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云欲动问虬须
不老不死,开始是一种赐福,后来就会变成一种诅咒。
梦境,是抑制这种诅咒的、治标不治本的良药,也是求死不能的我最后的归宿。
当两名可憎的盗墓贼来到这空荡荡的地宫,意外将我从长眠中唤醒时,我便永远失去了这个归宿。
所以他们死了。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饥饿,仅凭野兽本能驱动的我,吞噬了他们的血肉。
当饱腹感充盈肌肤时,恢复了作为人的意识的我,赶忙丢弃了手中残破不堪的、盗墓贼的尸体。
我吓到他了吧——
那个匍匐在我身前的、瑟瑟发抖的白衣少年。
他身上散发着一股令人熟悉的味道。
是那个将我从皇位上赶下去的人的味道。
我用沙哑的嗓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用赴死般的语气回答道:“赵歌!”
“喔,姓赵……那你认识赵无言吗?”
“那是我家高祖,他死了快三百年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纵声大笑,“终究还是被他叫醒了啊!”
过往的回忆,顷刻间将我包围。
……
父皇曾直言不讳说过,我们七兄弟中,没有一个是做皇帝的料。
立太子这种事,本来也轮不到排行老七的我。
况且,皇帝的生活并非是我所羡慕的。
自古帝王多短命,我自然想活得长些。
将自己的喜怒哀乐,甚至生死,绑上天下的印记——这是作为嫡长子的大哥的命运。
可想要拥有这种命运的人,并不只是身居东宫的太子。
战功显赫的二哥也有问鼎皇位的野心。
草原上剽悍的游牧民族“突杰尔”常常进犯,曾占领中原大片土地,致使边疆人民生活水深火热。
二哥常年征战,五成被突杰尔人占领的疆土皆是被他所收复,是名副其实的“战神”。
二哥战功卓绝,累累加封,以至于最后封无可封,父皇只好新添了个“天下大将军”的职位。
“天下大将军”地位在诸王之上,与太子伯仲之间。
由此,二哥的蛟呼王府,势力已然压过了大哥的东宫。
大哥与其余兄弟结成同盟,以求能与二哥抗衡。
太子党中权势最大的,当属三哥。
三哥与二哥一样,是龙咆帝国的常胜将军,他率领麟角王府的大军,收复了王朝三成的被犯疆土。
有他在,东宫才勉强能与蛟呼王府相斗。
四哥和五哥任虚职,手中并无多少实权。
六哥任谍报机构“天蛾卫”的最高长官“总指挥使”,手下高手如云。
但天蛾卫作为禁军一环,归根结底还是由父皇直接领导。
至于我?
闲云野鹤罢了。
在这个时候当皇帝是很有压力的。
朝堂上,包括父皇在内的每个人都很清楚——
统治了龙咆帝国将近三百年的神夜家族,将迎来一场浩劫。
……
冬日清晨,蚺鳞王府庭院的池水生出袅袅薄雾,整个王府弥漫在幻境之中。
天色微亮,宫城内打更的三千遍鼓声已经击完。
我走入后院,将自己浸入寒雾,在冰冷的石桌上铺开一张生宣,挥墨而书——
“东窗何闻西朝事?怜洗锋芒渡万家。”
寥寥数笔,不知所云。
千丝万绪间,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如陛下所说,王爷果真不善书法!”
那声音夹带着黎明的余温,穿过重重寒雾,扑打在我的脸上。
说话之人,正是本王的知己、蚺鳞王府的长史——卢熹微。
熹微字晨光,是当朝丞相卢应龙最小的儿子,年龄和我相仿,约莫十六岁。
王府长史,从四品,一般是作为幕僚头子的存在,多是富有学识的权贵子弟。
让卢相公最宠爱的小儿子做我的幕僚,是父皇对我的偏爱,也是对相公一家的信赖。
啊!卢熹微不仅是我的长史,还是当朝第一美男子。
他人如其名,容貌俊美,肤如晨光。
一头寒光流云发,却映得寒光见暖。
一身黑衣,却穿得黑衣如雪。
衣上的樱花瓣纹和幼年仙鹤栩栩如生,弥漫出一股清甜淡泊的晨曦之香。
我严重怀疑,父皇让这样一个相貌和气质都超我甚远的人来蚺鳞王府,是专门来埋汰我的!
我看着纸上龙飞凤舞、不成章法的字迹,轻皱眉头,浅叹一声,笑道:“不善书法?彼此彼此!”
卢熹微的脸上拂过一丝羞红。
世间常信奉“字如其人”,唯独我是不信的。
只要谁见过卢长史的字,保准会和我一样不信。
卢熹微轻咳两声,正色道:“昨日朝堂之上,两位皇子定为出征之事争得头破血流吧?”
他说的正是二哥和三哥。
突杰尔人近年来屡屡进犯,夺取了西南大片土地。
父皇才决定出兵征讨,二哥和三哥便为争夺统战权差点打了起来。
他俩的心思,父皇门清儿。
以三哥的实力,若得了统战权,必将全胜而归。
届时,凭借战功,麟角王府就能和东宫、蛟呼王府三足鼎立。
但换做是二哥得了战功,这世上便再没有人能压住蛟呼王府了。
父皇不会任由他俩做大。
于是,父皇为了终止两位兄长的争斗,索性把西南的统战权交给了我。
他没得选。
说来讽刺,偌大王朝,皇帝相信能打赢仗的将军,只剩他的三个儿子了。
卢熹微调侃:“这样说来,那些突杰尔蛮子进犯,倒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了?”
我不禁苦笑:“朝廷如果能像开国时那般名将如云,寡人大可南下,挥霍一生,又哪来这么多蛮夷屡屡侵占疆土,逼得皇子挂帅出征!”
卢熹微作揖:“王爷,何不借着南下,战后在南方隐居?”
那张俊美的脸映射出晨曦的余温,却终究无法消除这弥漫天下的寒雾。
他一定知道个好去处。
但不是时候。
我站起身,拿出雕着蚺蟒的玉玺,蘸上红泥,在生宣的空白处,盖上“蚺鳞王”的大印。
我舀一桶池水,仔细清洗着玉玺和笔砚:“楼阁之上,衣食无忧,却席位紧凑、纷争不断。阡陌之外,与世无争,却泯然众人、苟且偷生。”
笔墨在清水中如鳅如龙,随后沉至桶底。
卢熹微笑道:“所以王爷认为,乡野和王府,都是俗世的一角,并无优劣之分。”
我坚信,无论男女,若是偶然能得卢长史如此一笑,也不枉来世间一趟了。
我拿出四锭银子,分别压在生宣的四角,便起步回房。
卢熹微忽然叫住了我:“就这样摆在桌上吗?”
我没有回头,只道:“无妨。”
我更衣时,是决不允许卢长史在身边的。
离开了他,独自出现在镜中的我,相貌果然变得标致起来了。只是双眼无神,宛如病鬼。
父皇说,除此之外,我脸上常常浮有一丝玩世不恭和愤世嫉俗的味道。
这让我更加和“英俊”二字无缘。
罢了,我本就不是爱美的人,至少从见到卢熹微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我戴一顶乌梢盘蟒冠,束发定簪;着一身黑夜星云服,立领拘腰。
银丝绣成的巨蚺盘在服上,扬牙吐信,鳞露凶光。
我和卢熹微一同出门,向长街对面的另一座王府走去。
除大哥住在紧邻皇宫的东宫外,其余皇子都是在名为“六王宅”的住宅区中分院定居。
皇子之间可以相互走动,但不得擅自离开六王宅。
这里的事务由内卫和宦官负责,居住者的日常走动会被严格记录。
这是先皇为了禁止皇子与群臣往来而定下的规矩,一来防止诸王乱政,二来增进兄弟感情。
巡逻卫士不时从身边经过,定点值勤的宦官也早已将我出行的时间地点录于纸上。
六座硕大的王府规格统一,大门两两相对,中间隔着一条宽能容纳三辆马车的长街,相邻王府间隔并不甚远。
越年长的皇子,居所越接近西方的皇宫。
王府内除自由外,一应俱全。
我深吸一口气,道:“这里的空气和一个地方很像。”
卢熹微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宦官,低声笑道:“王爷平时吃的,可是天下最好的牢饭。”
我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带着稍许奸滑和稚气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内卫和宦官们茫然的脸上。
四哥仿佛知道有人要来,“虬须王府”牌匾下的大门敞敞开着。
负责接待的官吏早已恭恭敬敬地投来一个微笑。
我要见的人早已端庄地坐在太师椅上——四皇子“虬须王”神夜尤远。
四哥尤远从小体弱多病,致使面容枯槁,眼窝深陷,相貌略有些狰狞。
他穿一身碧河青林服,服上银鳞闪动,若鱼若龙。蓄一对八字垂地须,配上王服,宛若道士模样。
我自觉地坐到他左边的太师椅上,端起八仙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略带草药味的淡茶。
“卢长史,请随意坐。”四哥用那中气不足的声音招呼道。
“谢王爷。”卢熹微轻轻作揖,便坐到了左上宾的位置。
因为只有那里摆着茶。
四哥轻抚着他的两捋胡子,问道:“这茶如何?”
他二十有二的年纪,却显出一副龙钟老态。
我不禁眉头紧皱:“有药味,不好喝。”
“七弟这次来,不是专程为了喝这杯并不好喝的茶吧?”
“相传,四哥人虽不在朝堂,却能看清朝堂之事。”
“喔?”
“四哥今天恰好身居六王宅,对六王宅中的身边事,应当看得比朝堂更加透彻才对。”
“七弟明日便要出征西南,待你战胜归京后,京城将风云变换。”
“这我倒是心知肚明。”
“七弟心知肚明,卢长史也应当心知肚明。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