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恨
陆娆从杨彻身边走过时,他们的手背碰在了一起,杨彻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拉住了陆娆的手腕。
陆娆身形一顿,随即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地等着杨彻开口。
他力道不算重,只是执拗地牵着她,外面喧闹的雨声越来越大,整个世界都嘈杂,潮湿的空气中,他眼底结了一道阴翳的网,藏匿住了他阴暗的,深不见底的情绪。
“怎么突然想到回来找我?”他开口时才发觉自己嗓音有些许的沙哑。
陆娆回头看他,冷笑道:“你的手下跟了我一路,真当我是瞎子了,会不会有点太看不起我了?”
她好像真的有点生气了,杨彻垂下眸,看着陆娆白皙纤瘦的手腕被他握在手里,而自己的手臂上却横着碍眼的淤青。
他这么狼狈的样子,明明最不想让她看到。
“我没有背着你擅作主张”他的声音有点弱,似乎是底气不足,“是我自己分内的事”
“是谁?”陆娆回过身,把手抽了回去,杨彻的手里就落了空。
可杨彻不想在她面前提起谢安南,提起他,会让她尤其困扰,和其他人相比,谢安南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特别。
可那两个字还在杨彻口中将出未出,他刚准备开口,就听见陆娆冷冷道:“你再跟我说没事试试看?”
他果然将那两个字吞了回去。
陆娆似乎有些烦了,她从茶几上捞起车钥匙,说:“爱说不说,真当我非得等你开口了。”
见陆娆要走,杨彻才急忙拦住她,妥协道:“别不要走,是谢安南。”
“谢安南?”陆娆站在原地,神色果然变得尤为不悦,她看向一旁,想到了什么,“哦,来找我要枪是吧?”
他那三支枪现在还在她那儿,想必是心急如焚夜不能寐吧?
杨彻拦在她身前,说:“真的已经没事了,他短期之内不会再来找你了,这些都是我分内的事,是我应该做的,我一直都”
这几年,他一直都在帮她处理这样的事,他真的已经习惯了,陆娆在扈北的路,是他陪着她一刀一刀砍出来的,那些想报复她的人,想妨碍她的人,在他面前都不得不为她让路,再多伤再多痛他也这么扛过来了。
他从未想要把这些事告诉她,如果他不做这些事,他对陆娆还有什么用处?她还用得着他什么呢
“杨彻。”陆娆漂亮的眉此刻蹙在一起,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谢安南找了她的麻烦生气,还是在为杨彻这幅卑微且狼狈的模样不痛快。
杨彻听到她叫他,抬起了头,等她接下来的话,他捞过她的手指,讨好一般握在手里。
通常他这么向她示弱,她就不会特别生他的气了。
陆娆沉下一口气,说:“以前你是我的下属,你为我挡枪子儿都是应该的,现在你是我的人,他凭什么动你?他今天敢对你动手,明天是不是就要砍我了?”
杨彻感觉自己呼吸一滞,他一言不发地看着陆娆,看她因为生气皱起的眉,看她起伏的胸膛。
原来是这样。
他突然上前一步,搂住了她。
原来是这样,原来陆娆也在意他,原来她也会有那么一点心疼他,原来他对她而言不光光是好用的听话的工具,他感觉自己眼眶有些发烫。
他原本一点也不觉得痛,谢安南对他来说也根本算不上是棘手的对手,那几道伤口和他以前受过的伤比几乎不值一提。
可他现在觉得痛了,就好像他觉得痛,陆娆的心绪也会为此产生波动一般。
哪怕陆娆不爱他,只是有一点在乎他,他就会被巨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包裹。
他连死都不怕,他甚至不怕今天死在谢安南的刀下,但他现在舍不得死了。
陆娆突然被他抱住,一时间没明白过来他怎么了,后面她才猜想,可能是被谢安南欺负了,觉得委屈了。
她抬起手,避过他身后的伤口,拍了拍他的背,说:“你看,你要是不告诉我,还有谁给你出气?”
“对不起。”杨彻埋在她的颈窝,声音有些闷闷的,半晌,他说,“你不是想要我今晚陪你么?”
他松开了她,手从肩膀滑到了她的后颈。
他低头吻住了她,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让她摸自己那段纹身。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就算把他摧毁掉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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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一夜,次日早,窗外仍旧雾蒙蒙的,落着些若有似无的雨。
杨彻是被微弱的刺痛感扰醒的,他睁开眼,卧室没有开灯,眼前昏沉沉的。
唯一的光源是陆娆那一侧的一盏小台灯,他偏过头,台灯暖黄的光下,她的头发看起来毛茸茸的,她依偎在他的臂弯中,趴在他身侧用碘伏棉签涂他手臂上的伤口。
他有些疲惫地抬起手臂,落在她的后腰上,轻轻揉了揉,问:“还会痛吗?”
陆娆丢掉手中的棉签,躺了回去,说:“昨晚怎么不见你这么关怀我?”
杨彻闻言喉头一哽,昨晚的画面突然再次涌进他的脑海,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好像开始发烫。
他明明全听她的了
在他还在斟酌哄她的话时,陆娆突然凑了上来,亲了他一下。
看着他眼睛也不眨地愣在那里,她突然笑道:“裴荷露是对的,我是该提防你把我骗得倾家荡产。”
“为什么这么说?”杨彻皱起眉,他什么时候骗她了吗?怎么说得这么严重?
“因为我挺喜欢你的。”陆娆丢下一句听起来不甚相干的话,然后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谢安南的事你怎么想?”
“他其实他昨天伤得比我严重,应该会老实一段时间。”杨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的脸色,他也不清楚陆娆对谢安南是个什么态度。
“你还在等我夸你能打吗?”陆娆瞥了他一眼,然后说,“他这么好面子的一个人,如果不是有别的压力,他宁可三把枪都不要了,也不会肯来找我,这个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杨彻侧过身看着她,突然,他移开目光,小声地问:“你觉得,谢安南和我像吗?”
“什么?”陆娆困惑地反问,“什么像?”
杨彻把当初谢安南和他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结,但他始终不敢跟陆娆讲,怕的是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但他现在觉得自己不太在意了,就算陆娆曾经真的在他身上看到谢安南的影子,未来真正陪着她的也是自己,而不是谢安南。
陆娆听完他的话,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嫌弃:“他能不能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还演上替身白月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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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射击馆只有陆娆一个人,她连续三发子弹落在了九环。
这时杨彻从外面进来,听见她“啧”了一声,他戴上降噪耳罩,走到陆娆身后,握住了她的手,随着一声枪响,子弹正中圆心。
“你的枪还是我教的,现在来和我显摆起来了?”陆娆摘掉耳罩,把靶纸扯了下来,看了一眼,然后塞到了杨彻怀里。
“我比不上你的枪法。”杨彻替她收起枪,然后问,“怎么突然想着要来这边?”
陆娆到休息区坐下,然后对着杨彻比了一个射击的手势,说:“练习一下,准备今晚直接就这么把谢安南干掉,枪也不用还了。”
“别开这种玩笑。”杨彻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就算真要动手也是我来。”
陆娆喝了一口水,抓起一旁的外套披到了身上,说:“走了。”
谢安南没想到陆娆会主动约见他,他为了那三把枪伤了不少脑筋,有董文秋煽风点火,他怕宫先生真的会为此动怒,对他动手。
那天如果不是杨彻,他见到了陆娆,原本是不会动手的。
他正想着,街外有几辆车开了进来,他往窗外看了一眼,陆娆从车上下来,身后果然跟着杨彻,他们两个就这么形影不离谢安南恨恨地想。
杨彻推开门,陆娆从外面进来,后面的人抱着那三杆枪。
谢安南坐在屋子中央,他抬了下手,手下人陆陆续续走了出去,有两个犹豫不决的,看了杨彻一眼,最终还是跟着出去了,毕竟南哥前两天才刚在这个杨彻手里吃了亏。
谢安南还没邀请他们坐,陆娆便自顾自地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杨彻沉默地站在她身旁,和那晚狠厉的模样截然不同,分明一副已彻底被驯化了的样子。
谢安南起身,拿着茶壶走到陆娆跟前,往她的杯子里倒了水。
陆娆开门见山,说道:“当初你绑了我的人,找了三个人盯着瞄我,我缴了你的枪,是天经地义,不算欺负你,现在你又过来和我动手,什么意思?没完了?”
谢安南倒水的动作一顿,受伤的右手还在隐隐作痛,他抬眸看向杨彻,口中却是在问陆娆:“你想怎么办?”
“就事论事,你怎么欺负的我的人,我就要怎么还回去,我不多要。”陆娆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把刀,摆到了桌子上,看向谢安南的眸子泛冷,“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谢安南死死盯着那把刀,眼底一痛,带着隐隐恨意看向陆娆,嗓音嘶哑:“你为了杨彻,要这么羞辱我?”
陆娆抬眉,不为所动地看着他,说:“我要是十年前送你去坐牢,都轮不到你欺负到我头上,你和我谈羞辱?”
谢安南被这几句话伤了个彻底,他拿起那把刀,扯开了衣领,用刀尖抵住自己,从锁骨划到胸膛,不深不浅的一道伤渗出血来,他把刀丢在地上,问:“可以了?”
陆娆不想与他纠缠,起身拿过捆在一起的三把枪丢到了他跟前,临走前,她漠然道:“别再纠结十几年前那些莫须有的情义了,就和你欠我的债一起算了吧。”
谢安南颓然地看着陆娆从这里走出去,头也不回地坐车离开。
他低头捡起那三把枪,他现在姑且可以松一口气了。
可他根本感觉不到轻松。
谢安南从来不敢细想,因为对他有恩的是宫先生,而陆娆早就将他弃如敝履,他必须长久地恨着她。
然而实际上,当初他还债的钱,陆娆赶他走后,从未开口向他要过。
正因为知道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他只能恨她,他只有这么一条路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