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拂熙探秘惊伦乱
泪水,将殿门外随水漂流的荷花灯画得朦胧。
泪滴坠入九曲长杯中,映出了无情的夜空。
我提起酒壶,为自己斟了数杯,皆是一饮而尽。
恍惚间见一人影,和我一般自斟自饮、酒中落泪。
他剑眉鹰目,面容冷俊,正是二哥。
二哥早已看到了我,只不过他没有与人谈笑的心情。
我明白的。
每逢宴会,看着众人欢笑,二哥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
我不欲打扰他,转身便要回殿内。
“七弟是在想四弟和五弟吧。”
身后忽然传来那个如父皇般威严,今日却显得有些温柔的声音。
我停住了脚步,应道:“二哥是在想杜婕妤吧。”
已随素庄皇后而去的杜婕妤,正是他的母亲。
二哥沉默片刻,道:“如此良辰夜色,七弟不共饮一番?”
我道:“不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容易醉。”
于是他放下了酒具,我也放下了酒具。
二人同行,闲逛至慧灵湖,见湖面冰有裂痕,如藻荇交横。
二哥忽然吟道:“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
那是苏先生的《记承天寺夜游》。
我接口道:“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两旁禁卫,如若木雕。我们在这木雕之间,相视大笑,笑得很洒脱。
我和二哥向太明宫内的拂熙殿走去,沿路遇夏侯宣和罗世深二指挥使,二位也故作不见,径自绕道而去。
我纳闷道:“二哥,自我回来后,朝中上下,好像都把我当空气。甚至连和我同行之人,也被当做空气。”
他淡笑道:“空气不好么?正因身旁有一团空气,寡人才能在太明宫四处乱逛。”
二哥是不苟言笑的人,这种凤毛麟角的笑,在他的脸上很快转瞬即逝。
我停下脚步,皱眉道:“拂熙殿乃是父皇就寝之地,虽说通行无阻,但冒昧参观,恐怕不妥。”
话音未落,二哥忽然出掌向我胸口击来!
我不禁运力回掌,与之相击。
二掌如同极的磁石一般,被内力相斥,无法相触。
他一收手,消去了掌间内力,沉声道:“七弟又开始修炼‘縢咬流’的内功了?”
我不言。
他道:“七弟既然轻功已复当年,便陪寡人到拂熙殿参观一番。”
我不知二哥今夜为何会对父皇的寝宫如此有兴趣。
我只知道我的轻功恢复和不恢复当年的水平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二哥在怀疑什么?”
他不回答,只是行至后墙,轻轻一跃便潜了进去。
我只得硬着头皮,施展轻功跟了进去。
殿外的禁卫本想出手喝止,但一见我也在,尽管深感不安,也索性装作不见。
才进殿内,我便发觉有异——
环绕寝宫的大内阉侍,个个看似守岗如常,实则被人点了穴道,皆呆若木鸡、双眼紧闭,似站立着睡着了一般。
常婕妤和计德妃常住的寝室隐隐有烛光晃动,似是有人。
我深感奇怪:今日宴会之时,常婕妤和计德妃先后称病告退,父皇兴致正高,也无暇顾及二人。二人回房清静,实属正常,但为何这些侍卫全都被点了穴道?
莫非!
我倒吸一口凉气。
二哥回过头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在暗中蹲守,切勿乱动。
他迈步无声,猱身接近常婕妤所在寝室,借狭小门缝向内一看,忽然身体震颤了一下,似乎是看到什么难以置信之事。
冷静片刻,他又潜至计德妃门前,身子又是一颤。
二哥遇事稳重,仅有谈至国事之时显得颇有情绪。
我从没见他这样过。
他蹲守片刻,像是在思索什么,遂解下腰间锦囊,放于门槛前,然后轻扣房门,立马运轻功而走。
这响动虽小,却也足够。
常婕妤的屋门瞬间开合,一道难以看清的幻影从屋中逸出,在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计德妃那亦是如此,一个人影飞快地开合房门而出,捡了地上二哥留下的锦囊,越北墙而走。
北墙的禁卫也早已被点了穴。
从计德妃处出来的人影虽快,但我还是隐约看清了他的身形。
而从常婕妤那逃离的人,能有如此出神入化之轻功的,本朝上下也没有第二个了。
□□之事,在历朝历代的皇家皆有发生,也不算多么稀奇之事。
但是,我情愿自己又蠢又瞎。
皇城外的爆竹声隐隐传入耳中,将心神拨得更乱。
我隐隐觉得有些好笑。
二哥是政治欲望强烈、颇有城府之人,但不知为何,对家人始终留了一些余地。
他本可以秘密禀报父皇,让屋中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没想到,他竟会因一时仁慈,做出留下自己锦囊这种蠢事。
他以为,这样就能警告屋中之人,让其收敛。
但这种仁慈,在帝王之家,确是大忌。
所以,好笑的事情发生了——
瑟风醒酒,众宾皆散。
一阵带着春初气息的夜风拂过,太明宫内恢复了冬夜的寂静。
除了皇帝的寝宫。
“煽儿,当着怜儿的面,你再将这事说一次!”
父皇端坐床前,两旁是夏侯宣和罗世深二指挥使和一众禁卫。
他威严的面上,看不出有任何激烈的神情。
我有些不耐烦:父皇这已经是问了第三遍了!
我的六哥,天蛾卫总指挥使、“獬目王”神夜离煽,拜于父皇床前,神情间不时透出激愤之色。
“禀报父皇,儿臣与大哥出殿谈心,见二哥行踪有异,随即跟随其后。没想到他竟潜入拂熙殿,点了众侍卫晕穴,以及德妃的哑穴,欺辱德妃!
儿臣和大哥颇为气愤,随即一跃而入。二哥闻觉动静,立刻施展轻功而逃,计德妃这才得以守住名节!”
他身旁跪着两名重要的人证——我的大哥神夜无忌,以及一个一颦一笑都百媚横生的女人。
那女人便是计德妃。
她不敢插话,只是在那轻声抽泣。
不过,父皇今夜从未用正眼看过她一眼。
我拜伏在地,再次将差点没笑出声来的脸,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上,以冷却不可遏止的笑意。
从六哥第一次开口,我就想笑。
所以,我觉得我不能再在这个充满笑料却又不许言笑的屋子里待下去了。
但父皇笑不出来,因为无论大哥和六哥的话是真是假,他最宠幸的女人都已有了瑕疵。
他作为男人的尊严,早已一败涂地。
和我并肩拜伏的二哥也没有笑,我仍旧无法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分毫情绪。
等待已久,父皇终于说出了我期待已久的那句话:“好了,朕知道了。”
他将手中的锦囊掷于二哥身前的地上,问道:“怜儿,这你作何解释?”
二哥只道:“父皇英明,自会定夺。”
父皇终于不再把我当空气了。
他瞪视着我:“渡儿,把头抬起来。”
我无法抗拒天子的威严,只得强忍笑意,硬着头皮与其对视。
父皇道:“你可知你为何在此?”
我道:“儿臣知道。”
他厉声道:“据众卫士禀报,你宴会期间一直和怜儿在一起,定也参与了此事!你来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此言一出,大哥、六哥和计德妃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怎也没想到,潜入拂熙殿内的不止二哥一人!
我不说话。
我一开口,便会放声大笑,所以我不能开口。
父皇十分恼怒地“哼”了一声,喝道:“你不说,自然有人帮你说!无忌,煽儿,你们为何包庇渡儿!难道你们没有看见他吗?”
大哥和六哥惶恐不已,他们不想得罪父皇,也不想得罪同为太子党、又可能知晓真相的我。
计德妃似乎沉不住气了。
她哭诉着插话道:“陛下,七王爷是您最宠爱的皇子,性情纯善,只因年纪轻不懂事,受了恶人蒙蔽,才牵涉其中!
臣妾一介女流,所说的话不易被人取信,怎敢挑拨陛下和七王爷的关系?故而不敢声张!请陛下务必为臣妾做主,也还请陛下恕了七王爷的罪!”
我暗暗赞道:真是个厉害的女人,我没罪都成有罪了!
大哥和六哥顺着她的话道:“父皇,德妃所言不错!七弟年少无知,还请父皇恕了他的罪!”
我不禁有些兴奋:这样一来,本王从犯的罪名便已坐实,事情变得更有趣了!
父皇果然大怒。
只不过,他不是因为相信了太子三人而怒,而是见我明知真相而故意保持沉默而怒。
他咬着牙,狠狠地瞪着我道:“渡儿,你再不说出你知道的,便再也来不及了!”
我当然知道父皇不是在开玩笑。
事到如今,想同时保住东宫和蛟呼王府,已是不可能了。
所以我选择招供:“父皇,那时儿臣离得远,常婕妤和计德妃屋内,何人发生了何事,儿臣的确不知。”
一听又多了一个常婕妤,父皇的眉角不禁颤动了一下。
我翘起嘴角,漫不经心地说道:“但儿臣知道的是……大哥、六哥和德妃三人,明面上力保儿臣,实则是想舍掉儿臣为自己开脱,这着实令人寒心。”
大哥、六哥和计德妃登时惊得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