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梦醒时分
学校的科研项目彻底结束，唐青下午把整理好的研究报告交给教授，傍晚就登上了回北京的火车。
“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两天，估计见面时还是免不了要被朝阳埋怨一顿。”唐青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望着窗外昏暗中的苍茫田野。摸了摸胸口衣袋里打印出来的美国波士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和佟朝阳是同一个专业，而且还有奖学金。这就是唐青要告诉佟朝阳的喜讯，他拿到了同样的留学机会。
唐青想象着两人见面时的情景，暗自窃喜：“他知道这件事后，一定会像我一样高兴，也许就忘记埋怨我了。”一想到可以和佟朝阳一起出国深造，唐青的嘴角不由自主的露出微微的笑意。他俩少年时的同窗时光，一直是他最美好记忆。
为了尽快完成项目报告而连夜赶工，唐青已经疲惫不堪，在火车车轮节奏均匀的轰鸣声中，他沉沉睡去，酣梦中，他又回到了宁海一中，回到了芳草连天的钱江江边，看见了那个来自北方，威风凛凛的英俊少年。
做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唐青终于到了北京。按照高德昌的安排，他先到德昌公司设在北京的办事处见高德昌。此时的佟朝阳，正在武县的婚宴中。
办事处位于亚运村公寓内，同一楼层的两套200平米的复式公寓都被高德昌买下来。其中一套上下两层都用作办公室，另一套一层是高德昌的办公室及会议室，上层按照酒店的标准装修了三间客房，用于接待公司来京出差的员工和关系户。
办事处主任藤娟刚过43岁，瘦高个儿，微长的白净脸儿，乌黑的卷发整齐地盘在脑后，一双玲珑剔透的眼睛显得精明干练。她是高德昌忘年交高老的女儿，高级会计师，是高德昌从一家大型国企财务部挖过来的得力助手。
藤娟也算阅人无数，这是她第一次见唐青，居然被唐青俊美的容貌震撼了一下。瞬间仔细打量唐青后，她迅速收神屏气，和气地说：“唐青，一路辛苦了。你就叫我藤姐，你住在对面公寓的二楼客房，先把行李放过去吧。”
“藤姐好。”唐青和藤娟打过招呼，顺从地点点头，拿着一个手提的旧帆布包和一个双肩背书包，跟着藤娟走出办公室。
藤娟把唐青安顿到客房，“唐青，你先休息一下，中午在办事处吃午饭，下午高董会过来见你，他让我嘱咐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在办事处等他。”
唐青点点头。自从离开观堂镇的那个家以后，高德昌一直是唐青的监护人，负责他生活和学习的各项开支。唐青一直十分尊重高德昌，把他当做父亲，从不忤逆高德昌的意思。虽然此时此刻他很想马上见到佟朝阳，但也只能先在办事处见过高德昌以后再走。
吃过午饭，唐青静静的待在房间里，边等高德昌边整理办理出国手续需要的文件，他心里琢磨着：“做课题耽误了不少时间，还有很多出国的东西要准备，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这些年的积蓄加上波士顿大学给的奖学金应该可以维持一个学期的花费，剩下的费用到美国再想办法吧。”。
下午两点左右，高德昌来到了办事处的办公室，藤娟手脚麻利的给他沏好茶水，汇报完几件工作的进展，然后把唐青叫了下来。
高德昌示意唐青坐在窗户旁边的双人沙发上，自己端着茶杯也坐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唐青等高德昌坐下以后，才端坐在双人沙发的一端。下午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射进来，正好照在他身上，被温和的光晕围绕着，映在高德昌眼里，真是一片青葱岁月。
“毕业了还这么忙？”高德昌平静地问道。
“小叔，您是指我帮教授做课题项目的事情吗？”唐青疑惑地问。他随佟朝阳喊高德昌“小叔”。
高德昌：“对，让你到我的海南公司报到，你迟迟不去。项目做完了？”
唐青：“嗯，做完了……”
“为什么不去海南公司报到？来北京是不是有急事要见朝阳？”看着唐青欲言又止的模样，高德昌淡淡说道：“是出国上学的事情吧？”
“您知道了？”唐青吃了一惊，有些自责的望着高德昌不露声色的面容说：“一个月前拿到了波士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因为忙着项目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跟您说。”
“是没来得及跟我说，还是不敢说？”高德昌若有所思地看着唐青，依旧淡淡地说：“办理入学手续的时间已经很紧了，你可能去不了了。”
“我的护照是现成的，去年陪教授去美国访问时办理的。现在就是来北京签证。这件事情是我自作主张，没跟您说，是因为没想好怎么说……小叔，我能不能先出国读书，毕业以后再去海南公司工作？”唐青听高德昌的口气，估计是不同意他出国留学，这在预料之中，只不过，没告诉高德昌的时候他还抱有一点希望，一旦告诉，就要面对这样的结果了。
“不能！”高德昌声音不大，态度却坚定强硬。
唐青被泼了一头刺骨的冷水，脑袋‘轰’的一声，希望成了泡影。他猛的抬头，委屈地看着高德昌，双手局促地抓着两边膝盖，声音有点颤抖地问：“小叔，为什么，不可以去？我攒了一些钱，波士顿大学也给了我全额奖学金，我可以勤工俭学赚取剩下的生活费用，不会给家里增加太大的负担。”
高德昌猜想唐青曲解了不同意他去留学的原因,便说出早就准备好的理由：“不是钱的问题，是因为德昌公司正处在扩大经营的时候，非常需要人手，我不能把朝阳和你都放出去，必须要留下一个帮我处理公司的业务。小青，你学的是财务管理，做事踏实可靠，我选你留下来。”
这几年，唐青为了出国留学，一直过着披星戴月、疲惫不堪的生活，他默默付出了多少努力，只有自己知道。国外的学习生活并不是吸引他选择这条路的理由，对于他来讲，这是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路，真正支撑他这样做的力量，是想和佟朝阳比翼齐飞的愿望。唐青判断不清高德昌的理由到底是不是不让他出国的真实原因，但无论怎样，他都太想和佟朝阳一起出国学习，大学生活已经让他俩分开太久了，朝阳现在要出国了，他不想更加远离佟朝阳，也不愿更久的见不到他。但是唐青心里也明白，从小到大，除了佟朝阳，谁也没有过多地在意过他的意愿。
“小叔，可不可以，等我回来，再为……公司服务。”唐青努力克制着不争气的眼泪，声音有些哽咽。
“听我给你讲讲道理，”高德昌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说：“最近几大部委职能调整，取消所属商贸集团，其下属一百多家公司分成六家集团公司，并且改制为股份制企业，吸引民营资本加入。我们正在和其中一家集团公司接洽，商贸集团清改组已经同意德昌公司参与投标，我想争取拿到这家集团公司49的全部民营股份，另外51的股份虽说还是国家持有，但观察改革趋势，集团公司还会慢慢增加民营股权份额，这对于德昌公司转型发展，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我现在非常需要可靠的人协助我做成这件事。目前佟、高家近亲中，你们这代人不齐整，接受过商科教育又年富力强的人就只有朝阳和你，其他人暂时指望不上。我已经和朝阳谈好，他学成回国后也回到公司就职。目前公司面临机遇，工作量非常大，重点是集团公司主营业务和财务的接管工作。主营业务由秦涛和我负责接管，我们是当年一起‘下海’经商的老朋友。财务工作由财务专家藤老带着你接管，他是复旦大学50年代毕业生，在财会行业内很有影响，以高水平的专业素养和严谨的工作作风而出名，他也是我给你请的老师，指导你两年，好好跟他学习。同时，你也需要参与业务的事情，不懂业务做不好财务。这期间，你先把注册会计师资格考下来。没有真才实学，震慑不住下面。”高德昌呷了一口茶，接着说：“在朝阳回国前，我们把这个集团公司的平台搭建起来，他学的是经济管理，回来后可以在这个平台上一展宏图。集团公司将来要多元化发展，财务管理是公司的核心和命脉，这项工作我只能交给自家人负责，小青，你在我身边长大，做人忠诚，做事认真，还有对朝阳怀有一颗赤诚之心，这些品质是我选择你的先决条件，将来公司财务掌握在你的手里，朝阳可以放心大胆的在前方冲锋陷阵，拓展业务，我也可以安心规划整个集团的发展战略。你说说，这个为朝阳、为公司保驾护航的艰巨任务，我不交给你，能交给谁呢？来日方长，等以后公司发展步入正轨，再让你出国深造也不迟。”
唐青没想到，高德昌正在下着如此大的一盘棋。虽然知道了佟朝阳学成以后还会回来，但那是2年以后的事了，他不知道在思念中该如何渡过这几年？
唐青茫然的低下头，他明白，私营企业的财务管理工作，财务管理任务越重，需要承担的责任和风险也就越大。目前改革开放初期，整个商业环境还在探索的起步阶段，很多制度法规都有待完善。由于激烈的市场竞争，大部分商人们为了挣到钱，到了巧取豪夺的程度。比如不择手段地拉拢各种社会关系，违规、违法筹措资金和使用费用，做假账、造花账等等，这些不规范的经营状态造成很多风险隐患。他觉得自己的性格和能力恐怕难以担当这么复杂和重要的责任，另外，他还是渴望学习法律专业，营造公平和正直的人文环境才是他想追求的理想。
“小叔，谢谢您对我的信任和器重，但我还是想出国学习。”唐青鼓足勇气说道。
“你再仔细想想，到底你是更愿意出国学习，还是更愿意为朝阳搭建平台，保驾护航？”高德昌默默盯着唐青。
唐青垂下的头，想到佟朝阳，他的心顿时软下来，心里想：“我一直希望有能力像朝阳保护我一样保护朝阳，在他身边是个有意义的存在。集团公司初创，我如果参与，替他打头阵，也许真的可以帮上朝阳的忙。”
唐青重新抬起头，正迎上高德昌冷峻和期待的目光，他能够理解高德昌的想法，民营企业在目前的环境下，负责财务工作的人除了要有专业能力外，还需要具备对企业绝对忠诚的态度和廉洁自律的毅力，所以，财务管理的岗位都是委派最亲信的人来承担。但他心里依旧疑惑：“为什么非要选择我呢……？真的就没有其他人选了吗？难道一切努力和付出就在已实现目标时戛然而止了？”
唐青不愿意往另一个原因上面想，那就是家里人有意要分开他和佟朝阳。
自从三年前，唐青知道了佟朝阳的出国计划，就开始了悄悄努力。除了学校课程，他还自学了美国大学入学考试的课程，同时参加学校的课题项目研究工作和做家教，攒钱以备赴美后前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只有和佟朝阳团聚的春节，他才会休息几天。除此之外，他几乎把所有的节假日、甚至晚上睡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和工作上了。因为持续缺少睡眠和饮食不规律，他经常是一脸的菜青色。偶尔，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会哑然失笑：“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小青’！”
但唐青不觉得委屈和辛苦，这是他自己想走的路，虽然知道困难重重，但他想靠自己的能力完成这个目标，他不愿意再给佟朝阳和高德昌增添经济上的负担，他总是这样想：“家里给我的帮助已经够多了，无论如何不能让家里支付出国费用了。”
唐青在感情方面是懵懂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学校里出了名的英俊少年，很多女孩子仰慕他，但他无暇顾及，也全无感受。他也不知道，在人生的道路上，他想陪伴在佟朝阳身边的愿望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强烈。他不明白家里人为什么不让他们在一起。他们是兄弟，他的命是佟朝阳救下的，他无以报答，只会以命相酬。他不允许任何人包括自己伤害佟朝阳，他对佟朝阳的感情那么深，家里人担心什么呢？
高德昌看着唐青呆呆坐在对面，眼神显得迷茫和犹豫，似乎还有绝望，便轻声说道：“我今天不会急于让你表态，你再仔细想想我说的道理。你先回房间吧，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小叔，我想去见朝阳，可不可以，让我和他商量一下？……”唐青恳求道，希望留学的想法还有一线生机。
在高德昌的认知里，唐青是顺从听话的，他没见过唐青这么固执，于是态度冷冷道：“他现在正在你嫂子娘家办婚礼，不在北京。而且新婚燕尔，顾不上你的事情！”
唐青的心像被扔进了寒冰洞，全身的血液也随之渐渐冷却，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突然意识到，辛苦的学习和工作状态，还有长久以来固化的情感，让他忽略了佟朝阳现在生活状态的巨大变化。
“还有几天就20岁了吧？”高德昌观察到唐青惨白的脸色，暗暗狠了狠心，暗示道：“你们都长大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和前程，不要像小时候那样总黏在一起。你们应该懂事了。”看见唐青呆坐着不动，就又补充了一句：“关于是否留学的事情，想好了，告诉我。你先上楼吧……”
唐青木讷地站起来，看了看高德昌毫无表情的脸，失魂落魄地走出办公室。
等唐青回到房间后，高德昌叫藤娟，藤娟应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大购物袋，里面装满了面包和西红柿，“高董，您让我准备的食品已经买好了，给谁的，我立刻送过去。”
高德昌淡淡说：“就放在唐青的客房门口，我马上会离开办事处，你们把这套房间所有的通信系统都拆掉，其他房间都锁好，大门也锁好，没有我同意，不要让唐青出去，你们也不准进出这套房间。他要找我，你们随时通知我。还有，这段时间内，你和宣勇每天轮流在门外值班，要保证唐青的安全。记住，告诉办事处所有的人，不准向任何人透露唐青在这里的消息！”
藤娟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措的站在高德昌面前。
高德昌阴沉沉的低声问道：“你没听懂我的话吗？”
“懂了，听懂了！”藤娟迅速反应过来，她了解他（她）们的高董，是个说一不二、没有废话的人。
藤娟叫来副主任宣勇和已经复员到办事处工作的刘保国，在高德昌的监督下，把房间里楼上楼下所有通讯设备全部拆除，然后把食品放在唐青房间门外的地上。当听见锁门的声音后，唐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跑下楼，使劲拽了拽纹丝不动的大门，急得叫出了声：“藤姐开门!你们给我开门!小叔，让他们给我开门！”大门没有反应，只听见藤娟在门外为难地说道：“唐青，这里是公寓，楼上楼下都有住户，你不要撞门了。高董说了，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他交代给你的事情，就通过我们通知他。你不要为难我们了。”
门里面没动静了，藤娟悄悄趴在被锁紧的房门上听了听，隐隐听到压抑的啜泣声，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回了隔壁办公室。
高德昌在路上给佟正打了电话：“大哥，人已经关在办事处了，窗户外有锁好的金属护栏，人不会逃掉的。我会安排朝阳提前出国。”
“辛苦了，德昌。”电话另一端传过来佟正沉重的声音。
高德昌摇下车窗玻璃，入夏的热浪挟裹着城市的浮躁味道扑面而来，高德昌长出了口气，嘴角不由自主的带出了点自我嘲讽的冷笑，暗自感叹：“江湖上的心机居然已经开始用在自家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