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解衣共枕告悲昔
一日,阿牛在郊外发现一个奄奄一息、身穿胡服的男子,他身旁还躺着一个中剑而死的、穿着中原服饰的人。
阿牛看那死去之人后脑浑圆、两颊厚实,与自己见过的突杰尔人竟有几分相似,多半是假扮中原人的突杰尔人。
而那穿着西域胡服的人,却反而像是中原人。
他心地纯善,连忙将那胡装汉人背至家中。
匀儿一家闻讯而来,其父查书配药,设法医治。
汉人手里紧紧攥着一支小竹瓶,里面露出一卷草纸。
匀儿打开一看,尽是写着一些看不懂的隐句。
父亲告诉她,这是假扮成胡人的龙国密探,草纸上写的是要紧的情报,得尽快让病人醒过来,早日将情报送到军营去。
于是为了行医方便,阿牛便将那汉人背至匀儿家,单独设房照看。
幸而病人之伤并不算严重,他昏迷了两天,便悠悠转醒。
他说,自己负责在关外刺探敌情,却不幸暴露,在关内险被突杰尔探子暗杀。
他边打边逃,独自与敌探奋力搏杀了一天一夜,终于在不远处的郊外杀死了最后一名敌探,但自己也因受伤和体力不支,兀自昏死过去。
周郎中将阿牛怎样发现他的情节告知。
这军官好不感激,也不顾自己行动不便,匆匆起身向郎中拜谢。
他匆匆借了一匹马,问明了阿牛住址,便打算前去拜谢,然后取道官路,直走军营。
出门时,见到了照看自己两日的周匀儿。
见她虽在荒陲,却肤如凝脂,面若桃梨,不禁看得痴了。
郎中介绍道:“这是我闺女匀儿,与那阿牛将结为连理。”
军官惊醒,作揖道:“原来是阿牛恩公的未婚妻,在下失敬!”
匀儿对这死里逃生的营中好汉也十分敬佩,温婉道:“军爷快去吧,莫耽搁了时辰。”
那军官一听匀儿的嗓音,更是如痴如醉。
他强自镇定,作揖道:“在下告辞!”便纵马而去。
一切的祸端,皆是起于这片刻相对。
原本,皇帝带着太子和七皇子亲征北境,二皇子、三皇子则出兵西北。
这导致突杰尔人在皇族亲临之地兵败如山倒,在其余战区则依旧叱咤风云。
不知是否因为从周匀儿家经过的这一纸情报的关系,过了数日,突杰尔铁骑开始全面溃败。
匀儿的婚期也很快选定下来。
其父早年风光,后来家道中落,导致看不惯大操大办,坚决从简。
这倒省了阿牛家不少事。
两人依照规矩,结婚前三日各自在家,避不相见。
婚前那日夜晚,匀儿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蹄声在门前停下。
她听见有人扣门,然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恩公,在下前来还马!”
周郎中打开房门,道:“军爷,原来是你,快请进!”
这正是那日被救的军官。
两人寒暄一会儿,军官道:“恩公,匀儿可在?那日在下昏迷不醒,劳烦匀儿照看,今日必当面言谢!”
周郎中叹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草民家道中落,沦落乡野,无法为国尽力。军爷为边陲百姓舍生忘死,草民才是无以言谢!
只是匀儿与阿牛婚期将至,三日不便与外人相见。草民自当将军爷心意转告匀儿,还请军爷赎罪。”
那军官一听婚期未至,便笑道:“恩公何罪之有!只是边关即将告捷,在下近来并无要紧公事,妄想留下见证阿牛恩公与令爱的婚事,不知是否合适?”
周郎中听他想做宾客,既高兴又羞涩。
高兴的是多了一位军中的朋友,羞涩的是婚事从简,并无场面。
他见军官也甚豪爽,索性将实情告知。
军官欣然道:“连理之宴,不管繁简,都是宴!只求新人白头偕老,何来高低之分!”
周郎中现在只有高兴了。
他知那军官身份多有不方便之处,故而没有询问姓名,只道:“那请军爷稍待。”便起身回房。
待他工工整整写好一副请帖,走出房门时,那军官却不见了。
忽听匀儿闺房传来一声柔弱的呵斥:“军爷,请自重!”
周郎中大惊,忽然想起那军官的种种表现,赶忙跑去。
原来,军官自从苏醒那日与匀儿照面后,便日思夜想、念念不忘,早把军纪抛到九霄云外。
他趁战局回转、重被派往关外之机,取道小径,直达周郎中住处,只为再见匀儿一面。
不想,去到阿牛住所,得知两人还未结婚,不便见人。
于是,只好故作不知,伺机溜入匀儿闺房。
原本,他真的想只见一面就好。
做军情探子的,压抑感情乃是必修课。
可感情越是压抑,就越是强烈,一旦找到一个创口,就会源源不断地倾泻出来。
匀儿就是那道创口。
光是见到匀儿的面,听到匀儿的呼吸声,就足以让他言行失控,无法自拔,以致轻薄。
再说阿牛,自军官来访以后,提及未婚妻,甚是思念,便偷偷从卧房溜了出去,赶往匀儿家。
才到院外,便撞到了悄悄逃出来的周夫人。
周夫人泪怒交集,撞到阿牛,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紧紧捏着他的胳膊道:“出出事了!”
阿牛心中一凛,不敢耽搁,朝袁家屋内飞奔而去。
冲到匀儿闺房门前,只见家丁横尸在地,岳父头破血流瘫坐在门前,连叫:“军爷,使不得啊!军爷!”
里面传出一个理直气壮的声音:“军爷我舍生忘死,只为保边陲百姓,大龙江山!今日向无为小民索求慰藉,不该受到招待否!”
匀儿竟不再反抗,也不再出声。
阿牛全身发抖,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
那间如同十八层地狱的闺房,是天下任何一个男人也不想踏进去的。
但他得踏进去。
然后他的腹上插着钢刀,他的嗓中也灌满了血。
但他还是死死抱住了那军官。
阿牛气若游丝,用最后的力气朝衣衫不整的匀儿喊道:“匀儿妹子,快走!”
匀儿也真的逃了出去。
她一走,那军官也清醒了。
他恐惧、绝望、羞愧、内疚,但他是清醒的。
他扯开阿牛冰冷的身体,杀了周郎中,又策马北上,杀了阿牛全家。
当他变得更加清醒,妄图追赶匀儿时,她早已不知去向。
于是,同一个晚上,当地发生了两起命案。
两户人家意外失火,住民全部葬身火海。
那军官也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到关外执行任务。
仿佛一切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实际上,有两人并未葬身火海——
周夫人遭此变故,惊惧交加,昏倒在去往阿牛家的路上,滚下山坡,竟躲过一劫。
后来周夫人将此事告知乡里,引起众人愤怒,有人便陪同周夫人上京告状。
去的人,竟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去的人,也没再记起这件事过。
家化为废墟、熟悉的人们也化为废墟的那一夜,匀儿才十六岁。
她想死,却不能死。
她后来改名叫莫离,“劝君莫离”的“莫离”。
她渐谙人情世故,知晓此事涉及军中要人之丑闻,若想报仇,不仅无望,还会招来杀生之祸。
而她现在不想死了,却又装作生不如死。
“世知名流醉名楼,不晓情眸为情柔。
若使昔夜牛郎在,红洗妆卸睡明绸”
莫离婉婉哼起凄美悲绝的小调来。
我静静听着,仿佛也卷进了她六年前的绝望之中。
天下商女,大都有类似的故事。
我端详起她的脸,她的脸上已看不见任何恨。
既没有对突杰尔蛮夷的恨,也没有对本朝官兵的恨。
我只能看清她空洞的双眼,和让人熟悉的眼神。
那种眼神在烟羽楼很常见,甚至在世间也很常见。
对,是轻蔑。
莫离看听客的眼神,大多是轻蔑的。
而听客看她的眼神,也大多是轻蔑的。
她轻蔑于他们的糜烂和空洞,他们轻蔑于她只是个商女。
不同的是,听客们不会轻视自己。
而莫离,把对自己的轻视归咎于世间的糜烂,日复一日。
天下商女皆是如此。
我看不清她被脂粉堆叠起来的面貌,所以我不知道她的长相。
所以,她在我眼里,算不得什么美女。
不过,是一个风尘怨妇罢了。
我登时兴味索然,长叹一声,起身便走。
“七郎。”
她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她,等她说话。
她道:“纵然无法共度良宵,还请七郎赋诗相赠。两者同价。”
喔,得不到我的人,却要我的诗。
但她不是卢熹微。
我寻了纸墨笔砚,带笑而书:
“面如新乳唇蔷薇,作娇容减岁。
市井临行画醒眉,不知才深寐。
肤似白桃着春水,未销魂显醉。
总有千般呈妖媚,会与谁相配?”
寥寥数字,尽是“恭维”。
我匆匆离去,脑中一时无法忘怀莫离的声音。
原来,谄媚之客中最为高明的,会打着大义之名,送不可拒之礼。
而风尘女子中最为高明的,会让你觉得,她对你有感情。
但我显然没有被她的故事打动,也没有感受到她的感情。
我只是觉得,人有三急,不去不行。
所以方才出门之时,我轻轻推开了她的玉手,只问了一句——
“茅厕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