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星
不知是不是闷热夏夜的缘故,洛游似乎也体验了一回躁动的青春。
她又失眠了,辗转反侧中,除了让后背贴上一层被汗浸湿的薄衫,再没有任何变化。
大脑长期保持高度活跃的副作用就是——在该放松的时候仍然紧张。
她何曾为考试犯过紧张?
可就像乔喜说的那样,睁眼闭眼都是令她痛苦的东西。
月光从窗帘缝隙渗进地板,照亮一道弧影,如一处海湾,而她是搁浅的鲸鱼,大海就在眼前,她却没有力气向它靠近。
洛游把头歪向一边,去够桌上的圆珠笔:“乔喜,你睡了吗?”
几分钟后。
……没有回应。
大概率是睡着了。
洛游孤单地陷回被子,胸前吊坠随着她侧身的动作,落进衣领里,胸口沾了一点凉意。
洛游用手捂住心脏的位置,感受那阵跳动在耳边扩大。
听着规律的心跳声,她已不知何时沉睡。
只记得,她做了一个繁复的梦,其实说梦不是很准确,因为很多场景是她前世发生过后,又被她遗忘的。
大概是两人事业都趋于稳定的时候,有一家很豪的广告商找到联盟合作,各大电竞俱乐部都有单人和团体广告拍摄。
她和余辽自带热度,自然也被安排在一块。
不知谁提了一句,不如借这个机会,去玩两天。
拍摄地点在邻市最大的一片海滩,大巴车驶出公路后,狭窄的视线忽然开阔,两侧没了遮挡,沿着灰石阶一路向下,大片浅金色的沙滩在视野里延展。
太阳金黄而璀璨地悬在明净的天空,选手们自动分散,像一堆堆聚起的沙子热闹地社交——毕竟台下不再有敌我之分。
海鸥被人语声惊扰,扑棱棱腾起一大片白茫茫。
工作人员们手忙脚乱地开始布景,作为第一批拍摄的洛游,已经被化妆师桎梏在了临时搭建的帐篷中。
她穿着及地的流线裙,隔壁坐着穿梭于各大赛场的主持人姐姐,两人偶尔交谈。
“那场比赛我看了。”镜子里主持人在对她微笑。
洛游下意识就要问哪场,突然想起,对方指的应该是余辽戴着戒指来看她的那场。
那天她的队伍明明夺了冠,铺天盖地的热搜却都聚焦在二人捆绑的词条上,为此洛游气了好多天,怪余辽抢了她风头。
勾起不甘回忆后,洛游愤愤道:“夺一次冠多不容易呢,本来女子队人数就不多,他平常也不是多高调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那样。”
“啊?可我觉得你们好甜!”小姐姐有些激动,“你私下里有看过现场粉丝拍的图吗?都嗑疯了——”
“真情侣就是最好嗑的!”
洛游顺着讲述浅浅回忆起那天。
缤纷的金雨落在身上,她和姐妹们抱成一团,记得每个人眼里的泪花,记得教练和队长泣不成声的发言。
洛游身高原因站在最边缘,她抬手抓了一把飘落的彩色亮片,她手心出了太多的汗,抓到后,那薄薄纸片就黏在了皮肤上。
她偷偷背过手搓了很久,才将亮片剥落。
摊开手,发现亮片上的金粉还留了一部分在掌心。
走神的间隙,台下爆发出一阵阵惊呼,盖过了主持人的声音。
她听不到主持人的问题,只能借队友的传话断断续续回应着,这在粉丝镜头里,无疑是一种在爱人面前的紧张。
洛游如实回答:“其实那晚……台上太亮了,我根本看不见他。”
她是看到网上的返图,才知道那天在旁观人眼中,她和余辽偶然擦过的视线,成为一种在茫茫人海注目的绝色浪漫。
“啊……?”
耳畔传来小姐姐失望的声音。
“不过他能过来,我很开心。”洛游补充道。
“啊~”
甜意再度蔓延到主持人姐姐的嘴角,洛游回以一个客气的微笑,从镜子前移开了目光。
对她来说,那晚的记忆只有过速的心跳、喧闹至失真的欢呼,以及掌心那片汗湿的黏腻。
晚上,海边支起了烧烤架。
五颜六色的帐篷在沙滩上鼓起小包,像极了蛋糕上洒满的巧克力豆。
洛游有些累了,一个人静静坐在人群外围,任风吹拂。
黑暗中,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拽——
洛游连惊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陷进一片柔软的毯子中。
她寻着光亮,却在漆黑之中对上了一双眼睛。
余辽还穿着白天拍摄用的薄衬衫,双臂撑起毯子,将两人笼罩,暖融融的气息从彼此身上蒸发。
“想不想看烟花?就我们两个人。”
“烟花?这里哪有——”洛游低下头,发现脚边堆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几根烟花棒探出脑袋。
“出去买水时看见的,只有一兜,我全买回来了。”
余辽撑累了,手臂松了松,半截毯子耷拉下来,贴到洛游脸边,绒毛扫过皮肤,激起一片酥麻的痒意。
“好啊。”她说。正想着要远离人群,一个人看看海,只是靠海的地方太黑了,她不想一个人去。
余辽把毯子围在洛游身上,紧紧抓着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大海靠近。
干燥的沙子逐渐变得潮湿,也越来越凉。
“就这里吧。”洛游停下。
她把毯子铺在沙地上,以免沾湿裙子。余辽也挨着她坐下来,毯子不大,正好够两个人坐。
海水扑到脚面,冰凉的细沙滑进趾间,与此同时,滑溜溜的风也钻进了发丝中。
她眯了眯眼:“那天……你为什么突然把戒指举起来。”
身边是塑料袋的细索响动,余辽拿出两支烟花棒,递给洛游一根。
他声色平常道:“给你祝福的人太多,我怕你会很轻易把我的那份一起忘掉。”
洛游挑眉:“你对我这么没信心?”
“不,是对我自己没信心。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你会把我忘了吗?”他轻轻眨了下眼,睫毛如某种鸟类的蓬松羽翼,在星夜中扑闪。
洛游起了坏心思。
“不一定。”
他的影子很快就被浪打散了,表情有些落寞。
洛游心中一片酸软:“好吧,我会试着慢慢忘。”
她晃了晃手里的烟花棒:“就像手里这支烟花,我会让它燃烧得比你慢一些。”
余辽叹了一声,似有无奈:“那还是我慢一点吧。”
“为什么。”
“让你的黑夜短一点。”
两人没再说话,安安静静点燃了手里的烟花棒。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非要和他作对,他那支烟花棒的燃烧速度明显比洛游快了一截。
眼看余辽那支就要燃尽,他却忽然将两指往前挪了一寸。
在靠近火源的地方,指尖被映得出一片橙红,像某种瓷器在烧制过程中,呈半透明状地掩映着火光。
烟花噼啪作响,洛游很轻易就联想到方才吃过的烤肉。
她紧了紧眉。
“余辽,松手。”
“你会被烫伤的。”
“不会。”他笑着看她,眼睛很亮。
眼看迸溅的星火要烧到他指尖了,洛游着急了,强行抓来他的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把燃烧的那端戳进潮湿的沙子中。
掌心触碰到他手背那片皮肤时,洛游心惊了一瞬。
他的手很凉,很凉。
他为什么不肯松手呢?真的害怕她独自一人留在黑夜里吗。
而被烫到手指的本人却毫不在意,侧头端详着洛游,连带着她脸上的愠色,也一并收束。
“洛游,你今晚好亮。”
“……这是什么夸奖人的奇怪方式?”
“和它一样,”余辽指了指已经在手里熄灭的烟花棒,“燃烧时很漂亮,有点烫,但是我有点不愿意松手。”
“为什么?”
“因为是唯一的热源。”
唯一的,热源。
其实洛游心里很没底。
上一世她并没问过余辽,为什么会喜欢她。
她总觉得那冷冷清清的眼里只盛了半汪月光,没一点人的迹象。
她出现的时候就是璀璨的、明亮的,被太多人喜欢着,仿佛所有的星星都围着她一人转。
所以,喜欢上和她对称的另一束阳光,是理所当然。
可如果那束光熄灭了呢?她会不会遗忘。
上一世的结局已经告诉她最终书写下的答案了。
她觉得海滩那晚之后,余辽对她明显和从前不一样了——
像是怕她会像从烟花中飞出的火星,转瞬消失,他渐渐不再掩藏自己的攻击性和占有欲。
两颗炽热的星星挨得太近,总有一天会被烫伤。
海浪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声鸟鸣。
洛游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过度的熬夜让她眼眶发酸,此刻连清晨的柔光都有些打扰。
她抬起的手背上有斑驳光影,像极了那晚海滩上搓碎的湿沙。
风扫过皮肤,竟然泛起一阵潮湿的凉意。
夏天还是太短了。
*
返校后的第一次考试,洛游没有意外地考砸了。
说是考砸,其实有些题目她心里没底,会的都填了上去,不确定的通通空着。
不写总比写错了丢人好。
老师单独找她谈话,敲了敲她空了大面的答题卡,语重心长:“你这个态度怎么行,别以为保送了就可以不再学习。”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望这边望了一眼,洛游垂着头,被刘海遮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你爸爸妈妈在天上看到了得多伤心啊。”
一声重重的叹息从面前的中年人胸膛发出。
洛游抬起头,眼底挂着两个深色的黑眼圈,眼神发懵。
老师也被她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联想到这几日同学们的闲谈,说洛游太用功了,连睡觉时手里都抓着笔,不肯放松。
“为什么不写?你又不是不会。”老师又叹了口气,曲起的手指敲着桌面。
“我不会。”
“你说什么?”
“我说,我确实不会,”洛游抓了抓脸侧的发丝,“好多知识突然都忘了,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