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庭审(13)
“杨毅又下套了。”听完辩护词,陈克小声对郑川说。
郑川会意地点点头,瞥了瞥前方的杨毅和杨浩志,不无担心地说,“就不知道杨浩志会不会钻了。”
“难说。”陈克蹙了蹙眉,嘴角咧出一丝苦笑。
完整地听完辩护词,这两个最了解杨毅的人才终于弄清楚他的辩护策略。杨毅剑走偏锋,实属无奈之举,因为从专业角度来看,展鹏的案件的确没有太多的辩护空间,他的行为属于包庇无疑。或许唯一可以着力的,只有展鹏的主观故意,杨毅唯有努力把水搅浑,辩护才有一线胜机。截止到目前的整个庭审过程,正是杨毅不着痕迹搅浑水的过程,而这必然引起控方的警觉。杨浩志再没有水平,也会注意到杨毅在主观故意方面的种种尝试,并理所当然地将其视为杨毅辩护的基础。杨毅原本应该极力避免此种事态的发生,以免过早地吸引对手的注意力,但他别无他法——他只能通过庭审调查获取有利于实现目的的言辞证据,从而进一步打破法官的固有思维,至少在法官僵化的脑袋里打入个楔子。
但杨毅不愧是杨毅,一个经验丰富又狡诈机灵的刑辩律师,正当所有人都认为他将继续在主观故意方面着墨时,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在辩护词的开篇,推出了一个全新的“矛盾”设定,借着犯罪客体问题,成功地转移了大家的视线。于他而言,这只是个烟雾弹,或者说是个诱饵,他的真实目的还是在其后的主观故意上慢慢发力。其实,所谓的“矛盾”设定,看似固若金汤,实则漏洞百出,经不起仔细推敲,只要理论功底过硬,即可轻松化解。但这个设定又确实具有迷惑性,只要杨浩志上了勾,过于执念于此,就可能会顾此失彼。
“我记得听你们说过,杨浩志很少出庭?”郑川问陈克。
“他原来是批捕的,上次我那个案子是第一次出庭,这回是第二次。”
郑川吁了口气,笑道,“那杨毅倒是有可能骗得过他。”
“杨毅肯定就是这么设计的,他那么猴儿精猴儿精的人,要是不抓这个弱点就怪了,”陈克咧了咧嘴,“再说,他也没有什么别的机会。”
郑川促狭心大起,挤眉弄眼地对陈克说,“那一会儿二轮还能看吗,杨浩志不得被杨毅给虐死啊?”
“那小子就等着二轮呢,至于杨浩志是否能被虐死,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不过他脑子里还是有点儿东西的。”
“嘿,你说一会儿他会编个什么故事?”郑川忽然来了兴趣。如果想在主观故意上做文章,必须得有一个不同于控方的情节设定。
“这还用说嘛,”陈克撇撇嘴,“他自己这会儿功夫都重复两次了,不就是在打埋伏嘛。”
“你是说刑警的使命感与荣誉感?”
陈克笑了笑,撞撞郑川的肩膀,“你发现没有,张文峰,就是刚才作证的那个警察,其实挺配合的。”
“我感觉到了,虽然装得像那回事儿,但关键地方挺给力。”郑川压低了声音,“还有展鹏一开始说的那句话。”
“他曾经是个刑警?”陈克眉毛挑了挑。
“你说会不会都是杨毅设计的,他们之间串通好了?”
“这个还真不好说,”陈克摇摇头,“杨毅不是挺烦张文峰的吗?”
“是吗?”郑川若有所思地看向陈克,喃喃道,“如果没有串通,那就是天意了,没准儿杨毅真能翻盘呢。”
“让他尽情地翻,能翻到哪儿去?”陈克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除非杨浩志的脑袋被驴踢了。”
“那可真没准儿,万一杨毅赌对了呢?”
“也是啊,那小子历来命好,咱俩谁也比不了,妈的。”陈克小声骂了一句。
“还有,今天来了这么多刑警,要是编的故事真的和刑警有关,杨浩志可不容易占便宜。”郑川说。
杨毅的确是在赌。他赌杨浩志是否会上钩儿,把反击火力集中到虚无的犯罪客体问题,他也在赌杨浩志的临场应变能力。他打量着坐在对面低头奋笔疾书的杨浩志,表面故作平静,内心却很忐忑。
按照庭审流程,马上要进行第二轮辩论,也就是所谓的“二轮”。在这个阶段,控方要针对辩方第一轮的辩护意见提出质疑和反驳,辩方则要对控方的反驳进行再反驳。二轮辩论,依赖的是控辩双方的交锋论辩能力和临场应变能力。有很多公诉人,在宣读完公诉意见之前表现得近乎完美,但一俟进入二轮辩论,就陷入被动,即是欠缺这些能力所致。而大多数刑辩律师,经历了不同的庭审磨砺,这方面的能力多少比公诉人强一些。尤其是杨浩志,刚由批捕转到起诉,庭审经验匮乏,杨毅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一点,遂决定在前边避其锋芒,把辩护的重心放在第二轮,以图出奇制胜。但这多少存在侥幸心理,所以杨毅才会不安。
李红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瞄着杨浩志,见他放下了手中的笔,暗暗地吁了口气,直了直身子问道,“公诉人是否有新的辩论意见?”
“有。”杨浩志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在桌面上拾起几张纸翻弄着。“首先,被告人有着明确的主观故意。”
杨毅闻言一愣,不禁下意识地打量起杨浩志,坐在旁听席的郑川和陈克也面面相觑。杨浩志竟然跳过了犯罪客体问题,直捣杨毅刻意隐藏的核心——主观故意,莫非他识破了杨毅的伎俩?
杨浩志瞥了一眼杨毅,接着说道,“被告人在供述中自己就承认过,他之所以自行投案,并且伪造涉案证据,就是想让警方认为,王可的死是他造成的,其后的损毁尸体及抛尸行为也是他实施的。这些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就是要掩盖真相,协助真正的罪犯逃避法律制裁,这就是他的主观故意。另外,被告人亲属的证言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杨浩志顿了顿,“第二,有关被告人在侦查起诉阶段是否认罪问题,”杨浩志拿起卷宗,“我读一段被告人的供述。”
杨毅疑惑地看向杨浩志,他没料到,主观故意问题,杨浩志居然只是一带而过。杨浩志开始朗读讯问笔录,正是前不久杨毅宣读过的那一段。“白纸黑字。”杨浩志举起卷宗,指着上面展鹏的签名,“这是被告人自己的签名。”
郑川小声问陈克,“你说,犯罪客体那个,是不是他觉得不好碰,就放弃了?”
“不能吧?”陈克皱了皱眉,“如果他放弃了,那后面的庭审还有什么意义?”
“我也觉得奇怪啊。”郑川下意识地摇摇头。
“至于证据的关联性问题,我认为根本不值一驳。”杨浩志放下卷宗。
杨毅望着杨浩志,哑然失笑,居然连“不值一驳”这种词都出现在了辩论现场。
“我只举其中一个简单的例子,一个物证,”杨浩志盯着杨毅,眼里发出挑衅的光,“那把瑞士军刀。被告人精心保留了上面受害人的血迹,擦掉了凶手的指纹,再把自己的指纹伪造上去,这把刀证实被告人实施了包庇行为,具有绝对的唯一性和排他性。如果连这种证据都被认为是关联性不强,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关联性了。”
杨毅平静地注视着杨浩志,那把刀的确是致命的证据。
杨浩志长长地舒了口气,把视线转向李红,“最后,我想重点谈论一下犯罪客体问题。我认为,辩护人刚才的表述,完全就是偷换概念,混淆视听。”
“来了。”郑川碰了碰陈克。法庭的另一端,杨毅也紧张地打量着杨浩志。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杨浩志给在座的众人上了一堂刑法理论课,重点阐述了犯罪构成以及包庇罪的法条。他讲得很详细,也很有逻辑,头头是道,看来上学时的确是个用功的学生。但问题是,他只是在自说自话,根本没有回击杨毅关于“矛盾”的设定。
“死读书会害人的,”郑川摇头苦笑,对陈克说道,“掉坑里了。”
“妈的,杨毅这命。”陈克也忍俊不住,“晚上必须让他请客,顺带着帮咱俩买两张彩票。”
杨毅紧张的心情舒缓下来,把双手移到桌下,开始一个一个捏手指的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