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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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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尘缘摇响了手腕上的铜铃。

    那些原本一动不动的活死人听见了铃声之后,却是纷纷抬起了头看着她。

    步尘缘慢慢转过身,向洞穴外走去,或许是因为方岐生取走了她身上的蛊虫,所以身着黑袍的步家弟子们行动比昨夜迟缓了许多,但还是身体僵硬地跟着铜铃声迈开了步子。

    眼前的一幕实在是过于诡异,聂秋的脑中一时间闪过无数念头,但还是和方岐生俯下了身子,隔了一段距离,跟在了它们的身后。

    洞穴里或许有其他洞口,但是步尘缘还是选了最近的这条,从瀑布穿了出去。

    漆黑的夜晚,没有月光,一条长长的队伍悄无声息地沿着河流走着。

    遇见了河流分叉处,它们也没有丝毫犹豫,只是一声不吭地、麻木地跟着前方的人。

    聂秋和方岐生顿时明白,脚下所走的这条路,正是通往村口小溪的路。

    空气中一片寂静,他们二人便一直没有开口,连呼吸声都放得极轻。

    不知走了多久,聂秋才远远地看见了那个熟悉的村子,和夜色下沉默不语的小溪。

    队伍最前方的步尘缘终于在小溪旁停下了脚步。

    聂秋和方岐生便趁着她望着溪水的当口,悄悄躲到树梢上去了。

    她今夜不知为何一直都没戴上兜帽,长长的黑发垂在脸侧,衬得她的面颊愈发苍白,嘴唇微微有些开裂,脖颈到衣服下的那片裸露在外的皮肤已是显出了尸体般的灰色。

    步尘缘伸出手,试探地用指尖去碰了碰小溪平静的水面。

    只听见烧焦一般的“刺啦”声响起,步尘缘猛地收回了手,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又或者是这种事情在以前已经发生了无数遍,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半晌后,步尘缘却是语气平淡地开口问道:“昨晚的两个人,今夜也来了吗?”

    她没有转头,眼睛仍是看着水面,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

    方岐生脸色稍有变化,他转过头,对聂秋做口型道:她和昨晚不一样。

    聂秋轻轻皱起眉头,他见到那个神鼎门弟子竟然是步尘缘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对劲,现在跟了一路过来,步尘缘的举动和语气,处处都让他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异样感。

    他朝方岐生摆了摆手,索性不避不掩,从树梢上跳了下来。

    “步尘缘?”

    聂秋错开那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步家弟子们,向步尘缘走去。

    步尘缘这才转了过来,用那只黑得透不进半点光的眼睛瞧着聂秋,直到他快要走到自己的面前,都没有任何要动手的意图,“你认得她?”

    她说的是“你认得她”,而不是“你认得我”。

    聂秋止住了脚步,堪堪离了她有两步远。

    步尘缘那张他见过无数次的脸忽然变得陌生了起来,聂秋开始怀疑,自己面前的这个到底是不是步尘缘,或者是他现在根本就还留在步家的宅邸,继续深陷于回忆的泥沼之中。

    见他没有回答,步尘缘便没有再看他,抬起手来,想要摇响手腕上的铜铃。

    那一瞬间好像是将时间拉得更漫长了,夜晚的风和身后的活死人们都不复存在,铜铃随着她的动作而晃动,原本朝里的那一面逐渐地转了过来,毫无遮掩地出现在了聂秋的眼前。

    铜铃上面刻了一个红色的“渊”字。

    “步家的铜铃分三种,家主所持的铜铃,用来镇宅的铜铃,和每人都有的,取了他们精血所锻造的铜铃。”

    “诸鬼叛逃的时候,我因为服下药的缘故,在暗室里昏睡了整整一年,所以不知道渊哥到底回没回来过,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霎时间,步尘容的话出现在了聂秋的脑海中。

    他用很轻的声音,慢慢地吐出了三个字:“步尘渊?”

    步尘缘的手臂僵在了空中。

    “我从封雪山脉上下来,见过了步尘容。”聂秋说道。

    “尘容,”她的眼睛渐渐地有了一点光,很是陌生又熟悉地重复了一遍,“她原来还活着。”

    “你没有回去过吗?”

    步尘缘,或者说是步尘渊,他摇了摇头,说道:“诸鬼叛逃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步家一个多月了,等到我回到宅邸的时候,已是三天后了,我只见到了……姐姐,和其他的步家弟子,没有看见小妹。”

    那时候步尘容已经在暗室里睡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步尘渊离开了步家,所以才不知道这新修的暗室,又或者是那暗室本来就没有几个人知晓……大抵是此种原因,竟然让这对兄妹就这样擦肩而过,然后在往后二十年的光阴都不曾相见。

    聂秋忍不住问出了那个步尘容,或者说步尘缘乃至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一个问题。

    “你不在步家的时候,都去什么地方了?”

    他是去了何处,才错过了寄魂于铃,错过了诸鬼叛逃,错过了躲在暗室里的步尘容,错过了步家家主最后想要对他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错过了步尘缘的最后一面?

    步尘渊慢慢将缠在手腕上的铜铃取了下来。

    “我去了神鼎门。”

    “我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了多少东西,但是你应该听小妹说过,天道对天相师家族的惩罚。一开始只有他们几个知道,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厉鬼的封印都渐渐地削弱了,事情就瞒不住了。”步尘渊似是痛恨般的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每个字都仿佛是被他嚼碎了才能说得出口,“她瞒不住的,她怎么可能瞒得住。”

    聂秋静静地听着步尘渊的话,他像是将这些话埋在心里许久了一般,此时才倾泻而出。

    自步尘渊奋不顾身地去救小妹的那件事之后,许多原本不认得他的步家子弟都记住了他,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就记得叫他一起出来,要么是玩,要么是驱鬼,总归是很开心的。家主看在眼里,一声不吭。步尘缘的母亲也不是顽固之人,她性子也直,从步尘渊来的那天开始就没和他见上过一面,许多事情却是默许了的,也没有做过暗中使绊子的事情。

    步尘容换了眼睛之后,见着他就总是一副要哭的样子,那之后就再也没吃过师兄师姐们给自己捎的糖,把所有她宝贝的东西都放在了一个袋子里,通通拿给了步尘渊,叫他不要生自己的气——可是步尘渊却是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

    步尘缘说自己学了些画技,要给他画一幅他所驱使的厉鬼画像。她说:“我是照着你的笔触画的那幅画,尘渊,你到时候不要笑话我。”她右眼眼眶里空无一物,步尘渊却不知为何硬生生能从那里面看出了温柔的笑意来。

    步尘渊原以为所有事情都能变好,那些事情他都一点一滴地记得很清楚。

    所以他忘不了,更没办法承受失去的痛苦。

    步尘渊不在步家的时候,去了神鼎门。

    步家是最痛恨那种邪门歪道的,尤其是和他们的道德相悖的神鼎门。

    但是步尘渊不知道,他还应该向谁求助。

    他自己离开了步家宅邸,白天里打听神鼎门的下落,晚上的时候躲在寺庙中,听着悠悠钟声,身上被厉鬼抓挠出的伤口才好像不是那么疼了。

    步尘渊跪在他那个没见过几次面的母亲面前,求她教自己神鼎门的秘术。

    那个和自己相貌相似的女人眼角一挑,她脸上虽然已显出了老态,却仍然能叫人看出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她说:“你别跪了,我不叫你一声儿,你不叫我一声娘,我们两个又不相亏欠。步尘渊……你是叫这个名字吧?神鼎门的秘术于我无益,我教你就是。”

    随即,她又是一叹,“好好的清白名誉不要,偏偏要学这歪门邪道么?”

    神鼎门的炼尸之法确实难练,不仅是身体受煎熬,连道德都仿佛要随着那咕噜噜响的尸油而被炼尸鼎渐渐熬得扭曲不堪了。

    神鼎门的炼尸鼎铸身,步家的铜铃守魂,步尘渊想,他总能找到方法破解天道。

    可他才刚学了一半,连门都没入,就听说了,封雪山脉上的厉鬼尖啸了整个夜晚。

    步尘渊那时候才真正感觉到,时间不过弹指一瞬,他什么都来不及学,什么都来不及做,什么都来不及说,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一个月过得太快,这二十年却过得太慢。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步家,却已是遍地尸体,落叶被染成了红色。

    步尘渊说不清自己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只是麻木地把每一具尸体都从山上背了下来,血滴滴答答地洒满了一路。他在瀑布后找到个山洞,便在那里把炼尸鼎一架,就此作为巢穴了。

    他之前还没有炼化过一具尸体,也没得练,学也还没学到那种地步。

    步尘缘绝对不行;清师姐很温柔,说话都是轻言轻语的,不行;连师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是对他照顾有加,不行;小合师弟还小,心也软得一塌糊涂,不行……

    步尘渊那时候还不似现在这个样子,他那时候还剩了理智,知道不能对普通人下手。

    ——要不然,我先拿自己一试。

    步尘渊这句话一说出来,聂秋竟是觉得身子一冷。

    就连后面跟着跳下树的方岐生,也是垂着头,沉默地望着平静的水面。

    步尘渊先是炼了手臂。

    步尘缘缺了右眼尚能和以前一样,他也不过是缺了左臂。

    然后是左腿,右腿。

    这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了,步尘渊呆在那个幽暗的山洞里,对着不能言不能语的步尘缘和其他弟子,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痛。但更令他着急的是,那些尸体已经开始长尸斑了,身上也散发出了难闻的尸臭味。

    他开始失去了神志,又急于求成,痛极了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直到清醒了之后,才发现步尘缘的手臂上全是指甲抓出来的伤口,却已经流不出血来了。

    于是他又像几年前的那样,在步尘缘的身旁痛哭了一场。

    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少年,像一只深陷牢笼的困兽,在浑身伤痕的尸体旁,蜷起了身子,脊骨从弯曲的背部恶狠狠地凸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冲破皮肉,撕裂整个残破不堪的身躯。

    步尘渊低下头,将脸颊贴在步尘缘冰冷的颈窝,在寒夜中愈显滚烫的眼泪不断地从干巴巴的眼眶中掉出来,顺着面颊滴落在她的脸上、脖颈上,溅起的是小小的水花。可是他的这个年纪相仿的姐姐,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着他了。步尘缘再也不会用手将他垂下的长发捋到耳后,擦干他的眼泪,用微笑抚平他的伤口了。

    他终究没有压抑住那股哭腔,到底还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那晚,路过的猎户回去后都说,瀑布后藏着一只穷凶极恶的鬼,能发出震颤心魂的厉吼。

    之后,步尘渊就把炼尸鼎和其他人分开放了,他痛得几乎要崩溃的时候,也只能跌跌撞撞地往洞外爬,沿着一路的隧道,在墙上用血淋淋的手指抓挠,把指甲抵得翻起,血肉模糊地一片,步尘渊却是觉得心里好了许多。

    如此反复,竟然还真的被步尘渊琢磨出了什么。

    然而他才学了那么短短的一个月,或许再过半年,再过一年,再过几年,他就能学有所成,能将所有人都炼化了。

    但是他等不得。

    步尘渊割下了步尘缘的一缕黑发,带着他的那个刻了“渊”字的铜铃淹没在滚烫的尸油中的时候,病急乱投医地想,万一他确实是天赋异禀,将自己成功地炼成了活死人呢?

    世上或许真有此种奇人,然而步尘渊不是。

    他模模糊糊地想,口中无意识地念,步尘缘。

    步尘缘。

    步尘渊再次醒来的时候,手臂上隐隐作痛,好像有还未愈合的伤口。他转头一看,那上面是他之前留下的伤痕,密密麻麻地一片。

    他坐起身来,长发滑至胸前,摸了摸右眼,那里空无一物。

    他没把自己炼成活死人,倒是阴差阳错地把自己的灵魂移到了步尘缘的身上。

    步尘渊等到那滚烫的尸油渐渐地变冷了,才去捞了捞,捞起来的是一具二十四五岁年轻男子的骨架,缺了一根手臂和双腿,肋骨上挂着一个纹了字的铜铃。他看了一会儿,把那具骨架放在了墙角处,拿一块破布盖住了,而铜铃则被他用一根红绳串在了手上。

    他等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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