过灵山入世行者,只道是世外高人。没成想这世外高人一点架子都没有,还是个极好玩的人。
列家军长年驻守彩云关,看到的不过是这一方天地。
应若谷四处游历,不仅对锁云国了如指掌,蔚海、地焰、饶风的风土人情也是信手拈来。
列家军尤其是年纪轻的军士,十分热衷于听应若谷说他别处的见闻。每说到精彩之处,更是一脸向往。
列风向来不爱热闹,吃完庆功宴,独自回到将军军帐。
他打开军帐中的大箱子,翻看一番,然后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一看就知道这本小册子经常被人翻阅,纸页显得有些旧。上面也被人用朱砂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
列风爱惜地拿着小册子,在书案前坐下,埋头认真地又从头读起。
许是过于专注,以至于应若谷什么时候走进来的,列风都没注意到。
应若谷扫了一眼书案上铺开的小册子,看到那上面手绘着个挺眼熟的阵法。今日观战,列风的作战风格,也是莫名熟悉。
“列将军,这么用功啊!”应若谷感叹出声。
列风一愣,这才从小册子的世界里抽离出来。看到应若谷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列风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神色。
他不动声色地掩上小册子,轻咳一声,说道:“应仙师,怎么不在外面和弟兄们热闹热闹。”
应若谷道:“你们老称呼我仙师,怪不自在的。要不打个商量,我们互称兄弟如何?我觉得咱俩挺投缘的。”
列风眼睛微亮,从书案后站起来,拱手道:“应兄,那列风恭敬不如从命了。”
应若谷哈哈笑道:“列兄客气、客气!”
想了想,应若谷眼神示意书案上的小册子,问道:“这记录的是第三次灵魔大战?”
列风观察应若谷神色,说道:“这是我托人四处搜罗到的民间一些零散记载。不知真假,闲暇时随手翻翻罢了。”
应若谷挑眉。那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叫随手翻翻?
倒也没必要拆穿,应若谷认真点头。
应若谷说道:“列兄的作战风格,与我一位同门十分相似。”
列风垂眸:“是么。”
“狠厉决绝。对自己如此、对敌军亦如此。”应若谷评价道。
列风用手抚过小册子朴素的封面,神色黯然。良久才说道:“她要是不如此,大概也不至于……”
英年早逝。列风没把后半句说出口,顾虑到这是眼前人的伤心事。
应若谷感叹道:“是啊。”旋即很是有点意外,“你竟然知道她。”
列风:“知道,但不多。”
关于她的记载,都是从民间各种亦真亦假的传言中知道的。就连这份珍而重之的小册子,也难辨真伪。
应若谷感受到列风的情绪变化,说道:“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挺认可她的吧。”
列风不无遗憾地说道:“我曾经……算了,不说了。”
应若谷:“?”
列风转换话题:“时候不早了。应兄要不在军营中将就将就?”
应若谷粲然一笑,展开扇子潇洒地扇着:“咱不挑地方。”
是夜,繁星满天。
彩云关营帐中,应若谷一手枕在脑袋下,寻思道:我们都说你天赋极高,但有时过于莽撞。如今有人将你视为榜样,神交已久。你小子知道此事,必定要嘚瑟上好一段时间了吧。
再说那索棘儿,听闻彩云关战火再起,简直心焦如焚,坐立难安。有好几次提出要亲自去趟彩云关,确认平安。
此言一出,别说皇家那几位万万不能答应,就连镇国侯关离也断然否决。
瞧着自己外孙女儿担心又气闷地鼓着腮帮子,关离挑眉:“瞧你这出息。”
“那姓列的小子,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兵卒吗?”关离绷着脸说道,“他可是长年镇守彩云关的一方主将。区区战事,就能难倒他了?”
索棘儿沉默,摇摇头。
片刻又不甘心地争取道:“可我就是担心他。我要去看看!”
关离威严地说:“忍着!”
索棘儿扁着嘴,十分委屈。
几天后前方捷报传来,索棘儿重重地松了口气,整个人立时明朗。
见此情状,镇国侯关离感叹:“某人终于也能尝尝我们这些年的滋味了。”
索棘儿:“……”
不得了,镇国侯竟然学会了阴阳怪气。
索棘儿想了想,诚恳道歉:“侯爷,棘儿错了!”
除了首战告捷,后面又陆陆续续传来几次战报。
蔚海军不甘失败,又发起了几回进攻。无一例外地,都被列家军成功击退。
蔚海军的此次侵扰,持续了四个月之久。待最终传来前方平定,蔚海大军撤退,列将军平安的消息,索棘儿一颗忐忑的心,才稳稳地落下。
喜欢一个人,竟是如此牵肠挂肚。索棘儿嘴角含笑地恍然大悟。
此时,索棘儿正在地焰国一座古刹前,与一个小沙弥互掐。
索棘儿:“什么?你师傅还在闭关?”
小沙弥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一句“女施主还是请回吧”准备出口,索棘儿已经大喇喇地冲向禅房。
小沙弥一惊,心道:这可使不得。忙出手拽住索棘儿衣角。
索棘儿缘何会出现在地焰国这座千年古刹呢?
无他。彩云关战事期间,索棘儿整天吵着嚷着要去彩云关。除了这件事,再无心其他。
她一个人呆在偌大的将军府,心有挂念的同时,又无所事事。
今天祸害一下府里的花花草草,明天到列风的书房翻箱倒柜,这瞧瞧那瞅瞅,也不知道瞧出了所以然没有。
就这么晃悠了两个多月,终于被出访的国主陛下拎去了地焰国。祸害友邦去了。
按皇太后的说法:“找点事给她做。分散她的注意力,别让她一个人成天胡思乱想。”
国主出访十数日,与地焰国国主议完事,便回国了。
索棘儿想起皇太后让她此行去地焰国的怀远寺求个如意符。可怀远寺的住持虚空大师一直在闭关,左右无事,便留了下来。
怀远寺,是地焰国千年名刹,邻国慕名而来者众。
住持虚空大师,是位得道高僧。据说有缘人,得到他的一两句点化,常能心想事成,得偿所愿。皇太后忧心索棘儿与列风的夫妻情淡,往后怕是要受委屈,这才让她去找怀远大师求个如意。
索棘儿在遍历地焰的青山绿水,尝尽国都美味佳肴后,得到了列风平安的消息,心情大悦。
于是,十分诚心地第十次造访怀远寺。
索棘儿止住自己往里冲的脚步,眼神看了看拽住衣角的手,挑了挑眉。
小沙弥方才一时情急,现下吓得撒了手,他慌忙迈出一步,拉开与索棘儿的距离。
可又不能离得太远,慎防索棘儿执意闯关,扰了师父清修。
他红着脸,说道:“女施主,无意得罪,抱歉!可是,您确实不能入内。”
索棘儿抱臂说道:“小师父,我这已经是两个月以来第十次来拜访虚空大师。他一直在闭关,不知道外头来了位这么诚心的客人。我不冲可以,你代为通报吧。”
小沙弥为难地说:“施主,您有所不知。这闭关之人,是万万不能被打扰的。不然、不然……会产生很严重的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索棘儿“哦”了一声,音调上扬,似乎不相信。她问道:“什么样的反噬?有多严重?”
小沙弥只得将昨日刚学习到的知识背出来:“轻则半身不遂,重则走火入魔,危急生命。”
索棘儿狐疑地上下打量小沙弥,掂量着这话的虚实。少顷,她看看小沙弥身后几步之遥紧闭的禅门,眼珠子骨碌一转,说道:“行吧。”
小沙弥大喜,正想着这位难缠的女施主终于知难而退,没想到索棘儿略一停顿,又继续说道:“那麻烦小师傅给我安排个房间,我住上一段时间吧。”
小沙弥僵住:“……”
索棘儿感叹道:“上山下山,怪累的。反正我游玩得也差不多了,接下来不如就住在寺里,等着虚空大师出关。”
于是索棘儿就这么在怀远寺住了下来。
岂料这一住,便出了意外。
当晚这座千年古刹走水。
是夜,一声慌乱的呼喊声划破寂静的夜空,——“来人啊,走水啦,救人啊!”
只见熊熊火光从虚空大师闭关的禅房中升起。
“师父、师父还在里面啊!”守院的小沙弥大哭起来。
寺中一片呼救声、哭喊声、抬水灭火声,乱作一团。
当晚风高物燥,火势凶猛,怎么也控制不住大火蔓延的势头。
这时,一道白影自屋顶无声无息地落入禅房中。正是锁云都救过列风的那位白衣蒙面女子。
奇怪的是,这姑娘似乎并不惧怕火焰。她周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水汽与火焰接触,边缘显出如彩虹般的色彩,整个人仿佛裹了层流光溢彩的锻带。
甫一进入房内便见一老和尚趴伏于地,熊熊烈火无情地朝他吐出火舌。
她一边扶起老和尚,一边心中感叹:唉哟,还挺沉。
这么想着,白衣姑娘以手结印,打在了虚空大师的背上。
虚空大师幽幽地睁开眼睛,轻轻抬手,指了指禅房的蒲团处,嘴里发出虚弱的声音:“底下,帮我……帮我……拿出来。”
白衣姑娘顺着虚空大师手指的方向看去,有点奇怪地歪歪头。
按照示意,白衣姑娘只好先放下虚空大师,走过去移开蒲团。只见下方是个方方正正的木盒,约两尺见方,姑娘家梳妆盒一般。
白衣姑娘想了想,抄起小木盒,回头背起没说几个字又晕过去的虚空大师,从屋顶跳了出去。
弟子们还在门外哭号着准备不顾一切往里冲之际,两道人影从天而降。不,准确来说,是一道白影搀扶着一人从天而降。
弟子们怔然。
白衣姑娘一语不发,把大师交予弟子。随即纵身往正南方飞奔而去,似乎是追着一道残影。
“嘻嘻,大师,我祖母说您很灵的。我呢,和相公新婚没多久。还没处出感情呢,他便上了战场。我想说让您给赐张如意符,佑我爱情顺遂如意。”
索棘儿对着一脸虚弱的虚空大师嬉皮笑脸地说道。
虚空大师刚从鬼门关逃出来,正在弟子的照顾下,调理身子。没多时,就听见小沙弥通报有位女施主求见。
原来索棘儿大清早起来听到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千年古刹怀远寺昨夜走水,一座禅房被毁得只剩断壁残垣。
好消息是闻虚空大师终于出关了。虽然这关出得多少有点惨烈。
但人没事最重要!
既然人没事,索棘儿高高兴兴地来到虚空大师休养处,十分热切地请小沙弥代为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