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涌(五)
闻褚并没有惊动二人的意思,牵着沈听宜直往延清殿走去。
左右宫人立即跟上,却闻褚呵斥:“退下,都不许跟着。”
孟问槐察言观色,止步领旨:“奴才遵旨。”
汝絮则担忧地看着帝王与沈听宜离去的背影,心思百转。
漫步在青砖小道上,沈听宜觑着闻褚的脸色,分不出好与坏,一时也没敢出声。
闻褚越走越快,沈听宜被他牵着,不得不跟上他的步伐。
直到手心生出了汗,黏黏糊糊让人受不了时,闻褚才停下来,松开了她的手。
“昭嫔,倘若朕将你的孩子送给旁人抚养,你可会怨恨朕?”
沈听宜心知微惊,不动声色道:“陛下,是人都会有贪念,既然是妾身自己生出来的孩子,妾身岂会愿意交给旁人抚养?”
“即便,那人是妾身的姐姐。”
闻褚垂眸:“昭嫔这话,仿佛在暗示什么。”
“妾身不敢。”沈听宜低头,姿态谦卑,“妾身方才所言,只是妾身的想法,并无违抗圣命之意,亦无不尊宫规之意。”
“可陛下曾告诉妾身,陛下的话就是规矩,既然如此,妾身能否为自己奢求一个陛下的恩典,若妾身日后为陛下生下子嗣,不论男女,都让妾身亲自抚养?”
闻褚沉默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良久的沉默后,沈听宜撩裙下跪:“妾身斗胆,望陛下降罪。”
她跪在地上的模样,同那日初见一模一样,便是那一抹身姿,叫他目光停留。
闻褚蓦地一笑。
“昭嫔所说,发自真心,朕怎会怪罪。”他伸出手,“起来吧,朕答应你就是了。”
沈听宜就这他的力道起身,却没抬头看他。
闻褚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从容道:“只是昭嫔如何知晓,那时候不能亲自抚养皇嗣呢?”
言下之意就是,怎知那时候,她的位分不在婕妤之上呢?
沈听宜稍稍迟疑,还是问:“陛下难道是要给妾身婕妤之位?”
闻褚凝神想了想:“若是你,未尝不可。”
沈听宜闷声道:“可是陛下,一门之中,不能同时有两位娘娘。妾身的姐姐已经是荣妃,妾身怎能忝居婕妤之位?”
闻褚闻言,倒是若有所思。
沈听宜转笑:“陛下待妾身的心意,并非是以位分的高低来作衡量,妾身明白陛下便已经足够,不想让陛下为难。
话是这么说,可帝王若真的宠爱一个人,怎么会不想给她抬位分?看着宠爱之人向别人卑躬屈膝,帝王心中难道不会难受吗?何况,嫔妃的宠爱本就需要地位来体现。
历朝历代被称为“宠妃”的,即便出身再低微,帝王也能将她捧上高位。远的不说,就说先帝的宠妃。
先帝后宫之中,高位娘娘皆是出身世家的贵女,然而她们,最高也不过正二品妃位,压在她们上头的除了两任皇后,就只有一人——贵妃顾氏。
贵妃顾氏早先只是侍奉先帝的宫女,先帝登基以后,江都四大姓之一的顾家将她认回,而后,她以嫔位入宫,生先帝第二子,三年,累进纯妃,十年后,又晋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
焉能知晓,当初顾家将她认回不是帝王的授意呢?毕竟,她原先是有亲生父母的。
先帝驾崩以后,纯贵妃顾氏随之而去,闻褚登基后,将她追封敬纯贵太妃,其所生二皇子,封为恭亲王。
沈听宜不知这位敬纯贵太妃是否自愿追随先帝而去,但她是先帝宠妃的身份这一点毫无争议。
倘若闻褚有心,未尝不能打破常规,让沈家一门出两位娘娘。
闻褚看着她,目光晦涩难懂,和声道:“昭嫔知朕,朕心欢喜。”
沈听宜没说话,那双眼眸却含着柔情,眼尾晕开的一抹艳色,恰似天边绮丽的晚霞。
闻褚抚摸着她的脸颊,低眉一笑。
原先的想法也该提上日程了。
行宫里因着岳宝林中毒身亡一事,众人本是人心惶惶,一日之内又发生帝王与昭嫔共乘一辇、泛舟赏莲和帝王赐贺淑仪“莲”字为号这两件事,众人哪里还想得起岳宝林?
前者,或许还是意料之中,可后者,有些匪夷所思了。
没听那传出来的消息——帝王为了给贺淑仪赐号,费了好些心思呢。难道,莲淑仪并非不得帝王所喜?
沈听宜听汝絮说着外面的消息,不解道:“怎么都在议论皇上和莲淑仪?”
她还以为,谈论多的是她呢,不过这样也好,她可不想这么出风头。
汝絮道:“从前一直觉得皇上不待见莲淑仪,哪能想到,皇上其实待莲淑仪最是宠爱不过?”
沈听宜愈发困惑:“皇上待莲淑仪最是宠爱?”
她怎么没看出来?
汝絮低低道:“奴婢听说,皇上之所以表现出不待见莲淑仪的态度,是在保护她。”
沈听宜打断她的话:“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汝絮道:“行宫里的宫人都在说,奴婢随意听了几句。其实奴婢本是不信的,只是他们说的太真了,与话本里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沈听宜蹙眉,看向繁霜,“繁霜,此事你如何看?”
繁霜笑了笑:“主子,这消息满行宫议论,恐怕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呢,奴婢不敢揣测圣意,只是奴婢想着,这幕后之人,心思险恶,是要陷莲淑仪于风口浪尖啊。”
汝絮静一静心,疑道:“奴婢一直在宫里侍奉,都差点没看清这件事,行宫的宫人免不得都会信以为真。”
若是不及时制止,传到皇上耳中——
皇上真心宠爱她,也会觉得她虚荣。
皇上其实不喜他,便会更加厌恶她。
沈听宜从前还看不清帝王对于莲淑仪的态度,但经过赏莲那次,她已经看清了,帝王对莲淑仪,不仅没有因为贺家而怜惜、宠爱她,而且深深地抵触她这个人,对她有着不同寻常的偏见。
而这个,恐怕与贺府有关。
沈听宜隐隐觉得,那次莲淑仪提起“阿姐”后,闻褚对她的态度骤然一变,原先还是不耐烦,后面便是厌恶了,语气也从平淡变成暗讽。
她回忆了那日的情景,愈发觉得自己触摸到了真相。
那么,莲淑仪口中的“阿姐”是何人?这与帝王待莲淑仪的态度有什么关联呢?
沈听宜思绪回笼,肃声道:“莫要再议论此事了,不论皇上从前或是现在待莲淑仪如何,都不是我们能谈论的,也叫临芳馆的宫人闭紧自己的嘴巴,若叫我发现他们议论此事,我必上报皇后。”
汝絮飞快地看了一眼她,低头应下:“是,奴婢明白。”
须臾,她又道:“主子,尚服局的人将清云纱制成的裙子送来了,主子最近可要穿?”
沈听宜沉吟一会,道:“好生收起来吧,不必拿出来。”
汝絮故作不解,实则试探:“这可是陛下的赏赐,主子不想穿出去让庆嫔瞧一瞧吗?”
沈听宜声音倏然一冷:“汝絮,我从前告诉你的那些话,你记住了吗?陛下的宠爱,于我只是枷锁,若非荣妃娘娘叫我争宠,我是绝不会在陛下面前装乖卖巧、虚以委蛇。”
“以后,将陛下的赏赐都收起来,好好收起来。”
汝絮眼底满是错愕。
她原以为,沈听宜会陷入帝王的宠爱与柔情之中,谁能想到,这一切都只是她的伪装。
“奴婢谨记主子吩咐。”
往后,她也不必再试探了。
这位主子,她是真的不在乎帝王的宠爱,甚至,不在乎帝王。
同时,她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她不必左右为难了。
她欠身退出去。
沈听宜与繁霜对视一眼。
繁霜静静地看着她,淡笑:“奴婢恭喜主子。”
沈听宜敛眸,瞧着自己葱白的手指,问:“让你打听刘总管的消息,如今可有眉目了?”
繁霜神色一凛,道:“主子猜的不错,刘总管两日前就出行宫了。只是奴婢没法子探出刘总管是去了何处。”
沈听宜轻轻一笑:“不用管他去了何处,我们只需要知晓他何时回来。”
繁霜心中虽有疑惑,仍是恭敬道:“是,奴婢会盯着的,只要刘总管一回来,奴婢立即告诉主子。”
“嗯。”
沈听宜看着日渐昏暗的天色,起身道:“让知月随我去外面转一转,刚才膳用多了,现下有些不舒坦。”
繁霜立即扶住她:“主子可要将乔医女叫来看看?”
沈听宜笑着看她,语气温和:“一点小事罢了,我不想兴师动众,繁霜,乔医女既然是奉命来照顾我,可她到底是皇后的医女,身份不能与寻常医女所比,有些事,我们也该仔细一些。”
她声线绵软,却令人直打寒颤,繁霜愈发恭敬:“是奴婢的过失,主子放心,奴婢定让人好好照顾乔医女。”
沈听宜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很轻:“繁霜,相比于知月,你更稳重,办事妥帖,我也更信任你,你既然认我为主,便要从一而终。”
繁霜郑重发誓:“奴婢明白,一仆不事二主,奴婢此生,唯衷心主子一人。”
沈听宜听罢,只是笑,仿佛信了,又仿佛没信。
她松开繁霜的手腕,轻快地离去,只余下一阵袖口处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