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
洛游坐在车里，朝街灯下的余辽挥了挥手，随后转过身，只给余辽留下一个模糊的侧脸。
余辽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轻轻呢喃了一句什么。
是再见？还是谢谢……
而站在玻璃门内的打工小哥正捏着一块抹布，两眼发懵，一头雾水。
这俩人什么情况？
这关系是什么走向？
为什么他们看起来都很悲伤，却又很轻松的样子。
洛游前一刻在出租车上还保持着强颜欢笑，等回到家后，摸着黑开了门，连续拍了好几下开关，都没有光从室内亮起。
她想起了前阵子贴在她门上的电费催缴通知单，顿时卸了力，背靠墙面慢慢滑到地上。
当世界安静下来，负面情绪开始爬进脑海。
在这个空荡荡的寂静房子里，洛游无所依靠，于是紧紧抱住膝盖。
强烈的孤独感将要淹没她，她伸手去够掉在地上的笔，像是在抓一根救命稻草。
唯一能够和她对话的人，却在天上。
她想回去了。
她承受不住了。
只是一个黑夜，就快要了她的命。
而她的委托人乔喜，一个真真切切的17岁花季少女，这两年的黑夜都是在寂静中熬过的。
更深的苦楚朝着洛游的心脏撞击。
她第一次哭出声来。
“乔喜，我好像搞砸了……”
这一世来得太早了些，和余辽初遇就要分别，连爱情的打火石都没找到，更别提火花了。
“洛游，别让过去锁住你。”
“你现在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意识到这个微弱的声音是从她脑海中传出的，洛游逐渐抑制住哭声。
“洛游，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交流了。”乔喜声音依然很平静，在这一刻发挥出了最大的效果，让洛游也逐渐镇静下来。
洛游哑着嗓子问：“你要离开了吗？”
“嗯，我的执念已经消除，可以等待轮回了。”
委托人的任务正式完成，这也意味着洛游的主线任务结束了。
乔喜：“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直觉这个信息对你应该蛮重要的。你的功德好像已经足够了。”
“……什么意思？”洛游抹掉眼角渗出的泪水。
乔喜：“你的功德已经足够你参与下一世的轮回了，好像不需要完成剩下的任务。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回来和我一起在轮回境等待？”
功德……已经积攒够了吗？
她幻想过无数次，等自己攒够了功德，该怎么跟这个对她不太善良的世界说再见。
可没想到，原来这么快。
“你可以随时选择结束。时间轨迹也会自动修正，不用担心。”
随时选择结束吗？
洛游借着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光，看向自己的手掌，细细的掌纹像一条条水渠，交错相连，每一道或深或浅的痕迹，都刻画着一个故事。
“余辽，谢谢你。”
这话没有在余辽面前出说来，可她知道，自己该跟余辽说一声谢谢。
为了他这段时间对她颓丧阴郁的状态和喜怒无常情绪的迁就。
“乔喜妹妹，也谢谢你。”洛游慢慢地说。
“你们让我体验了一把不一样的人生哎。”
“小时候我爸妈说我脑子笨，千万别走学习这条路，还说我公主脾气，吃不起那个苦。所以一开始他们就没想着让我好好学习，全让我培养各种才艺了。”
什么单车滑板小提琴吉他绘画……
“他们想着，就算我没办法成为文雅的知识分子，会一门手艺，当个小清新的艺术家，也能养活自己。”
“然后我在这些之中，选择了热血沸腾打打杀杀的电子竞技。”
她张开嘴笑了一下：“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叛逆呀？”
以往她每次自嘲，都会招来乔喜冰冷无情的认同。
但这次乔喜沉默了很久。
久到她差点没分辨出那回荡在她脑海里的声音来自于谁。
乔喜：“那样其实也挺酷的，你在自己热爱的圈子里发挥出了极致的天赋和努力，挺棒的。”
洛游猛地吸了下鼻子，声线颤抖：“天杀的，你一定要等到自己快消失了才肯夸我是吧？”
“你就乐意我哭死。”
乔喜却一本正经地解释：“之前不是想着高考前，得对你实施打压式教育嘛。”
“我没亲人了，所以得当自己的长辈，养好自己。”
更细碎的抽噎声弥漫在寂静的房间里。
围绕在洛游脚边的地板，只有一隅清浅的光，她像是坐在一轮冷银色的月亮上，环抱住自己，缩成一团。
乔喜已经对自己亲人离世的事实脱敏了，安慰洛游道：“我之前有在书中看到过一个说法，就是说，其实一个人只要好好地活着，就是对某些人最好的拯救了。所以请你抱着这个信念，好好地生活吧。说起来，还没跟你介绍过我爸爸妈妈工作的医院呢，就是那天你去找余辽的医院，我爸爸在那里工作了十年，他是一位很厉害的神经外科医生。”
洛游一怔，一个强烈的预感令她全身颤栗：“……神经外科？他叫什么名字。”
“乔忆兴。”
一阵彻骨的寒冷从洛游的脊椎攀爬至头顶：“……乔忆兴？”
她捏住笔，呼吸有些急促：“乔喜，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前世的时候，我还在比赛，父亲突发急性脑梗那件事吗？当时请来了一位神经外科专家，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已经凌晨一点钟了，他赶来的医院。”
那位专家面容很和蔼，全程都在用耐心又温和的语气，和洛游的家人对话，他的微笑让人会本能地信任，甚至依赖。
医院没有空余的床位，洛游和姐姐等在专家诊室对面的长椅上，困意数次袭来，都被她强行压下。
她一直盯着墙上的专家介绍栏，金属框框里，一个名叫乔忆兴的专家医师，光介绍语和成就就写满了一整栏。
那是给她父亲做手术的医生，是救了她父亲的医生。
……
原来，两架命运的轨道早就以不知名的方式交错行进过了。
情绪的波涛重归宁静时，清晨雾蒙蒙的光线从窗子透了进来。
洛游抓着笔呼唤着乔喜的名字，可惜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
手机弹出一条出行提示，她需要出发了。
洛游只好从几乎空了的便签盒中，抽出一张写过字的纸，翻到整洁的背面，郑重写下一段话。
“我决定了，乔喜，不跟你去轮回境了，还是好好把这个人生过完吧。”
“就像你说的，不该让过去锁住我，我已经开始新生活了。不同于前世的电竞生活，我现在有了新的爱好。而且，虽然委托的任务完成了，我自己的心愿还没有实现。”
“至于余辽，我还是看开点，顺其自然吧。”
“或许，真正有冠军执念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任务已经开始，她不想没看到结果就结束。
支线任务说的找出余辽前世被困的执念，应该也不是冠军这么简单。
“我的主线是拯救你，乔喜。也是在拯救我自己。”
她从来不怕有挑战性的事物。
更何况，跟乔喜约定好的，一定要去大学校园看一看。
洛游就那样出发去了京饶。
在候机大厅等待的时候，洛游脑海里回荡着前一晚听余辽弹过的曲子。
她翻出手机，一边轻哼一边点开识曲功能。
系统推送出结果，排在首位的那首歌的名字，叫做《蜂鸟》。
【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为何一直不断往前冲/捏出血的双手/忘了也能够/稍微退后】
娇小的蜂鸟能够找到光明的隧道，她也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光。
她独自一人去京饶大学报到，在众多家长的拥簇中，新生们的脸上表情不一，有的兴奋喜悦，有的胆怯不舍。
洛游一个人安静地排队，领取物品，收拾宿舍。
还记得在京饶度过的第一夜，她躺在狭小的上铺，握着手机，编辑了好几条朋友圈，最终什么也没发出去。
最后，听着舍友跟家长亲昵又不舍的电话，以及微弱的啜泣，她慢慢闭上了眼。
那时候，曾经再热烈的记忆也终究会沦为平淡。
心里也被大大小小的琐事占据、填满。
就连在梦里，都失去了一个叫“余辽”的位置。
其实她知道，对余辽的执念很复杂，或许夹杂着前世的放不下，每次相遇就好像两颗行星毫无道理的碰撞。
那时候，她急于寻找一个情绪发泄的出口。
被拒绝也挺好的，如果余辽当时真的答应，之后她会更加不知所措吧。
她本不是属于这个时空轨道的人。
【余辽，谢谢你让我能抱着绝望的心态离开淮岫。不去念、不去想，割裂掉我过往的人生，在新的城市开始生活。】
关于十八岁的夏天，她唯一会常常想起的，只有出发去京饶的那一天。
天空不是很晴，压着厚厚的云，没有一丝风。
她跟舅舅和舅妈吃了最后一顿早饭。
洛游在大学期间，过的可以说有些自闭。
除了三点一线的宿舍、课堂、图书馆以外，她兼职周末给学生辅导中学课程，寒假暑假无一例外地去各个公司实习。
她似乎总是比同龄人更成熟一些，连老师都说，她似乎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容易被外界干扰，这种性格最适合在某一专业上深入发展。
洛游一直觉得自己有这样的心态，是因为五年前那场变故。
她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提不起太大兴趣。
平淡地工作，平淡地恋爱，然后平淡地结婚，再平淡地老去。
在她的想象中，人生也不过那样。
所以她不想恋爱、不想结婚。
只想在工作中平平淡淡地老去。
她仍然记得大学里一个很平常的夜晚。
当时，洛游正在潜心研读六级卷子，耳机里随意放着音乐电台。
不知怎的，切换到了当月热点事件的轮播。
她突然听到了hx俱乐部选手yu退役的消息。
余辽退役了。
笔在手中停顿了两秒，又刷刷扫过纸面。
仿佛只是时钟里秒针从一格挪到下一格时微妙的停顿。
流畅的英文句子中，也只留下一个深色的点。
像极了一个顿号。
搁在手边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洛游抬头看了眼四周，同学们都在安静地看书自习。
她把卷子塞进包里，刷了卡从图书馆里出去。
等出了门，她才拨通了顾初暖的语音电话。
“洛游！余辽退役了，你看没看热搜？”
“看到了。”
很平淡的回应。
顾初暖在那边怔了几秒，才焦急道：“你就这个反应？”
“嗯，总要退役的。”
选手总要退役的。
她也总要毕业的。
赛事官方发布余辽退役的消息后，粉丝先炸了。
虽是意料之中，但洛游的内心无法不荒凉。
官方消息里也没说任何原因，就是说他退了。
职业选手的春天太短了。
短到还没见花雨落下，就草草退了场。
余辽选手退役之后，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网络上再挖不到一点有关他的消息。
洛游本能地惊慌。
他会不会像前世那样，销声匿迹以后，又悄无声息地离世了……
就连比余辽晚半年退役的罗文栋，还借着顾初暖的手机，给洛游通了一个短暂的电话。
罗文栋从电话里透露出，余辽的状态确实说不上好，倒不是因为比赛，更多还是关系到余辽的家事，洛游听着莫名心慌。
罗文栋还说他会多替洛游留意一下余辽，甚至给洛游留了一个地址，说他准备开个餐馆，地址已经选好了。
“我之前也说过，要是余辽哥真的退役，我也不打算干了。现在正好，把这个店盘下来。餐饮可是我发展的舒适区，洛游妹子你放心，有我在，余辽肯定饿不死的。”
电话里，罗文栋一直在打趣。
洛游没心情笑，却默默把那个地址记了下来。
那个晚上，洛游忽然有一种，她接连失去了两个重要的人的无助感。
先是乔喜，在委托任务结束后，神明就把两人交流的能力回收了，觉得这样会干扰人间的自然轨迹。
虽然和委托人已经无法联系了，但洛游相信，如果委托人还在轮回境里，一定能看到，她好好上了大学，完成自己的学业。
她很想告诉乔喜——
【你想象的大学生活，我实现了，真的很好。】
【下辈子，你要亲自来体验哦。】
这时候正是秋天，一阵风卷起洛游的头发，她眯了眯眼，忽然发现自己脚踩过的落叶，被堆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
她用鞋子蹭了蹭地面，露出落叶堆底下的水泥地。
一行很浅的文字浮在表面，像是用月光写出来的。
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眼花，可字迹旁边，还画了一个水滴形状的吊坠。
洛游下意识去摸自己锁骨前的吊坠。
那个图案无疑是乔喜和她约定的暗号。
是乔喜。
绝对是乔喜写的。
【我看见了哦，谢谢你。】
【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排上号啦，下一个进入轮回就是我了。你还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我现在还可以告诉你。】
洛游也顾不上脏，直接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泥土，唰唰划过地面。
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余辽他还活着吧？】
乔喜有点惊讶，地面落下一个深灰色的点，像是一个叹息。
【他活着，活得好好的，不要担心。而且从你的审美喜好来看，他应该变得更帅气了。】
【他现在应该在……】
【那就好。】
洛游打断了乔喜。
她知道乔喜的时间并不多，也不希望她再冒着被神明爷爷发现的风险和自己透露信息。
于是快速写道：
【等我毕业以后，我会亲自去确认的。】
【我得先回归生活，不然梦想和生活都会死掉。】
片刻后，浅灰色的地面浮现出了最后一个字。
【好，记得要按时吃饭，好好生活。】
这是乔喜给在人间的洛游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