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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黄土漫漫哀埋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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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在舍友们醉生梦死的大块朵颐中姗姗来临。何朵送别了哭得梨花带雨的毕业舍友们,看着只剩自己一人的空荡床铺,感慨万千。要不是此前休学一年,现在她也已经可以和室友们一样各奔前程了。

    随着上一届学生的离去,何朵也搬离了原来的宿舍,和另一层的三个人拼到了一间。

    虽然只是楼上楼下的区别,氛围却轻松了不少。已经是社牛的何朵很快就和新的舍友们相处融洽,在某些层面上,她感觉比先前的宿舍更如鱼得水一些。

    暑期的宿舍因为学生很少,异常清净,何朵整日奔波在卖保险的路上,夜晚回去后也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整栋楼里留宿的学生不超过三人,楼房成了一个放大的扩音器,上下楼梯或者在楼道里偶尔咳嗽一声,声音都会被骤然放大十几倍,惹得她整夜睡得心惊胆战。加之盛夏时分日头太烈,拜访客户的效率也大大降低,因此过了月余时间,何朵就告假回到了家乡。

    何老太太已经又瘦了好几圈,蜡黄干瘪的皮肤包裹在瘦削的骨头外面,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她吹的老远。许娇兰从锅里挑出一筷子面条,浇上浇头,便是给老太太的饭了。

    何朵端着碗,讶异地问道:“就这一口?还没小孩吃的多呢!”

    “这点儿能吃完就不错了。”许娇兰轻轻说道。

    何老太太坐在院墙边上,手里还撑着拐杖。何朵把饭桌搬到杏树下,碗筷放好,和奶奶一起慢悠悠吃着面条。

    很小的一碗面,老太太吃了很久,却还是剩下了饭汤。何朵不由得眼里泛起一层雾气。在她的印象中,奶奶一直都很能吃,也很爱吃。似乎只要是可以吃到嘴里的东西,她都来者不拒,而且吃相向来豪放,大口吃肉大口喝水,一直都是个假老汉子的模样。如今这一小碗面条却吃得如此辛苦,怎能不让人动容。何朵知道奶奶一辈子节俭,对吃的要求一直很低,像现在这样剩下饭汤,也一定是她早已坚持到极限了。

    “不算话了。”老太太轻轻嘟囔了一句。

    迄今为止,依然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她真实的病情,老太太却也不问。可所有人都知道,她心里早已有数,只是一直硬气的她,心里憋不下这口气。毕竟话挑明了,也就意味着要垂手等死了。

    三餐吃完后,老太太会拄着拐棍慢慢回到自己家里过夜。有时候没力气去何朵家,许娇兰便会差女儿把饭菜送下去。何朵每天除了到奶奶家坐一会,其他时间则都在家里逗弄侄子和小外甥。侄子已经开始满院子疯跑,并且有了几个同龄的玩伴。何胜军家在村子里最高的地方,周围又没做院墙阻隔,因此视线绝佳。虽是盛夏,杏树底下依然凉风习习,何胜军又在院里搭了临时遮阳网,敞亮的院子甚是适合人群聚集和纳凉,因此村民都喜欢来这里闲聊远眺。

    院里每天都会有很多小孩聚在一起跑闹,男人们在树底下抽烟远望,女人们则散落在周边看着小孩。何文的儿子小临也已经长得肥嘟嘟壮实不已,虎头虎脑喜气十足。小家伙每天躺在床上,手脚用力地向上瞪着,逢人就笑,可爱俊萌的样子人见人爱。

    自打养猫之后,何朵渐渐发现,猫其实是非常尊老爱幼的动物。就比如大咪,如果它偶尔调皮玩闹,也只是跟自己或者同龄人在一起的时候,和父母们相处时则非常乖巧。起初何文还担心大咪的毛发或者从山里携带的细菌会影响孩子健康,同时也怕猫咪的爪牙误伤到宝贝儿子。事实上她完全多虑,自打儿子到来之后,大咪都只是远远地看着,很少近距离和婴儿接触。有时候实在好奇心勃发时,也只是趴在窗户边的缝纫机或窗台上静静守着。就连侄子小轩偶尔要抱着大咪玩耍时,它也都是顺从地任其“蹂躏”,实在吃不消时才会挣脱跑开,却也从来没有抓伤过小家伙。

    只是狗狗小花已经不见,问起来母亲,才知道小花已被卖给了狗贩子,院子里多出来的三只鸡便是卖狗的所得。

    “这个狗老是偷吃邻居的鸡,人家找了我好几次了,你让我怎么办?这死狗,怎么打都改不了那毛病,我留着它还能做啥?”许娇兰气愤地说道。

    “所以就要让它付出生命的代价吗?收狗的人把狗收走,都是杀了卖狗肉的,你别说你不知道!”何朵拍案叫道。

    “这种混眼子狗的下场本来就是要被打死的,把它卖给别人还能换三只鸡不好吗?它自己狗改不了吃屎,我有什么办法?”许娇兰早就受够了女儿泛滥的玻璃心肠。

    “混眼子狗是说主人客人都伤害的狗,小花只是偷吃别人家的鸡,怎么就成混眼狗了?再说你要是好好给它喂吃的,你和我爸好好教,它会这样偷吃别家的鸡吗?”何朵据理力争道。

    “你知道,你啥都知道,你知道你养啊!人都吃不饱了,还喂狗好吃的,从哪里弄?你给弄吗?”许娇兰气道。

    “你怎么能这么狠啊,妈!同样都是养狗,以前的将军怎么就没有这个毛病,到了小花就不行了?将军以前有我教它,你和我爸平日里也会提点引导。小花呢?你们拿它当畜生养,从小到大没吃过几口馒头,都是糠。狗的本性就是吃肉,它饿极了去找吃的,伤了别人家的鸡,它自己也不知道有错呀!你们要一直引导、一直教才行,咋能直接就卖了?!”何朵简直要气死了。此时此刻,她第一次产生一种和母亲之间强大的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觉。

    “是的,都怨我,这家里就我是个恶人,你们都是好人!你肚子里吃进去的鸡蛋是怎么来的?一个个都贡在哪里做好人,就我这个累死累活的是恶人,哼!”许娇兰也毫不示弱。

    “行,以后这鸡蛋我不吃,行了吧!”这句话冲到何朵的喉咙口,旋转冲撞了无数次,终于又被彻底压了回去,没能说出口。

    不吃鸡蛋不是难事,可是这样跟母亲对立,就是真的翻脸了。她知道,纵使心里再生气,也不能跟母亲结仇呀!

    自己不是养家人,又有什么资格指点母亲的选择?

    “穷山恶水出刁民。希望所有的猫狗,都不要出生在野蛮又贫穷的农村。”何朵愤懑地回到学校。

    每一次从家乡到学校之间的穿梭,两种完全不同的环境切换都会让她眩晕不已。对家乡的热爱和依恋在一次次的对撞交锋中被无奈和愤怒压制,一次次转化为拒绝和逃避。大四生涯就在这种怅然失措、感慨万千中扑面而来。

    但是刚到学校半个月,父亲的一通电话再次把何朵拉回了老家。

    “你回来一下吧,你奶奶没了。”

    等何朵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中,距离何老太太去世也已是十二个小时之后,遗体已经被装进了棺材。

    相对于伤痛而言,奶奶的离世带给何朵的,更多是惋惜。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好不容易长途奔波赶回村里,可当她终于来到奶奶家的小院时,却没有立刻跑到灵前跪拜,而是停在院子里,抱起害羞的小侄子。

    院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在浇泥巴堆土灶的,有滚着大圆桌子排放桌椅的,也有坐在地上挑菜洗碗的,还有一些年长的老人正坐在一起低声闲聊着什么。人们悄悄斜眼看着何朵,眼神里流露着轻微的讶异。这种微妙的气息何朵在抵达院里的第一时间就已感受到,可越是这样,她越不想再往前迈出步子。在农村,但凡亲人逝去,家人们一定会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可她丝毫喊不出来,她也不愿意让这些外人肆无忌惮地参观自己的悲伤。

    “朵朵,快来。”二婶看到伫立在院中的何朵,压着嗓子招呼她进屋。

    何朵像是得到赦令一般,终于可以堂而皇之解开身上的“束缚”,快步进入屋内。这个比父亲何胜军年龄还大的老砖窑,一直以来只有一扇门和窗户向着阳光,窄长的屋子常年昏暗狭小,老砖铺就的地面在何朵幼年时就已经坑坑洼洼,如今更是拥挤脏乱。奶奶的棺材被静静摆放在屋内,正对着房门。

    何朵跪到奶奶灵前,看着简陋的薄皮棺材,以及灵前放大的照片里奶奶的笑容,轻轻唤了一声“奶奶”,大滴的泪水便滚落下来。

    许娇兰和两个弟媳以及小姑子何胜果全程拥坐在棺材两边,待何朵一声“奶奶”,几人就开始放声痛哭,声震屋顶。何朵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泪水却也流得更厉害了。

    何朵知道,按照村里的规矩,她此刻最该做的就是放声哀嚎,可这对她来说实在是难如登天,只能在心里反复念叨着:“奶奶啊,你走得太早了。你为什么不坚持坚持,坚持到我毕业了,挣了大钱有了出息,就有钱给你看病,就能带你和爷爷去外面的世界转一转。你怎么就不等一等,让孙女将来给你尽孝呀!奶奶,你受苦了!”

    “奶奶啊,半个月前我回来的时候你不是还好好的嘛,怎么这么快就撒手走了!怎么不等等我,让我看你最后一眼!”

    “奶奶,你受了一辈子苦,到老还在为我的父亲叔叔们操心。你一辈子在这黄土地里奔波,连宁水市都没出去过。我一直相信自己很强,总有一天会让你们过上过好日子,可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何朵在心里把对奶奶的话重复了几遍,情绪也慢慢稳定了下来。她扭头看看四周,却吃了一惊,除了姑姑哭的泪人一般,其他人大多是干嚎。

    “妈,不哭了。”何朵拍了拍母亲的背。既然都在辛苦的假哭,索性早点结束。

    许娇兰即刻便停了下来,擤了吧鼻子。何朵陆续劝停两个婶婶,只有姑姑劝了半天才悠悠转停。

    何朵再度回过身,静静看着沉默的棺材和简陋的灵位。照片里奶奶的笑容是那么开心有力,可如今却躺在里面,再也不会说不会笑听不见看不见,不由再次哀叹生命的无常与无奈。突然几声大声的呼唤从身后响起,何朵猛地回头,看到母亲正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已经没了意识。

    “嫂!”“娇兰!”,女人们大声呼喊着,有个年长的妇人当机立断掐住她的人中。何朵又急又气,明明刚才看到母亲连眼泪都没几颗,怎么还伤心到晕倒?再说即便母亲真的痛心欲绝,一大把年龄了,至于如此拼命吗?从小到大,母亲和奶奶之间的感情有多深,何朵心里再清楚不过。哭丧,竟至于哭到如此吗?

    心里虽然这么想,何朵却不敢迟疑,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一遍遍地喊着她。虽然母亲晕了过去,可当自己的手握住她时,她也给了自己积极的回应,何朵感受得到母亲的回握。很快许娇兰便悠悠醒转,众人也长舒了一口气,只有何朵心里五味杂陈。

    破烂狭小的农家小院里,三三两两地堆着农村吃宴席时才会用的简易桌椅。置身其中,何朵竟不知何去何从。二十三岁了,在村里日夜居住的时间却不过十年,很多事情都是在记忆里封存着,虽然每年都会回来几次,却很难真正融入其中。

    在红西乡,家里有人去世后,亲戚们都要一个一个前来哭灵,哭的时候得有最亲的守灵人在旁陪哭。后面的几天里,何朵默默看着亲戚们接踵而来哭嚎跪拜,清一色都是人还没进院子,哭天喊地的呐喊就已经骤然传来,虽然真正掉泪的并没有几个。也有不少人本来哭的困难,结果突然间触景伤情,掉进了自己的伤心事中,便涕泪横流痛哭不已,旁人愣是拉扯许久方才劝的下来。

    守灵的家人们轮番换班,累了就出去喝口水闲聊两句,没事干了再回到灵前默默出神。何朵无人可以交流,她更不舍得离开奶奶的灵位,毕竟自此后看一眼就少一眼。于是前来吊唁的人多是由她默默递出一炷香,引导下一步的流程。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能来送逝者一程,让奶奶在离去的路上不那么寂寞,都值得被感谢。

    无论怎样的哭法,在悲痛面前,故事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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