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同学兼死党(2)
望着两个昔日的同窗好友,如今的死党,杨毅的心底涌出一阵暖意,想到自己隐隐的那个想法,他又徒增伤感,眼角不由得湿润了。
“我擦,就这点儿事儿,你也不用感激涕零吧。”陈克依旧端着酒杯,嘴角上扬。
“有吗?我看看。”郑川向前凑了凑,夸张地吸了口凉气,说道,“别说,眼睛还真有点儿红了。”
“净扯,我就是刚才酒喝得急了。”杨毅忙擦擦眼角,端起酒杯掩饰道,“这段儿日子我一直没顾上所里,辛苦你们俩了,来,这杯敬你们。”
“嗬,说得好像以前就顾过所里似的。”陈克撇了撇嘴。
“你别这么说杨毅,咱们三个还分什么你我。”郑川冲着陈克使了个眼色,转头对杨毅说,“你这阵儿最大的任务就是把自己调整好,所里那些事儿你不用惦记。来,咱仨把这杯酒干了,我告诉你一个喜讯。”
“喜讯?”杨毅白了白郑川,狐疑地和两个人碰了杯。
郑川喝完酒,放下杯子,发了圈烟,扭头看看关闭的拉门,故作神秘地说,“我接了个案子,如果打赢了,明年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剩在家里数钱了。”
“什么案子,还有这种好事儿?”杨毅眨了眨眼。
“一个建安纠纷的案子,咱们接的是风险代理。”陈克显然也了解底细。
“风险代理?”杨毅问。
“嗯,风险代理,”郑川不无得意,“标的额接近七千万,咱们的代理费是百分之五十。”
“代理费那么高?案子不好打吧?”杨毅脸现忧色。
“的确不好打,不过已经四次开庭了,前边的障碍已经被我们扫得差不多了。”
“开了四次庭?我怎么不知道这个案子?”杨毅双眉微蹙。
“你这一段不是有事儿嘛,我们就没给你添乱,”郑川吁了口气,“再说,刚开始,我们也没什么把握,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想着如果不成,反正也就损失点儿时间,还有差旅费。”
“看你这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怎么着,胜利在望?”杨毅揶揄道。
“曙光在前头——”郑川唱了出来,笑道,“这案子,难点就在于当初没签合同,不过工程在。前几次开庭,对方的代理律师紧咬合同不吐口,也不同意进行现场勘验。幸亏委托方当年留了个心眼,进场前让对方出具了实施通知书,对方不敢轻易否认事实存在,只能推脱工程没有验收完工,也没有正常使用。”
“七千万的标的,也不算个小数字,当初怎么不签合同?”杨毅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嗨,两边都是国企,原来还是长期合作关系。”郑川解释道。
“怪不得,”杨毅咧了咧嘴,问道,“既然是长期合作关系,怎么又闹得这么僵?”
“对方被兼并收购了,原来的负责人也被清出去了,新的资方一看工程没签合同,有漏洞,就不痛快了。”郑川解释道。
“七千万,都是垫资做的?”杨毅问。
“是,都是委托方垫资的,”郑川点点头,“我们这些日子可是累坏了,搜集了所有的间接证据,组成了完整的证据链,前天开庭,我们还带了四个证人,对方终于被迫同意入场勘验了。”
“哦,你出差就是为这事儿啊。”杨毅恍然大悟,他明白,虽然郑川轻描淡写,但其间过程肯定波折不断,不禁更感汗颜。他给杯中满了酒,率先过了电,说道,“果真如此,那就真是可喜可贺了,我更得敬你们了。”
“敬什么敬?不过高兴是真的,来,咱们干。”郑川笑着说。
三个人又干了杯酒。
“如果一切顺利,我想,再开两三次庭,这案子就能结了。”郑川吐出一口烟。
“也别太过想当然,”杨毅皱了皱眉,提醒道,“老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案子就算胜诉,执行也未必顺当。”
“这个道理都明白,不过这笔钱对双方都谈不上伤筋动骨,所以咱们还是有机会的。”
“但愿吧。”杨毅点点头。
“正好,今天咱们仨都在,我就想和你们商量一下。”郑川打量着两个好友,说道,“我想,假如一切顺当,明年咱们收了那笔钱,咱们再招几个律师,扩大一下规模,壮壮门面。”
杨毅和陈克闻言对视一眼,都没说什么。
“杨毅,我知道你不愿碰民事和经济,也不屑做非诉,到时你还是主攻刑事,再带出一两个律师来。”
杨毅心念一动,这几天盘桓在脑中的模糊想法终于清晰起来,他看看郑川,又看看陈克,叹了口气说道,“听你提起这个,我还有件事儿想和你们说。”
“你说。”郑川和陈克不约而同地看向杨毅。
“我打算,”杨毅迟疑着,“办完手头的案子,就撤了。”
“撤了?撤了是什么意思?”郑川诧异地盯着杨毅。
“我——”杨毅摇摇头,“我打算离开律所,你们俩接着干吧。”
“离开律所?你想干什么?”郑川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我也没想好,”杨毅轻轻笑了笑,“也许先歇一段儿吧。”
“别闹,”陈克猛地一拍桌子,“杨毅,你说你学的是法律,这十来年干的也是法律,除了法律,你还能干什么?”
“我和你们不一样,”杨毅淡淡地说,“我家在北京,在这个地界儿,我饿不死。”
“杨毅,你到底是什么想的?”郑川斜睨着杨毅,满脸不悦,“咱们可是兄弟,你怎么还能想着散伙呢?”
“正因为咱们是兄弟,”杨毅苦笑,摆摆手制止住急欲插话的陈克,“你们听我说。自从进了看守所,我想了很多。就说咱们这个所吧,基本都是你们两个在创收,我一直都没挣多少钱,你们每年和我都是均分,我受之有愧,再捆在一起,我会越来越拖累你们。”
“你说什么呢?”郑川一激动,挥手碰倒了酒壶,他不管不顾地接着说,“你主攻刑事,那是咱们的分工,虽说攥的钱不多,但你给所里赚了名声,现在在同行里问问,谁不知道你杨大律师?谁不知道咱们所?这就是你的功劳,不信你问克儿。”
“就是,就是。”陈克忙点头称是。
“再说,咱们三个里你最聪明,就数你鬼点子多,我们办的案子,哪一件你没出过主意?我们挣的所有钱,哪一笔你没出过力?”
杨毅长长地吁了口气,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亲兄弟也得明算账。现在不比咱们仨还是光棍的时候,你们俩都有了家,家庭比兄弟情重要,长此以往,假如真有哪一天分赃不均,家属区有了反映,弄不好咱们连兄弟都做不成。”
“怎么会?老婆也从来不管我们的事儿啊。”郑川瞪着杨毅,皱了皱眉问道,“杨毅,你该不是因为我们没怎么过问你的事儿,心里怪我们哥俩吧?”
“绝对没有。”杨毅矢口否认。
“杨毅,你知道咱们都是做律师的,都有边界意识。”郑川语重心长,“这还不像你进看守所那次,我们怎么问都没毛病。牵扯到你的感情,还是那种特殊的感情,那纯粹是你个人的隐私,我和克儿商量过好几次,我们不方便多问。你要是因为——”
“你们两个别放屁,我说了,我绝对没有怪过你们俩,我是什么人,你们还不知道?”杨毅打断郑川,叹了口气,“我刚才说的,真的是心里话,我宁愿咱们永远是好兄弟。而且——”
“而且什么?”陈克紧紧盯着杨毅。
杨毅顿了顿,目光在两个人的脸上逡巡,苦笑道,“刚才的只是其一。你们俩也都知道,自从上了大三,我法律理想就没了,现在细想想,这些年我都是浑浑噩噩过来的。”
“你那些想法我们都清楚,谁不是那么过来的?”郑川瞥了瞥杨毅,“你不能否认,这些年法治是进步的。”
“没错儿,法治是进步的,但——”杨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但这儿的理想没了,你们知道没了理想是什么滋味儿吗?”
“我看你就是太理想主义了,”陈克吁了口气,“杨毅,你都三十多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也许吧,但没办法,我改不了。”杨毅摇摇头,“上学的时候,短汉一再教咱们,要坚持程序正义,这些年来,我也一直这样身体力行。但经过这么多年,尤其是今年我这两个事儿,我发现,程序正义未必就会带来结果正义。你们说,我这两个案子,哪一个会有结果正义?别人的案子,也许咱们理解不深,但自己的案子,绝对感同身受。我累了,实在是累了,不想再挣扎了。”
这个理由实难宽慰,郑川和陈克相顾无言。
“实不相瞒,这几天,关于展鹏,我也想了很多。”杨毅续了根烟,“展鹏丢了他喜爱的刑警工作,假如我再继续做律师,好像对他也不太公平。”
“你这才是放屁,你这就是妇人之仁。”陈克一脸不平,“展鹏脱了警服,那完全就是咎由自取,你们有什么可比性,谈什么公平不公平?”
“如果没有我,他的下场也许不会这么惨。”杨毅凄然一笑,抽了口烟,抬眼看向郑川,“川子,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咱们是兄弟,我什么都不会瞒你们的。”
见陈克还要开口,郑川忙摆摆手,说道,“杨毅,咱们中间历来数你有主见,你说了这么多,我也不想再废话。我看你这几天情绪不稳,我就劝你一句,这世上没后悔药,你慎重地考虑考虑,别急着做决定,反正离开庭还有几个月,等审判完再说,好不好?”
杨毅注视着郑川,咽了口唾液,缓缓点头,说道,“也行。”
那个下午,三个人都喝多了。踉跄着走在冬日傍晚的寒风中,杨毅不时喃喃道,“我坑了展鹏,我坑了展鹏。”在杨毅身旁架着他的郑川和陈克一遍又一遍听到他的妄语,心头都涌出一股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