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
沈听宜故意夸大其词,但长乐宫的事旁人哪能清楚。
不止岳贵人,贞妃也被这句话唬住了。
荣妃,竟到了咳血不止的地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任是贞妃再怎么恼怒,也不能拦着她了。
可贞妃又咽不下这口气。
沈听宜又加了一把火:“贞妃娘娘,长乐宫偏殿里发现的尸首,是您衍庆宫里的二等宫女,莫不是您认为荣妃娘娘害了她?”
衍庆宫宫女书兰死在长乐宫的消息,早如长了翅膀似的飞快地传到了皇宫的每个角落。
皇后派人去查了,但还没有结论。
现下她们无论怀疑谁,这话总不会被摆在台面上说出来的。
“放肆!”
贞妃面色沉沉,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难以呼吸。
她注视着沈听宜,咬紧牙关吐出几个字:“沈二小姐口齿好生伶俐。”
沈听宜抿唇一笑。
她把握得好分寸,相信以贞妃的性子,当下不至于因她的冒犯对她如何。
“将这以下犯上的宫女送去尚宫局,琼玉,去禀告皇后。”
贞妃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既然动不了沈听宜,就将怒火发泄到了汝絮身上。
很快,汝絮被人捂着嘴巴带走。
看着沈听宜对此无可奈何的模样,贞妃舒了一口气,含笑道:“既然荣妃病的如此严重,那沈二小姐还是快去请章院使吧。沈二小姐救姐心切,本宫这次就不追究了。”
说完,也不管沈听宜认不认得去帝王寝宫的路,甩袖带着众人离去。
沈听宜垂眸,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第一次交手,她就占了上风,这可是个好征兆。
至于汝絮。
反正死不了,何必管她呢。
……
乾坤殿是帝王的寝殿,白日里经常会有后宫嫔妃过来送糕点茶水,但像沈听宜现在这样一个清白的姑娘过来,倒是第一个。
因此,守在乾坤殿前的小太监见到她,还问了句:“敢问是哪宫的主子?”
沈听宜如实告知:“长乐宫荣妃的妹妹沈氏,求见陛下。”
小太监打了个千,“沈二小姐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通传。”
沈听宜颔首:“多谢公公。”
恰巧遇见孟问槐从偏殿沏茶回来,小太监便将沈听宜来求见的消息传给了他。
孟问槐瞄了一眼台阶下方的倩影,迟疑了一阵:“你进去禀告陛下。”
小太监欢喜地应了声,走进殿内。
“谁?”
高坐上首的帝王正在批阅奏疏,闻后,笔下动作一顿,眉间展开一抹诧异。
小太监重复道:“陛下,是沈二小姐,荣妃娘娘的妹妹。”
闻褚挑眉,“什么事?”
小太监支支吾吾:“陛下恕罪,奴才不知。”
帝王没了声音,小太监大气也不敢出。
好一会儿才听得帝王淡声道:“请进来吧。”
小太监才战战兢兢地退下。
孟问槐将茶盏轻轻放在离闻褚手边不远的地方,觑着帝王神色,试探道:“沈二小姐尚在闺中,只身求见陛下,是否有些不妥?”
闻褚低低“嗯”了一声。
明知沈二小姐行事有失规矩,帝王却不加追究,这样的态度着实让人感到奇怪。
孟问槐自幼跟着他,自诩对他有几分了解。
而且很显然,帝王并不是看在荣妃的面子上才这般对待沈二小姐。
看来,他得好好观察这个沈二小姐了。
孟问槐默默退到龙椅后,站在了光影灰暗的地方。
沈听宜没等一会儿,小太监就笑眯眯地请她进去:“沈二小姐,陛下请您进去。”
沈听宜谢过他,缓步走进乾坤殿。
乾坤殿内清清冷冷,一个宫人也没见到,只有柱子旁的金兽香炉在轻缓吐雾。
帝王闻褚,则戴着金冠端坐在桌案前。
沈听宜撩裙跪下,高声:“臣女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平身吧。”闻褚头也不抬,声音清冷:“沈二小姐今日找朕有何事?”
沈听宜起身,看向闻褚——
一缕光透过窗棂,照在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给他坚硬的下巴增添了几分柔和。
年轻的帝王眉峰如刃,面如冠玉。
他生得俊美,但久居高位,周身威仪甚重。
沈听宜一时间想入非非。
“沈二小姐。”
闻褚放下朱笔,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漫不经心地开了口:“沈二小姐知道御前失仪是什么罪名么?”
沈听宜回过神,垂下眼睑,恳切道:“陛下龙章凤姿,臣女失仪了。”
又讲明来意:“臣女求见陛下,实在是别无他法:荣妃娘娘现下咳血不止,臣女想请陛下让章院使去给娘娘看看。”
闻褚眼底带着一缕探究,却轻易答应了她的请求。
“孟问槐,让章院使去长乐宫看看。”
“奴才遵旨。”
脚步声离开时轻盈无声。
原来,殿内是有人的。
沈听宜双眸微动,隐隐有些不安。
上首,帝王低沉的声音灌入耳朵:“沈二小姐作为未出阁的姑娘,单独来见朕,是有何用意?”
沈听宜再次跪下,声音发颤:“是臣女心急了,一时忘了规矩,还请陛下降罪。”
她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面似芙蓉出水,腰如弱柳扶风。
闻褚眼前闪过初见她时,那双清亮的眼眸。
他摸着缠在手腕上那串紫檀佛珠,心中荡起一层涟漪。
脑中蓦然记起无尘大师的那番话:“世间因果,自有缘由。”
她是沈家女,荣妃的妹妹,能与他有什么缘份呢?
姻缘吗?
闻褚心中思绪万千。
这时,沈听宜忽然抬起了脸,露出一张未施粉黛、清艳的脸,还有那双令人心头一颤的眼睛。
气质纯净,一看便是被娇养在家中的姑娘,与这后宫的女子完全不相融。
她的眼里仿若有一汪清泓,又盛满了零落的星光。
看向他时,还不自觉地流露出两分娇怯。
闻褚转着佛珠,静了静心。
半晌,扬声:“摆驾长乐宫。”
沈听宜怔愣地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闻褚,又惊又疑:“陛下?”
闻褚垂眼看她,离得近了,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不腻人,甚至有些好闻。
也让他看清了她微红的眼尾。
他迟疑着,低声问:“沈二小姐方才哭过了?”
沈听宜退后两步,堪堪回话:“臣女没有哭。”
闻褚又扫了一眼,确认自己没看错后,暗笑了下,也没追问,只随意道:“走吧,沈二小姐。”
阔步走远。
沈听宜摸了摸眼角,提着襦裙快步跟上去。
等她来到殿外时,帝王已经坐上步辇,见到她微微喘气的模样,云淡风轻地道:“乾坤殿离长乐宫有段距离,沈二小姐上来坐吧。”
帝王的步辇,是她有资格坐的么?
沈听宜稳了稳心神。
面上作恼羞成怒之状:“臣女虽非才女,却也读过却辇之德的典故。臣女身份低微,陛下莫要拿臣女打趣儿了。”
眼圈微微一红,模样楚楚可怜。
被人欺负狠了似的。
闻褚蹙眉,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又看。
他不过随口一说。
她便这般禁不得说吗?
真是娇气。
他想。
闻褚收回视线,语气郑重了不少:“罢了,刘义忠,去给沈二小姐抬个步辇来。”
“奴才遵旨。”
沈听宜迅速瞄了眼那位叫刘义忠的太监。
他是内侍省的长官之一,与孟问槐同为内侍监,也是乾坤殿的副总管。
鼎鼎有名的御前红人。
她从前与这人没多少接触,只是依稀记得一件与他有关的旧事。
……
后宫的消息向来是灵通的,何况是与帝王有关的事。
不过一刻钟,沈二小姐乘御赐的步辇与帝王同行的消息便传开了。
荣妃咳血不止,沈二小姐竟大胆地去乾坤殿求见了陛下。最后,还得到陛下恩典,与帝王同行在宫道上。
这是多么大的荣宠。
大部分人在羡慕帝王对于荣妃的宠爱,而另有一小部分人,却看透了什么似的,眼中带起了嘲弄。
与此同时,章院使也奉旨来到了长乐宫。
长乐宫是荣妃寝宫,向来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只是自年后,荣妃大病一场,帝王来得次数少了,才逐渐冷清了下来。
时隔两个月,长乐宫又恢复了从前热闹。
低位嫔妃,皆打着探望荣妃的幌子来了。
帝王到了长乐宫后,后宫里其他几个主位娘娘也陆续前来。
凤仪宫还派宫女来送了一堆药材。
不知道的,以为荣妃要不久于人世了。
荣妃躺在层层帷帐中,连帝王也没见着。
说话的时候,嗓子还很沙哑:“陛下,妾身病容不堪,恕妾身无法面见陛下了。”
说完一句话,又咳个不停。
帝王站在门外,脸上分明没有多少情绪,声音却是柔和的:“荣妃,别说话了,安心歇息吧。”
转问殿中人:“章院使,荣妃身子如何?”
章院使才四十几岁,头上却生了好几缕华发。
“回禀陛下,荣妃娘娘这脉象……恕臣无法对症下药。”
章院使是宫里医术最高超的御医,得蒙圣恩,年纪轻轻时就稳坐了太医院院使一职。
他都这般说,显然是其中有古怪。
帝王转了转玉扳指,思忖起来。
身侧,沈听宜长睫轻颤,眼尾处水色弥漫,嫣红的唇瓣轻轻抿起:“章院使,您医术高明,真的没有法子救救荣妃娘娘了吗?”
闻褚仅乜了一眼——
便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