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到了现在,她娘似乎不把自己当成她的孩子了,瞧见自己也只是冷这张脸,同以往好似也没多大差别,不,差别还是有的,她不会再抱着自己哭,不会再对着自己说那些让自己心烦又无力的话,她不会一次又一次让自己理解她体谅她。
这样她反而更加自在。
她好像没有了娘,好像从此以后,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爱她的那个人。
虽然她自己并不这么觉得,可大家都这样说。
可她真的爱自己吗?
招娣不清楚,她也不想清楚。她觉得就现在这样,挺好的。
也是从那日起,她曾经失去的那些小妹妹都出现在自己身边,他们会跟自己说话,像几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她们都开心的叫自己姐姐。
招娣有了七个妹妹,她再也不会孤独。
至于她娘滑胎,那又是之后的事情了。
从得知她娘怀孕的那一刻,家中就笼上了一层喜悦激动的气氛,她奶奶四处求神拜佛,只期望她娘肚子里这胎是个男孩。
她很小的时候,她娘怀过很多次,那时候家中也是这样,每人都盼望着能有个男孩,最初的时候,他们对招娣还不算太坏,他们指着她娘的肚子,让招娣叫弟弟,他们同招娣说家中要有个男孩家才能称为家,才有家的样子,他们说只有男孩才能继承家里的香火,才对得起列祖列宗。那时候,也是一派家庭和乐的景象,那时候她还不懂,也觉得,若是娘能生下个男孩就好了。
可慢慢的,一次又一次的,她逐渐没了这种想法。
她堪堪有记忆的时候,她爹的身体还没有那么差,时常带着她出门玩,给她摘果子,带她掏鸟蛋,那个时候她爹对她应当也是有过那么一丝父爱的。
可后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奶奶总是哭闹着说家里应该有一个男孩才行,甚至把矛头指向招娣身上,说是因为她的存在克了她的宝贝孙子,还动过把她打死的念头,可她再怎么恨招娣,在她娘没有生下儿子之前,她这个已经能办家中做点事的女儿也是她儿子唯一的血脉。
因着这个原因,她爹便也对她慢慢没了好脸色。
所有人都期盼着家里有个男孩。唯独招娣。她几乎无法想象,要是家里面真有个男孩,自己的日子会变得怎么样?自己会怎么样?
招娣无意中和妹妹提起了这件事情,那时她只觉得惶恐,害怕。她不想让这件事情发生,但是她不知道怎么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她才六岁。
在那之前,她并不知道别人也能看到妹妹,她孤独的太久了,好不容易遇到喜欢自己愿意同自己交流的人,恨不得天天跟她们腻在一起。她们活泼可爱,总是甜甜的叫她姐姐,她怜惜她们,又依赖她们。
她同妹妹说起这件事,但她甚至不记得那个时候她们是怎么回答自己的了,只记得她们活泼的笑,她们笑的很好听,声音清脆。她们说:“我们也不喜欢弟弟。”
那天傍晚,招娣背着猪草回了家,还没进门,就听见他娘凄厉的哭喊声和她奶奶的尖叫声,她推门进去。瞧见她娘躺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是血。
她的几个妹妹们就笑嘻嘻的飘在空中,瞧见她,喜滋滋的朝她冲过来,异口同声道:“这下没有弟弟了,姐姐,我们没有弟弟了。”
招娣在那一瞬间,有着不可掩盖的喜悦,随即就是深深的害怕,她说不出来自己在害怕什么,是因为她娘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因为她妹妹做了伤害别人的事情。
她听村里的老人讲,凡是死了的人都会变成鬼,有些鬼会投胎转世,有些鬼会留在人间,但只要沾了杀孽的都会变成恶鬼,恶鬼是最坏的,他们杀了一个人,就会杀千千万万个,直到没有理智,变成一个只会害人的怪物。
招娣担心又害怕。
但真正看到她奶奶和她娘为这个刚刚成型的弟弟痛哭流涕,甚至咒天骂地时,她心里感到的却是无比的快意。
她娘刚刚滑了胎,身体是最虚弱的时候,大夫甚至说她娘以后再也无法怀孕,可她奶奶却见天指着她的鼻子骂,她爹也没有关心她娘,反而冷着脸说她没用连个孩子都留不住,她娘也一改前几个月的样子又整日到她这里来寻求安慰说招娣啊我的儿,我只有你了,我怎么这么苦的命啊
她感到非常痛快。
活该,她在心里这么说,但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在说谁。
那之后,春棠一直没有见过招娣。
魏时安很快醒了过来,秦家早些年受过莫家大恩,也十分担忧魏时安,几乎是那位姑娘一进城就接应上了,大夫是那位黄大夫,是淮安城出了名的好大夫,黄大夫给魏时安做了个仔仔细细的全身检查,道魏时安十分健康只是昏过去了,等醒来就好了。
春棠一颗心扑腾扑腾跳,理智上告诉她魏时安不会有事,但是看着小孩一脸苍白毫无知觉的躺着时,他还是感到无比的心慌。她无法想象,若是魏时安在她手里出了什么事,他该怎样去面对大小姐她们。
结果一出,春棠心下稍有放松,眼前一花,也晕了过去,没了知觉。
醒来时,春棠第一眼瞧见的就是魏时安,小孩儿瞧见她醒来,眼睛一亮,站起来凑到她面前,春棠张开嘴想说话,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全身都在痛。
秦一朝拍了两下床柱,不一会儿,唐新月就大步走了进来,跟在后面的是拉着黄大夫的秦一朝。
黄大夫被秦一朝拽到床边,瞪了秦一朝一眼,随后和蔼的看向春棠,替她把脉,道只是出汗了又受了凉,不沾冷水,按时喝上几天药即可。
唐新月问春棠感觉如何,春棠只是摇摇头,嘶哑嘶哑:“就是嗓子有点不舒服。”
唐新月摸摸春棠的头,确认她不烧了,才放下心来。今早扶音和她交班时说起春棠浑身滚烫,可把她给吓坏了。
秦一朝出门去给春棠熬药了,屋里只剩下了三个人,魏时安仅仅占据着离春棠最近的地方不肯挪动一步,唐新月看春棠瞧她的颜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同她讲起了昨晚发生的事。
既然已经知道缘由了,唐新月也不想再拖延,大半夜就把二柱一家同里正叫了起来,契约一成,他们便把招娣带走了,留给了二柱家一笔钱,这笔钱不少,足够二柱养好身体了。
春棠问:“带哪儿?”
“送到上面,”唐新月说,“我们有专门的地方安置她们,你不用担心,她在那里过得不会差的。”
春棠没再继续问。
她还没好全,不宜奔波,就和魏时安在秦妈妈家住了两天,这次还见到了秦一朝的哥哥。秦一朝的哥哥名叫秦一铮,同结实健壮的秦一朝不同,他很瘦,细长细长的,看起来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一回家瞧见春棠哟了一声:“哪儿来的小姑娘啊?”
春棠记得红蕊姐以前说过的话,这秦一铮不是个好人,见他这样,抿着嘴往秦一朝身后躲。
秦一铮原本只是瞧小姑娘讨喜,想逗一逗她,看她这反应倒是不乐意了:“怎么就开始躲我了?我怎么惹你了?”
一个人追一个人躲,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
秦妈妈跑出来:“行了行了,都安分点。”
两人跑了半天,竟没有人觉得累的,最后还是秦一铮的妻子来制止了这场闹剧。
秦一铮的妻子长得很漂亮,丹凤眼,只不过眉毛一挑就显得很凶。
春棠有点怕她,秦一珍也很怵她,她一发话,俩人就乖乖的停下了,跟两只鹌鹑似的。
一顿饭表面吃的风平浪静,背地里少不了点道光剑影。
春棠简直想象不到,世界上会有秦一铮这么无聊这么可恶的人。
春棠想吃什么菜,他总会在前一秒把那个菜夹走。
春棠被辣到了,他自告奋勇的给春棠倒了杯热水,又辣又烫,春棠舌头发麻。
春棠去喂鸡,她朝鸡吹了两声口哨,那些鸡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就追着春棠啄。
虽然他也为此受到了代价,比方说自己媳妇和老娘的混合双打,比方说遭遇路过小鸟无情的排泄物,再比如说头发被火烧了好大一截,但春棠并不觉得解气。
满脑子都是同他决一死战的想法,眼睛一睁开就琢磨着今日要怎么同他斗争。
但他留在家中的时间并不多,春棠并没有什么报仇的机会。只能在他走的时候留给他一个挑衅的眼神。
待春棠身体好得差不多了,里正便来接春棠和魏时安。许久未见,里正的胡子变得更浓密了,秦一朝和秦一铮都去上工了,家中只剩下两个女眷,是以里正也没待多久,把从村里带来的一些山货和野菜放到院子里,拉着俩小孩就走了。
京城里不能跑马,自然也不能跑牛,春棠和魏时安坐在车上,里正拉着牛慢悠悠的朝城门口走去,路过小吃摊,还给他们俩一人买了个肉包子。
春棠鼓着张脸啃包子,左顾右盼,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了唐欣悦。春棠原本想和她打个招呼。但她并没有看到自己,只留了个侧面,面色不好的同面前的男人说话。男人也只看得到个侧脸,穿着同唐新月一样的深蓝色衣裳,身量很高,春棠无端觉得他有些面善。
她盯着他,努力在记忆里搜寻,却总是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