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炎州醒问牙帐事
我微笑道:“不错,一碗稻米。”
卢熹微似乎有些失落。
我补充道:“每天不吃,会死。”
卢熹微的眼中忽然透出一种明媚的光:“会死?”
我点头道:“会死。”
他放声笑了出来,笑得百花争风、群鱼吃醋。
刀家丫鬟的招呼声打断了我们,她依傣族的礼仪,双手合十道:“二位郎君重伤才醒,今日家中备了滋补宴,还请二位移步宴厅,尽情享用。”
其实傣族并非自称“傣”,而是称“泰”。中原和周边诸国为了区分各自境内的泰族,分别为其定了不同的称呼,中原地区刚好称“傣”。
沿走廊而行,见建筑之风格、上下之装束,也并非正统傣式,而是较多地融合了汉人文化的产物。
尤其是绿色的建筑,已不是由竹子搭建而成,而是由竹条、竹片覆盖在中式建筑的最外层。
刀家人十分好客,沿路相迎。
府内的护卫皆是一等一的好手,布防也十分严密。
进入宴厅,见一用竹条编制的低矮圆桌,桌面兀自不小。
桌有两层,为同心圆。上层略小,放置丰盛菜肴;下层较宽,摆放碗筷器具。
众人问道:“敢问老刀把子何在?”
二小姐道:“我爹去年本打算南下会友,结果我突然离家出走,累得他老人家派人四处寻我,以至心力交瘁。
如今我已安然而归,南方的老朋友也来信相邀,于是我爹吩咐家人照顾好诸位,便带我娘南下会友去了。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众人赶忙回礼道:“哪里哪里!在刀家叨扰数日,诸多不便,还请二小姐见谅才是!”
二小姐笑道:“现今爹娘南下,大姐出嫁,家中事务全由我来打理。诸位与我都是生死之交,还请安心住下,勿说叨扰!”
众人不再客气,席草凳而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这里的饭菜除药膳乌鸡外,口味偏向酸辣,尤其蘸料,除了茱萸带来的辣味外,还有一种不知名的酸香。
我好奇询问这种香味的来源,二小姐从蘸水底部夹出一水果切片,多核而形似小橙。
这是一种来自西南的野果,奇酸无比,却带着特殊的香味,与茱萸结合,能调成一种让人唇齿难忘的酸辣味。
这是傣族特有的口味,老刀把子每年都托义海镖局从楚雨带来这种野果,放于冰冷干燥的地窖中保存。
大概是孕妇好酸的缘故,他们称之为“益母果”,也就是后来家喻户晓的柠檬。
酒过三巡,满桌饭菜已被一扫而空,膳房师傅又继续准备其他菜品。
董先生和尹先生作为祭酒,今日倒索性给自己休了假,将学馆事务继续吩咐他人打理。
刘佥事无处可去,只得和王崟少主商议随其回西南群山之事。
段先生摇着他那题着“乱臣贼子”四字的新折扇,不知是否在想他“三友庄”里的酒。
我终于问起牙帐事件的前因及后续——
那日松林一别,董启超、尹落霞、刀素蓉三人与段棋议相约,三个月后在三友庄再聚,再喝段先生酿的好酒。
通灵上人则借了几本佛经,在庄上住了下来,每日除念佛打坐、庄中闲逛外,便是与段棋议探讨哲理、喝酒吃肉。
这一来,二人倒也投机,以朋友相称。
段先生留了一心,怕通灵上人给庄中人下药,委婉拒绝了他到酒房、膳房帮忙的好意,并派庄仆全天监视。
但这通灵上人每天潇洒度日,也实在无甚可疑之处。
一日早晨,通灵上人在屋脊沐日打坐,段先生则在一旁信步闲聊。
天空忽然传来一阵清亮的鸣声,而后从西方飞来一对大雕,雌白雄黑,甚是罕见。
三友庄的几名仆人欲取箭射之,但双雕在万丈高空,远非人力所及。
通灵上人站起身来,颇有些得意地道:“不瞒段先生,我自幼在草原生活,练就一项绝技。”
段棋议奇道:“什么绝技?”
“我能让这双雕听我指令,飞到这里。”
“大师还有这本事?可否让在下开开眼界?”
通灵上人嘴角一扬,潜运内力,双指汇于唇间,吹出一段极似鹰鸣的哨声。
这哨声中有抑扬顿挫,有婉然回旋,好似蕴藏着千言万语。
但双雕木讷,领会不了其意,盘旋了片刻,径自向西飞走了。
通灵上人的面上略有些尴尬之色。
段先生笑道:“看来这中原的鹰,听不惯大师的草原口音啊!”
三友庄的庄仆皆哄笑起来。
通灵上人不再说话,只是继续坐禅,转开话头道:“记得叫我吃饭!”
段棋议放声大笑,负手跃下屋顶,到酒房研制上人所说的草原烈酒去了。
又过一月,离诸人相约在三友庄一聚之日,已不过四日。
万里无云的天穹又传来了那清亮的雕鸣声……
通灵上人将段棋议唤上屋脊,指着天上道:“段先生,我早说过,这双雕与我有姻缘,今日我定能将其唤至此地!”
段棋议忍俊不禁:“是有‘缘’,非有‘姻缘’!”
话毕,上人哨声一起,回转有律,引得那双鹰交错回旋,渐入低空,片刻便落于屋脊之上。
他得意洋洋道:“怎么样,段先生?这中原的雕,送给你中原人?”
段棋议不得不承认其能耐,笑道:“大师果然有本事,这雕还是您自己留着吧!”
说着便越下屋脊,调试新酒去了。
通灵上人将双雕负于双臂之上,朗声问道:“段先生,这黑白双雕,你不觊觎了么?”
酒房中的段棋议暗暗想笑,朗声应道:“不觊觎,不觊觎!雕乃高调之物,隐居之人养雕,还叫什么隐居?”
通灵上人让人哭笑不得地喝了句:“暴殄天物!”随即叹了口气,放走二雕。
段棋议总觉哪里不对,便嘱托庄中好手:四日之后在董先生一行人来的路上秘密蹲守,以防不测。
又过四日,董启超、尹落霞、刀素蓉、刘志信四人如约而至,段棋议却久久不见蹲守的庄仆撤回。
通灵上人道:“要不我去抓捕他们?”
段棋议深有不祥之感,也无心取笑,只道:“快去抓捕,快去抓捕!”
董启超四人拿起刀剑:“段先生,我们也一起去,好有个照应!”
六人进入松林不久,便发现沿途散布着庄仆的尸体,皆是身中数刀毙命。
看这刀伤,似是弯月状的西域匕首所刺。
诸人大惊,登时作警备状。
段棋议心中大痛,登时会意:凶手不止一人,而且在庄人之前便埋伏在此!
他随即一惊:“糟糕,三友庄!”
待六人往回赶时,三友庄内一片狼藉,伏尸遍地。
庄中人死状和庄外一致,皆双目瞪圆,嘴作开口呼叫状,显然还未来得及发声便毙命。
庄中的仆从,皆是曾与段棋议共谋变法的下属、同僚和志士。
他们历经变法失败和无端迫害,早已看透朝中之事,故而心灰意冷,发誓不再言笑,终此一生。
事情讲到这里,段先生道:“王爷可知,这些人为何坚持要留在三友庄做臣的仆从?”
我应道:“因为只有段先生,还没有放弃变法之希望。他们做不了你的帮手,便做你的仆从。”
段先生笑了,笑得很欣慰,也很无奈。
那表露不出的悲痛,才是世间最让人绝望的毒药。
他用一种期盼的目光凝视着我:“所幸,臣等到了有缘人,并交予了毕生心血。”
我道:“段先生毕生的心血,并未交予寡人。《十夜为界》乃无字天书。”
“无字天书?”
“无字天书,一本碎了的无字天书。”
“不,那绝非天书。那是一堆碎了的、沾满血渍的废纸。”
“废纸?所以段先生交给寡人的,另有其物。”
“不是物,是人。”
段先生交给我的,是他自己。
诸人又继续向我讲述那时所发生之事——
六人发现庄仆全数被杀后,刚要跃上屋脊,上方忽然出现一大网,直扑而下!
二小姐一晃眼,便看到拉网的是六名黑衣蒙面人,屋脊之上还有约莫三十名帮手。
六人眼疾手快,向六处网角强攻过去。
屋脊上的黑衣众也十分了得,几乎是同一时刻便闪至拉网人身后,助其御敌。
段先生使“仙鹤朝宗”中的轻身之法,步履诡变,手指如千鹤之啄,催筋打穴;
董先生和尹先生刚柔有序,数剑连发,一个使出“信筒求签”,另一个使出“铜树摇钱”,舞得剑影重重,虚实难辨;
二小姐银龙出鞘,使一套家传绝学,刀光如百朵银葵齐放,甚是耀眼;
通灵上人使一套“熊拳虎怒”,形似中原搏击,意如草原摔角,拳风霸道浑厚,击砖散石;
刘佥事朴刀在手,运禁军“虎狼护印”之气,稳守稳攻,又融杂从三皇子那里偷学来的“麟怒流”外功,一时间攻守兼备,刀光骇人!
每处网角的五名黑衣人中,只有一人出拳掌匕首相抗。
但这一人之功力,却似有四五人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