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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时回首背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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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娇兰谨记父亲教诲,入嫁从夫,勤劳苦干,且孝顺公婆。即便如此,农村婆媳之间的嫌隙总会或多或少地渗出,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里发生又过去,小有波澜却也无伤大雅。五六年的时光在叮叮当当的锅碗摩擦中悠悠划过,何胜军家也已添了一对儿女。婆婆对孙子百般宠爱,许娇兰终于不再像当初生女儿时那般憋屈。

    日子长了,婆媳之间的矛盾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发泄出来,过后再又自行飘散,直到新的矛盾激发,便又是一波火热的此起彼伏,而后继续归于平静。循环往复的鸡毛之争也是这个时代农村婆媳关系的主旋律,为农民们日复一日的劳作生涯增添着间歇性的别样韵律。

    何胜军的矿窝子已经发展到一定规模,村里头八九个身强力壮的农民都跟着他干,就连新出炉的年轻晚辈们也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打杂跑腿。何家的房子已经变成一排三孔砖窑,连家具也都是重新砍下几棵大树,请其他村子里有名的木匠亲手打造,最后手工上漆描画而成。人们纷至沓来,稀奇地欣赏着何胜军家的新家具,小心翼翼来回抚摸那光溜溜的橱柜、茶几和桌子。许娇兰客气地一茬茬迎来送往,尽着女主人勤俭持家温和谦恭的职责,把对生活的满意尽量礼貌地克制在心底。

    在大女儿还没出生之前,何胜军就给家里添了收音机,所有新闻和广播都通过收音机收听。这在村里一度引起长时间的轰动,时不时便会有人上门喝茶蹭听广播。如今大女儿五岁,儿子一岁,家里又买来了全村第一个彩电。这下不得了了,就连隔壁村子的男女老少们也都搬着板凳、拎着水壶争先恐后地赶到何家小院。村里那位天天跟着何胜军屁股后面混的小后生刘月生忙上忙下帮着整天线,收信号,其他人则抱着电视机调整位置。

    “哟,这闺女长的真好看!”

    “是啊,亲死了!文文过来,让婶儿抱抱!”

    “小子弹,看你这脸花的,又去泥坑里滚过啦?”

    “哎哟,这小东西,还瞪我!来,看小爷爷揍不揍你屁股……”

    大女儿何文和儿子何平成了人们捧在手里表达恭敬追捧之情的首选,俩孩子天天在村民们的怀抱里跳来跳去,不剩热闹。人们很快便清楚地记住了电视台每天每小时会播放的节目。从晚上七点开始,院里就开始人头涌动。人们先是整齐热闹地观看新闻联播,待八点钟电视剧一开始,人们的激情瞬间高涨,气氛也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情绪紧跟着电视剧里主角的遭遇起伏着,碰到伤心愤懑的情节,一个个指着电视机义愤填膺。若出现圆满欢喜的场景,每个人的脸上则挂满姨母的微笑。

    自此院子里每天笑声不断、人声鼎沸。许娇兰尽职尽责干着一应接待工作,不紧不慢地跟婆姨们聊天寒暄。可谓邻村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为“见世面”频频往来。

    改革开放后的农村风貌,可以说是风生水起、紧促热闹。村民们全心全意窝在自家田地里,绞尽脑汁用各种手段亲身呵护着农作物的生长。男人们农闲之余更是挥舞着铁锤铁楸漫山遍野地挖煤采矿,或三两合伙,或给大一点规模的矿主打工。日子虽然贫困,却也安定踏实。

    随着生活水平的逐步提高,一些脑子比较灵活的人家陆续购置了三轮车、四轮车、甚至大货车等,用这些车子去煤窑矿窑拉活,赚取较为可观的中间环节费。更有能力较强的人家采取煤矿自产自销的方式,从挖煤挖矿到运输销售,全部由自家人一条龙承包,即肥水不流外人田。

    何胜军有个非常要好的表叔刘国富,这几年一直混在他的矿窝子里,一边做些简单的轻活,一边帮忙出谋划策,担任着军师的身份。表叔的大儿子刘月生自然也少不了,整日里跑前跑后帮着打下手。只要是有关新机器的技术活、或者跑脚力的方便活,何胜军都会交给刘月生去办。带着吃饱喝足的胜利感,何胜军听取了表叔的建议,卖掉了这个养活他全家多年的矿窝子,又用卖了矿窝子的钱买了一辆大货车,出工资请刘月生帮他做司机,负责在各处拉煤矿转售。

    何胜军不会开车,他也认为自己也没必要学车,反正有钱雇人,有人愿意干,他做个轻轻松松的老板何乐不为?何胜军终于结束了靠苦力做营生的日子,开始了迈向“资本”运作的新时代。

    然而现实往往比理想残酷,资本两个字对于何胜军这样土生土长的农民来说,几乎可以说是不自量力。买何胜军矿窝子的不是别人,正是给他出谋划策的刘国富本人。刘国富接手矿窝子后,象征性地干了半个月,便快速转手给了第三方,赚了近七八倍的差价。

    当何胜军还全神贯注盯着自己的大货车时,刘国富已经从巨额利润中出资一部分新开了一个煤窑。仅一年左右的功夫,煤窑的生意便快速火爆起来,村里几乎一半的人都跑去刘国富的煤窑里做矿工。

    暴富后的刘国富并没有得意忘形,而是深耕煤矿这条发财之路,源源不断投资新的煤窑,同时也尽可能侵吞煤矿供应链的其他环节。仅仅两三年的功夫,刘国富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成为了红西乡新的大富翁。

    反观何胜军,货车生意却进展的非常艰难。农村里山路难行,货车一天最多可以跑两次,每次也就十几块钱利润,这些利润中扣除汽车养护费、过路费、油费以及付给刘月生的工资后,所剩并无太多。偏偏村里拉煤矿的车却越来越多,何胜军的竞争压力越来越大,其中可以赚取的差额空间在激烈的竞争下又逐年减少。加之何胜军不是亲自开车,比其他竞争对手还多了司机的雇佣成本,利润又少了至少三分之一。

    何胜军先前是多么风光无限的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窝囊气?这种需要削尖脑袋灵活投机的生意场,实在是不适合他这种暴脾气的粗直之人。因此没过多久,愿意和何胜军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少,何胜军仅存的那点微薄家底也终于在两年内消耗殆尽。

    而他的表叔刘国富,却稳稳地踏上了腾飞之路。脖颈子越来越圆,肚子越来越肥溜,说话的嗓门也渐渐超过了何胜军,身旁那吆五喝六的架势比何胜军当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刘国富的儿子刘月生早已不再给何胜军打杂,而是在父亲的张罗下陆续接手了各种大小生意,倒卖一些药材、烟酒、或者投资一些小型煤矿。只前后两三载的功夫,刘家父子就结束了依附何胜军的历史生涯,开始了自己的光辉岁月。

    不管何胜军接不接受,倾家荡产、一败涂地已经成为他的生活现状。除了耿直、暴脾气、死要面子这些习惯越发严重外,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如今的自己,干什么败什么,一肚子委屈无人可说。要不是还有一大家子人养着,他都恨不得一走了之,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做个不负责任的流浪汉。

    村里人原本就长年眼红和嫉恨何胜军,如今他彻底倒下,一个个别提多么快活。雪中送炭实勘少,隔岸观火乐不疲。

    “看吧,他军子以前多能耐,多风光,现在还不如我们!让他嘚瑟,牛逼哄哄,活该!”

    “让他也尝尝被人看不起的滋味!”

    “以后有他受的喽!”

    “这不又出去了?你猜他今天是去谁家借钱?”

    “切,前后这几个村里,不也就剩那两三家了吗?谁脑门被牛踢了会给?败成这样,借走了猴年马月才能还上?”

    何胜军除了在各种场合灌自己闷酒、借着酒劲嚎啕释放外,也没有更多办法减轻心中的愤懑与懊悔。久而久之,人们也见惯了他的颓废和无奈,就连嘲讽的表情也都懒得酝酿,似乎何胜军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日复一日,村里的光景千篇一律地热闹着,人们快速观望和模仿着各种新兴的赚钱手段,为理想的生活绞尽脑汁地努力。渐渐地,所有人对何胜军的遭遇已经变得木然,却也依然不肖对他每一次的伸手借钱表达什么善意。何胜军无计可施又无处可去,陷入喝酒买醉的恶性循环。

    许娇兰和三个孩子们每天在家里等着盼着,然而那个披着夜色踉跄回到家中的男人,带回来的只是一具烂醉的躯壳。连夜的哀嚎与鼾声如同末日之音,狠狠地击打在许娇兰的心上。那穷途末路的灰死的绝望,把一家人狠狠地甩到深渊,无论他们如何挣扎,都触摸不到一丝生的气息。真是:繁华落尽空悲切,一朝凉薄旷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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