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啸火漫天心酒暖
杨骁龙又作一揖,仿佛在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又像在说“来日方长”。
早已换上中原衣物的他,单独给王崟星城讲了一个故事,并委托少主转告于我。
故事讲完,他踏雪而别,很快便无影无踪。
从牙帐逃出第十五天,诸人抵达炎州。
董、尹二人回到各自的学馆打理事务,空余时便到刀府换药。
其余人便寄住刀府。
过了两日,卢熹微转醒;又过两日,我便醒来。
董先生臂上和胸口上的刀伤,痕向有些古怪,像是极为狼狈的境况下所受。
我问起来由,他笑而不言,反是二小姐直言道:“他的两处伤,是为我所受。”
董先生忙插话道:“若非二小姐出刀如电,恐怕在下右臂和性命都已保不住。”
二小姐握住董先生手腕,驳道:“不,是董先生救我在先!”
董先生面色夹红,一时言谈不畅,争道:“非也,非也!”
二人争执不休,董先生略有些语无伦次,惹得众人嬉笑。
酒,很香。
香的并非酿酒的糯米,而是这些可爱的人的心。
火盆,很暖。
暖的不止燃烧的炭火,还有涌入心房的火苗。
这宴厅仿佛生了一层屏障,让诸人与外界隔离开来。
在这屏障之中,我竟变得哪儿也不想去了。
但是,人总有分别的时候。
……
被十九天前的鲜血之气所浸透的突杰尔汗帐内,一个留着鼠尾辫,虬须髯张的男人醒了过来。
他是草原的霸主,西域的诸狼之王。
随着狼王复苏的第一阵呼吸声响起,拥簇着的人皆喜极而泣,尤其是他从封地归来的几个儿子。
阿斯那汗看着周围,开口第一句便问道:“咏仁在哪?”
阿斯那汗的其中一个儿子异常激愤:“禀告父汗,那奸细带兵追击神夜唯渡,却一个人从大漠回来!如今已被我们兄弟囚于笼中,严刑拷打!”
可汗闭上眼,淡淡道:“让他过来。”
“让他过来?”
“让他穿好衣服,走过来。朕想和他单独聊聊。”
诸王子才言“可是”,阿斯那汗便已抬起手,示意执行。
没人敢挑战大汗的威严。
于是汗帐内只剩下了两个人。
阿斯那汗闭眼而卧,毫不防备,问道:“咏仁,你的那名汉人随从呢?”
遍体鳞伤的九尺大员坐在一旁,应道:“跑了。”
“你猜他是什么人,能有手段偷走你身上的钥匙?”
“不用猜便知,是天蛾卫。辽州人与突杰尔人生活相似,臣只当他和我一样,是神夜唯渡的棒下流民,遂生亲切。却未曾想到,他是神夜凝渊派来的奸细。”
“朕早就和你说过,中原人没有信义可言。”
“就此事而言,他们不讲信义,都是跟大汗学的。”
“咏仁,你言辞中屡屡维护中原人,是放不下中原人的身份?”
“臣更喜爱大汗称我为‘草原人’。”
二人相视大笑。
……
次日清晨,我与少主登上城西的兹山。
这里构造奇特,山峰小而众多,如数指齐竖,植被稀疏。
因其为炎州唯一有名字、有人烟的山,故而庙堂林立,香火甚旺。
我和少主找了一僻静之峰,一起祭拜他的五名亲信。
少主悲从中来,却未溢于言表,只是告诉我那些兄弟的名字,和他们的故事。
我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
从我的眼角一直到下颌,有两条晶亮的泪线,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在这种痛觉中,我分了神,却记下了他说的所有。
王崟星城背对着我,望着身前缭绕的烟气,沉声道:“七王爷,我们是朋友吗?”
我不言,因为我不知道。
沉默了片刻之后,我答道:“总之不是敌人。”
他很欣慰,道:“等你们皇子间的争斗有了结果,在下再作打算吧。”
我有些诧异:“少主不准备乘虚而入、夺取皇权了?”
“若是太子或三皇子得势,我便强攻;若是蛟呼王上位,我便蛰伏;若是七王爷登基,我便称臣。”
“少主还是强攻或蛰伏吧!”
他不置可否,只是一笑。
于是我们一同下了山。
他随即将杨骁龙说的故事转告于我——
八年前的宫中,曾有一种非常阴狠的暗器,形似黑针,入活体后遇热即化,扩散周身,待中毒者死后,便连同毒性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暗器,被称为“鬼惑夺魂针”。
此针并非前朝遗物,而是前首席太医“毒手华佗”周取疾所研制。
周取疾成功炼制数根“鬼惑夺魂针”,配方及炼制方法则被一分为四,分别交由其四个徒弟——即四个儿子,保管。“保管”于他们的脑中。
当时有朝中奸逆想得到此针配方,便积极与周取疾,以及他的四个儿子接触。
第四子受到威逼利诱后,有合作套取配方之意,不慎被天蛾卫探知。
鬼惑夺魂针乃绝顶危险之物,原用于暗杀与龙国对立的西域政要,屡试不爽。
这极其危险之物面临被泄漏、滥用的风险,皇帝甚为忧虑,便授意天蛾卫杀周取疾满门。
受命执行灭门之人,正是刚任天蛾卫北指挥使的杨骁龙!
周取疾的第四子,及第四子的妻女,在机缘巧合中幸免于难,下落不明。
听到“机缘巧合”四字,又想到杨骁龙的性格,我心下会意:甚么机缘巧合?这二人明显就是被杨指挥使故意放跑的!
五年前,也就是周家被灭门之后的第三年,有一名脸上满是疤痕、戴着面具的妇人,邀约诸多同村上京告状。
他们告二皇子“蛟呼王”神夜流怜手下的情报官“欺辱边村民女,并杀人灭口”。
皇帝本想就此事质问二皇子,召其情报官问罪,但得知那妇人夫君姓“周”之后,当即授意天蛾卫——将所有告状村民集中起来灭口!
此事过后不久,“童言公主”神夜摇溪从西域回朝。
几乎同时,莫离成为了烟羽楼的新晋头牌。
童言公主是我的长姐,年龄似乎比太子要大上那么几个月。
她是父皇诸女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因此被父皇视为金枝玉叶,受到百般宠爱。
高昌国使者曾来提亲,点名要娶走长姐,父皇不想自己的宝贝女儿嫁到西域去,便推辞说公主已经出家,并修建了“童言观”让她入住。
所以“童言”二字成了长姐的道号。
父皇为了摆脱“故意拒绝”之嫌,索性让长姐穿上道服,以“为西域盟国祈福”之名出使高昌,以示两国交好的诚意。
长姐五年前从西域回来后,父皇竟不理会《龙律》中“公主食封不过三百户”的惯例,直接将她的封户破例加到一千户。
封一千户,就是将一千户的赋税作为薪金赐给她。
当朝一品官员为一万户,一千户相当于二、三品官员的待遇。
一个公主享受二、三品官员的食封,足以见皇帝对她的宠爱。
这种宠爱仿佛是长姐的生命之源,她逐渐膨胀渗透的权势,多半来源于此。
而另一半权势的来源,则是她战乱时期为父皇招揽兵马所立下的赫赫军功。
周家灭门、童言公主回朝、莫离成为烟羽楼头牌,杨骁龙为何要将这三件事揉在一个故事中告诉我?我不明白。
回到刀府,天才全亮。
董先生和尹先生起得甚早,在府中恭候多时。
众人一齐用了早膳,遂将我、卢熹微、王崟星城和刘志信送至府门外。
刘志信做过内奸帮凶,逃过杀人灭口,经历与诸人出生入死,已不再受缚于过往,随即变回嬉皮笑脸的模样。
我正色道:“其实刘佥事本也是突杰尔人想抓之人。”
他亦正色道:“因为三皇子的秘密,在下知道得太多了。”
“突杰尔人活捉寡人,是想胁迫父皇退让土地;活捉卢长史,是想让朝中君臣关系陷入僵局;活捉刘佥事,是想威胁三哥不得出兵收复土地。”
“在下知道七王爷的意思。躲在刀府和董先生家中并非长远之计,得找个朝野之外的地方避世。”
“寡人倒是想到一个地方,成与不成,不得而知。”
“全凭七王爷吩咐便是。”
董先生、尹先生与卢熹微一番道别,随即转过身来,嘱托道:“此行路途凶险,还请七王爷和刘佥事多加保重!”
我回礼道:“父皇虽默认二位会遭灭口而死,但亦默认二位可以沉默而生。否则这几日以来,炎州不会如此太平。”
尹先生道:“相信陛下英明,会庇佑我二人在内的炎州百姓。只是这上访之事……”
董先生忙打断道:“上访之事便告一段落,以后来日方长。我和尹先生自会小心,还请七王爷及诸位勿多作挂念!”
刘志信忽然挤眉兑眼,坏笑道:“在下倒只挂念一事。”
董启超教书先生做久了,似乎有些正经,没听出其话中有话,只诧异问道:“倒要请教。”
刘志信笑了起来。
他声音本就柔细,如此一笑,更似满肚子坏水的奸细。
“董先生和二小姐,什么时候抱大胖小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