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昔我往矣,今我来思
记忆如江河般流于眼前,那令她讳莫如深的过去再一次泰然自若地走至近前。
入楚、争论、逃跑、追杀……从家到云起,再从云起到开阳,明明是为了娘去的,回来时却什么都没了。
之后,机关人带她到了三石港的据点,迎接她们的是正巧来这里办事的徐师兄与其他几位师兄师姐。
当得知爹爹的遭遇后,他们的神色顿时复杂起来,只有徐师兄真实地表现出了意外。
终于回到了大家的身边,小望青只顾着哭了,她没有注意到师兄师姐的变化,但现在看来,徐子期的眼神中还有另外一层意味——
“为什么回来的是你?”
所以事情就那么顺理成章的发生了,师兄师姐们的态度变了,他们合谋把自己抓了起来,想要爹爹留下的一切。
也正是在她不明白平日里对她那么好的师兄师姐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时,徐师兄一如既往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前,正如他曾承诺的,他会永远保护小望清。
那日是雨天。
对于见惯了杀生的农村小孩来说,血并不是什么非常值得恐惧的东西,但当它从人的脖颈中涌出来、融入雨水变得满地都是时,她哭了,哭的很大声。
之后,徐师兄微笑着向她提出了用机关人扮演爹爹的方法。
“这样一来,大家就不会变坏,不会被杀,也能保护这个家了。”
她欣然同意,尽管这意味着,她将不再作为“小望清”。
十年的时光若白驹之过隙,倏然而逝,她翻烂了子墨子留下的书籍,纤细的手上也有了茧。
她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成长为了一个墨者,然而,却始终无法触及她父亲的高度。
尽管身边犹有徐师兄可以倾诉,但这件事就像一个疙瘩,根本不是女孩可以应付的。
越努力,越失败;越失败,墨家也被削弱得越快,多年的积郁她难以招架,而在一次徐师兄无意地提醒下,她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念头——
如果无法被世人接受,那为何不直接用武力教化呢?
也正是由于这个离经叛道的念头,改良火车、霹雳机、火雷木隼应运而生,最终,一个让她都不由得颤栗的构想产生了——
那是一个由由基座、方向台、高速燃气流等构成的,足以摧毁一个城市的大规模杀伤武器,危火架构。
但这种构想实在太过可怕,在与徐子期交流过后,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之后,她在一次游说丢了草图,有关杀伤武器的设计也就不了了之了。
直到有一天,她在三石港讲学时,得知了数十个精锐墨者在开阳蜀山丧生的消息,其中就包括不少从小陪着她的师兄师姐。
当看到他们那个仿佛被怪物摧毁的尸体后,她当然是愤怒的,她得去,必须得由她来解决才行,如果不这么做,她这辈子都无法走出那时的阴影了。
所以她去了,她告诉自己,自己已经今非昔比了,火弩、千机伞、武装机关人……无论何种情况她都准备得齐全,她将亲手了结这段孽缘。
尽管如此,她仍然没有考虑到一种情况,如果那怪物提前得知了她的路程、在她刚刚抵达蜀山之时就进行截杀呢?
她理所当然地失败了,那个在蜀山盘踞多年的妖道为她喂下了乌肉灵,将她当做饲养怪物的饲料,就在她深受噩梦折磨之时,依旧是那个身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徐子期趁着妖道不注意将她救了出来,而在两人逃亡后,天空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就像打雷一样,然后她看到了令她绝望的一幕——
一道光柱落下,大地上出现了一个埋葬了怪物和所有笑声的、了无生机的天坑。
“怎么会……”
当时的她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是麻木地向那轰鸣之处看去,她无法忘记那时她看到的东西,那正是她设计的、几年前被她弄丢草图的大杀器。
千机阁的苏皓将它变成了现实,鲁军使用危火架构为她报了仇,汝宁村的村民替她还了债,而她,子墨子的女儿,墨家思想的继承者,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如果她没有诞生那个念头、如果她没有因为害怕而弄丢草图、如果她能先一步制服怪物……
没有如果了,不是因为她不想,而是她晕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梦见汝宁村的村民找自己索命,梦见她的师兄弟们责怪自己无能,更可怕的是,她没有梦见父母。
她从噩梦中惊醒,浑浑噩噩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了面前燃烧着的篝火,以及坐在篝火旁闭目养神的徐师兄。
是啊,现在不需要担心,之后她就会和徐师兄、和大家一起去汾州,只要能阻止那个鲁王,所有人都不会死,然后,她再去赎罪……
怀着这样小小的期盼,她这才有些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再一次进入了梦乡。
“……”
周围的环境没有变化,在她记忆深处埋藏着的画面缓缓显现,见到这一幕,墨望清的神色空了一瞬,在这一刻,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在心底破碎——
画面中的她入睡了,而徐子期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眸静静地盯着少女宁静的脸庞,声若游丝地说道:
“你后悔吗?因为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是你产生的恶意杀了这些人。”
夜深了,篝火在噼啪作响,在她未曾清醒的时分,噩梦之外,“徐子期”这样说着:
“你的确应该后悔,因为你的父亲是代你去死的,如果没有你,以他的天赋应该很快就能引动千机塔中的传承了,你也可以安心地、无忧无虑地去死了。
“是啊,这是你们一家欠我的,也正是拜此所赐,你才不得不接受这一切,如果要怨恨的话,尽管怨恨你的父母好了,是他们把你带到了这个肮脏的纽带……
“你在听吗?”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轻笑了一声,说:
“我想应该不会吧,毕竟你从小都是这样,一旦累了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而我说这些话的原因,也不是出于这一刻的善意,我听说,人死前是会有走马灯的吧?
“那么你总会回想起这一幕的,并且,你最终会听到我这句话——”
篝火的倒影在月孛脸上扭曲,最终与他表情上的阴影融为一个更为深邃可怖的黑暗,他轻笑道:
“没错,你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一件道具了。
“而那个朝夕相伴的我,那个在你痛苦时伸出援手的我,那个讲笑话为你消解孤独的我……
“就是造成你这一生所有苦难的元凶!”
“……”
画面暂停了,老者缓缓摆摊手驱散了过去的旧影。
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女孩已然绝望地捂住嘴,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是的,因为当得知了真相后,她自认为的家人、美好、存在意义都已支离破碎,全世界仿佛塌陷。
“他是第一真魔祖为伐道分化出的人身,多年来跟在你们身边便是为了借由你们打开机关天道的传承,改变为本体同化的命运。”
老者声音如常,不急不徐地说道,
“而他也是造就你们一家苦难的罪魁祸首,在未来,也将将这种苦难传播至整个世界,恶资灭世,使天道堕渊、四极重绝灾陷。”
墨望清没有回答,她的双手紧紧攥住,指节发白,心如刀割,这份刻骨铭心的痛苦撕扯着她的神经,使她浑身痛苦地痉挛着,却无法发出哪怕一丝痛苦的声响。
“亲爱的,我始终认为,一个人存活在世上,想清楚自己是谁很重要。”
老者并没有在意,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温柔地将少女包裹起来,一字一句如丝线般抽离了她身上的痛苦,让她安静下来,
“每个人对人生意义的理解不尽相同,有人追求功名利禄,有人追求桃花流水,还有人只求一份安闲自得。
“但始终如一的是,每个人都需要找到自己的追求与目标,以得到独属于自己的幸福。”
少女麻木地开口:“我,没有……”
老者淡笑着弯下腰,轻轻挽起她的手,无形的力量柔和地将她托起:
“亲爱的,你是否曾想过,自己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性格如何,适合在什么样的地方生活、与什么样的人白头偕老?”
“我……”
老者轻轻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嘴边,他笑着摇了摇头,声音比春风还要柔和:
“无需说出口,你的答案已尽在你的眸中。”
墨望清空洞的眼神微微一颤,她感到一缕缕云霞落到了她的身上,轻柔地托着她飘了起来:
“然后你再问,自己是强大的还是渺小的?勇敢的还是懦弱的?是什么造就了今天的自己?往后又何去何从?
“因为,如果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自然就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如果只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是谎言,当然也就看不清自己存在的意义。”
老者牵着她缓缓飘起,云霞环绕在他们身边,纯白的色彩变得柔和、梦幻。
少女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惬意,她支离破碎的心灵在此刻被洗涤得清澈透明,于是她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身体随着云霞飘荡。
“我们生而破碎,因为每个人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我们会有缺陷、有软肋,但破碎并不是人生的全部,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管这叫生活。
“亲爱的,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修复自己的过程,就算你满身疮痍,我们也可以通过学习、通过面对、通过舍得来修补人生的破碎……”
她弱声道:“可破镜难圆,有些碎片是注定无法修复的。”
“为什么一定得尽善尽美才好?如果你生来就不是一面完美的镜子,你又是怎么知道完美的镜子该是什么样的?”
老者轻笑一声,再一次挽住了她的双手,面对着她,注视着她的眼眸,
“比起这个,为何不欣赏一下自己呢?正如我家乡的玫瑰花窗一样,正是因为破碎,它才能因此独特而璀璨啊。”
“……”
墨望清愣愣地凝视着他,恍惚间,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片色彩斑斓的光景。
那仿佛是由无数个色彩交织而生的虚幻,其中闪烁着的是一个个迷失的星辰,而在这之后,还映照着一种背井离乡者平静的哀伤。
一切答案都在眼中了。
墨望清张开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选择我?”
“因为你很独特,所以只有你可以。”
老者微笑着回答,
“曾经,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只有我才能带领世界走向正轨,认为我过去经历的都是主的使命。
“可惜的是,事情并非如我想的那样,我并没有那样的选择,所以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你的到来。
“当你到来,我便会将这份使命还予苍生,但是与不是,就与我无关了,这是你的选择……
“是的,这一次会由你来选,是否接受这个天赐的命运——”
老者的声音宛若洪钟般扩散,纯白的空间沸腾起来,宛若拨云见日般,墨望清看到了高楼、大厦、如巨龙般盘踞在大地的道路:
“汾州苍生将与过去的你一同泯灭,暴乱的魔将成为你的祭器,而那时,你将成为‘科学’在这个世界中的代理人,一位新的机关天道道首将会诞生!”
…………
意境中的血色风暴随着月孛人身被镇压而逐渐平复,失去了魔意掣肘的玄力再度环绕着存在之环翩翩起舞。
她站在中心,没有抬头仰望命运,也没有低头俯瞰众生。
而远远地眺望着这一切,说书人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铜板,一边淡笑着喃喃自语:
“熟悉吗?我说过了,命运是执着的,如同你现在经历和曾经经历的,你必将再一次和无数次地经历它,直到你选择了存在的岔路。
“其中没有任何新东西,而是每种痛苦,每种叹息,你所拒绝的、接受的,都必定对你重现,一切都按着相同的排列和顺序,而你无法否认,你就是逃不掉。
“你的故事是真的要落幕了……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