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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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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恒之夜(一)

    人历2004年

    或许没有人会料想到,常年活跃在网络视频博主口中那美丽到摄人心魄的燃月幻景会在其最惊艳之时,切实具备摄人心魄之能。直到事发一周后的今天,我仍能在幸存居民眼中看见长久不能褪色的恐惧。

    事发当天的中午,网络上涌现出不少自称燃月学家的博主上传的视频,每个人都兴奋到显得有些癫狂,他们像是约定好一样发表出相似的言论,说今夜不论在何处,都能用肉眼观测到燃月流火现象。像是凭空刮起无形狂风,事件在短短数小时内发酵,甚至新闻都报道了此事,一时间跳出来比平日多数倍的燃月爱好者煞有介事地发表出自己观测燃月的心得,比过年还热闹,好像不看今晚的月亮这辈子就算白活了。缱池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被这么一煽动,也对今晚的月亮产生了兴趣,不过万幸,今晚加班,我没有料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因加班而幸免于难。

    后来我在为幸存居民送生活物资时认识了一个朋友,名字叫燕净,她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她说,当日天黑得格外早,不到七点就完全黑了,满盈的月亮像是俯下身段一般,显得尤其大,暗淡的月光铺作天空的底色,耀眼的银光如同因风飘舞的绸缎,穿梭在暗淡底光之中。片刻后,大约是翘首以待者调试好相机准备拍摄的时候,天空被光中钻出的银色火苗点燃,那种感觉就像是整个世界被一张蚊帐盖住,然后蚊帐突然着火了一样,万物皆被火焰笼罩,丝毫没有退路。银色火流越烧越旺,四周逐渐明亮,和白天似的,只不过比起温暖的阳光,此时的光显得过于冷漠与苍白。我听见天中火后传来朦胧的巨响,有些像雷鸣,但震撼得多,我不禁想象出天在银火中哀嚎着逐渐融化的场景,接着,数不清的巨型紫色星辰的轮廓逐渐清晰,缓慢地穿过银火之幕,像无数头跃出水面的巨鲸,而且那些星辰还在越变越大,仿佛要尽数砸向地面。当时我就十分恐惧,不敢再驻足观看,赶忙往家里赶,刚发动汽车,地面便剧烈地摇晃起来,接连不断的短促而刺耳的声音紧接响起,这时的声音便不似方才一样有遥远的朦胧感觉,已经听得出是来自近在咫尺之处。我的车窗刚升起一半,热浪骤然扑来,大约和公交车一样大的火球密集地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向地面。而后车辆在我耳边爆炸,高楼在我眼前倒塌,数不清的人像疯了一样嚎叫着奔跑在遍地残垣和尸骸之间,火球陨落时天短暂地变成了血红色,像又被泼了血,世间似乎将要崩毁在这猩红之光中。

    一颗火球从三楼东面砸进来,斜着贯穿警局,最后留下一个燃烧的深坑,我的脑袋刚从昏沉中恢复,便发觉自己被压在了水泥板下,还好运气不错,两块水泥板落下时摞成了三角形,才没有直接砸在我身上。我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赶忙回应了对讲机里要求我们迅速上街救援市民的命令,往不远处一看,从燃烧深坑里冒出来的火焰正顺着桌椅的残骸快速地朝我爬来,在我手足无措之时,缱池扒开裸露出钢筋的水泥板,把我从底下拽出来。我看见血从她的头发里渗出,十分担心,问道:“受伤了吗?”

    “没有,这不是我的血。”缱池抹了一把流到额头的血,说:“街上的人都疯了,有人跪着把头往地上砸,有人撕烂自己的脸皮露出白骨,还有人互相撕咬。“

    “你没事吧?”我问道。

    “嗨呀,我没事的,不用担心。”缱池揉了揉我的头发,笑道。

    “上面有没有说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没有,上面已经乱套了,现在自顾不暇了。”缱池接着说:“沉哥打电话给你,你没接,打到我这来了,他说千万不要抬头看月光,什么都不要管,快回家。”

    “上头的命令怎么办?”我抬头望向远方,下雪了,只能看见几个孤单的黑色身影游曳在深邃到显得浓稠的猩红之光中,雪花被风卷成一个一个漩涡,将红光反射得更闪亮,像一团团耀眼的星辰,他们没走出多远便一个接一个地沉没,被疯狂的人撕扯着,往望不见的底里拖。

    “只凭我们救不了他们,先走吧。”缱池和我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收回来。

    看见我们家所在的单元楼之时,我与缱池不约而同相视苦笑,楼还没坍塌,但已面目全非,数十个大孔正在往外喷吐着火焰。

    “不错呢,露天式屋子。”缱池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看见客厅的天花板少了一半,墙也少了一面,苦笑道。

    家里完整的和不完整的墙尽数被火吐出来的烟熏成黑色,电视和空调融化成了一滩黑色的胶状物,沙发和茶几保持着脆弱的木炭状,几丝小火苗正扒着墙纸往里屋爬。我与缱池赶忙冲进卫生间用盆接水来扑灭火焰。忙完这些之后我俩也镀上了一层黑,挖完煤似的。我确认完房屋的受损情况后,发现唯一完整的房间便是卧室,卧室的白柜子和墙虽然已经像腊肉一样被熏制入味,但只有这点损伤而已,门没坏,家具没烧,正常居住没有问题,换一床被子和被单就可以了,还好那个唯一完整的房间不是卫生间,不然住着还真有点难受。

    “好像丧尸电影里的场景。”缱池站在客厅地板的边缘往下看。

    “是呢。”我站在缱池身旁,也往下看,我看见很多人以诡异扭曲的姿势跑动,追逐着边惨叫边落荒而逃的人。缺少腿的便在地上爬行,缺少手的跑不了几步就会摔倒,而后迅速站起来接着跑,手和脚都没了的便像毛毛虫一样蠕动,还好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也看不清他们嘴里咀嚼着的究竟是什么。

    “照电影剧情,咱们是不是应该去超市里抢些物资回来?”缱池说。

    “言之有理。”

    我走进卫生间,将拖把的空心铁杆子撅断,一半递给缱池,一半自己拿着。缱池掏出两把趁乱从警械库里带出来的匕首,一把递给我,一把别在自己后腰。

    “钥匙带了吗?”缱池问道。

    “钥匙带不带我感觉都没啥太大区别吧。”我们的家在二楼,楼外乱七八糟的残骸已经堆得老高,甚至踩着残骸费点劲都能走上来。

    缱池在裤兜里摸到了叮铃铃的钥匙声,说:“我带了,不然回自己家还整的和做贼似的。”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月光和普通的满月一样,只稍亮一点而已,被火球砸出的深坑里的火焰几近熄灭,路灯光洒下的圆形区域里一片片荆棘一样丛生的各式断肢显得很刺眼,空气中尽是血和烧焦蛋白质的臭味,让人有些反胃。或许是该死的人已经死光了,四下只剩树与绿化带燃烧产生的劈里啪啦声,小区超市的门还开着,里面的光闪烁着洒出来,我握紧拖把杆子,率先进去。

    很多货架都倒了,商品洒了一地,有的掉在血泊里,有的已经被踩得稀烂。老板面无表情地站在收银台前,眼神空洞,与他讲话也得不到回应,本就厌恶与人交谈的缱池便懒得再多言,拎起一个购物篮,去搜刮物资了。我在多次与老板交谈得不到回应之后,也随缱池一同搜刮物资。直到再也拿不下,缱池才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去,老板还在收银台前站着一言不发,我觉得直接离开不太合适,毕竟当着人老板的面拿东西确实显得有些太自来熟,便走到老板面前,说:“结账。”

    老板依旧一动不动。

    我拿起扫码枪挨个扫过,直到显示出总价格之后,老板的脸才僵硬地抽了抽,他的语气显得丝毫没有气力,像是大病未愈:“不要钱了,我家里人都死了,能给我找个住处吗?”

    我一看缱池的眼睛,就知道她会果断拒绝,便提前悄悄拍了拍她的屁股暗示她不要说话,我冲老板笑了笑,说:“没问题,去我家吧。”

    缱池尊重我的想法,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悦,只是在睡前对我说:“或许你会后悔。”

    而事实也确实如缱池所料,在她杀死老板时,我才意识到乱世中仍怀有善心的危险。除去卧室,可以称得上完整的房间便是厨房,睡前我为超市老板取来一床被子铺在了厨房的地面。半夜,我梦到火球砸进了家里,火焰凶猛席卷,把一切都烧得一干二净,旋即猛然惊醒,坐在床上清醒片刻,直到闻见焦糊的气味,看见黑烟从门缝里飘进来,我才意识到可能是真的着火了。我连忙下床,扭开卧室门锁,刚一推开门,黑暗中一个人形猝然暴起,朝我扑来。

    那人是超市老板,他的眼睛涣散出银色火流一样颜色的光。我被扑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超市老板张嘴朝我的喉咙咬来,脖子已经感受到他冰冷的涎水。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嘭一声响,我再次睁开眼睛时,超市老板的身体已经倒在一边,他的太阳穴被一柄匕首贯穿。

    “第一眼我就觉得这人不正常了。”缱池从超市老板的太阳穴里拔出匕首,说道:“我去看看厨房怎么回事。”

    超市老板放火烧了冰箱,里面储存的食物变成了焦炭,黑烟也是因此而来,从他银色的眼睛来看,他应当是也变成了街上那些失去理智之人中的一员,只是他并不疯狂,依旧保有思考的能力,但本质仍是一样,都想夺走他人的性命。幸好从超市搜刮来的物资被缱池妥善贮藏在了卧室之中,不然今晚便白忙活了。我从客厅缺的那面墙往外看,仍是漆黑一片,连稀疏的路灯光也尽数消逝,极力眺望,却见不到除去暗淡银光以外的光源,天是纯粹到显得虚幻的黑色,什么也没有,甚至连月亮也不在了,那暗淡的银光是凭空出现的,毫无感情地矗立着,时间好像停滞了,世界也死在了漆黑的深渊里。我掏出手机查看时间才发现已经上午十一点了,天为什么不会亮了?

    “停电了,网络也断了。”缱池拨动着电灯的开关,说道。

    “沉哥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去找他问问情况吧。”我说。

    我的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忽然从客厅缺少墙的方向出现,虽然我知道想从那里走上来是可以做到的事,但踩在堆高的废墟上起码会发出点动静吧?方才的超市老板让我们的精神高度紧绷,我下意识握住匕首的时候,缱池已经握刀朝人影刺了过去。

    “是我。”那人轻而易举地捻住袭来的刃顺过刀,说道。

    那人名叫沉浮,是和我一个单位的同事,能力很强,强到近距离对他开枪他都能躲开,令我极其震惊。当时我在沉浮的要求之下站在十米外朝他开枪,被他轻而易举躲过之后,移近至五米,然后三米,接着一米,甚至仅距离半米,几乎是脸贴脸的距离,他都能从容躲过。不论谁和他一块出什么任务都会觉得无比心安,即使失误或者犯错误也没有关系,只要有他在,就断然不会发生任何意外,警局上上下下都对他极其尊敬,谁见了他都会由衷地叫一声哥。

    “哥,外面是怎么回事?”

    沉浮走近了我才看清他,他□□上身,升腾起的白色蒸汽被冬日寒风撕裂,粘稠的血顺着他流畅而精致的肌肉线条往下缓慢流动,我没有询问他是否受伤,因为我知道这血不可能是他的。

    “事情的始末解释起来你们很难理解,只需要记住,千万不能抬头注视天上的光超过一分钟,不然魂魄会因此涣散,而后变成街上那些癫狂的人。”沉浮说。

    “直视那光之后,是不是还会变成别的样子呢?”缱池指着超市老板的尸体说:“他应当也是直视过那光的,但并没有变得癫狂,依旧有神智,甚至会装可怜请求与我们同行,然后企图实行毁掉我们的住所并杀死我们的计划。”

    “她果然还没有死。”沉浮看着超市老板的尸体,叹了口气,说:“昨天的异象来自两个神明之间的战斗,其中一个叫月燃,近些年才产生并为人所熟知的燃月现象便是因其即将苏醒而产生,不再有完全无害的人了,即使没有变得癫狂,也有可能会被她操纵,要多加警惕。”

    如此魔幻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现在跟我说什么我都信,就算沉浮跟我说太阳其实不是个星球,而是个被关起来的神,我都会二话不说立马相信。

    “我想成立一个临时救援组来帮助幸存的人,邀请了几个朋友参加,你们想参加吗?”沉浮说。

    “具体怎样援助呢?”缱池一看我的眼睛就知道我要答应,提前悄悄拍了拍我的屁股示意我先别开口。

    “如果想参加的话,只需要统计好小区的幸存人数然后告诉我,我会派人七天来送一次生活物资,你们只需要按人头发配就可以。”沉浮道:“你们也不必担心自己所需的生活物资,都交给我,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尽管和来送物资的那位朋友说,没有她摆不平的事。”

    “没问题。”缱池思索片刻,说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沉浮笑了笑,说:“第一批物资七天后的下午七点送到你家客厅。”

    “好的。”

    “一定要注意安全,面对每一个看着是好人的人都不能松懈。”沉浮摆摆手,从客厅走出去,说:“任何人都有可能想要你们的命。”

    听完沉浮的最后一句话,我忽然感觉自己像是身处无边的森林,数不清的野兽躲在阴影里盯着我,哪怕只抓到我一个眨眼的空当都会毫不犹豫地出击,但在小区里走了一天之后,我觉得似乎是自己多虑了。虽然我的家已经足够惨烈,但若与其他楼的情况相比,仍旧显得像中了彩票,刚开始搜索我就意识到了幸存之人的比例或许会低到令我难以想象,百分之八十的楼坍塌得只剩一两层,苟延残喘的废墟似乎被风一吹就会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化作一摊尘埃,剩下百分之二十如同我家所在的楼一般千疮百孔,像是蜂窝,低的楼层还尚且敢住,因为如果捕捉到楼倒塌的前兆,还有机会跑出去,而且寒风也能被废墟与残骸遮挡少许。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高的楼层哪怕只是走上去都能感觉到摇摇欲坠,而且因房屋多半不完整而经受川流的寒风,实在难以想象会有人居住。每个紧闭的房门我与缱池都敲过,哪怕门前横着烧焦的尸体或者残肢断臂,我们也会认真地敲门,直到第二天,才终于找到两位幸存者,或者这也是仅剩的幸存者。

    幸存者名叫燕净,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有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女儿。燕净和丈夫是青梅竹马,初中辍学之后二人前去外地打工,丈夫白天工地干活,晚上当保安,她白天在餐馆打工,晚上送外卖。二人每天都累得像驴,但所有疲劳和委屈都在看见对方的刹那烟消云散,他们不止一次紧紧相拥着告诉对方,只要我们在一起,未来就一定会变得美好。在二人幸苦奋斗的第五个年头,燕净怀孕了,加之二人已经攒下了不少积蓄,便顺理成章地返回家乡开了一家餐馆。因为二人都勤劳肯干,所以餐馆被经营得有声有色,不久就攒够了买房的首付,正当二人满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待时,天上落下了火球。那天燕净在窗前站了一夜,无边的火海在她眼中熄灭,癫狂的人群在她眼中倒下,世间在她眼中从生机勃发到奄奄一息,她什么都看见了,唯独没有看见丈夫归来的身影。

    我与缱池已经对还有幸存者不抱期望的时候,敲到了燕净家的门,敲了良久,正当我们以为这户也像别户一样无人之时,门悄悄地打开了个缝。

    “你好,我们是警察,正在统计幸存人数,请问您家有几口人?”我说出警察的身份只是想让燕净放松警惕而已,毕竟现在人死了很多,国家机关已经崩溃,警察这个身份除了唤起人心中潜藏的信任外,没有任何作用。

    燕净警惕地探出一点脑袋,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我与缱池之后,说:“只有我和女儿。“

    还好哥们儿长得比较面善,赢得了燕净的信任,我和缱池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燕净的出现不仅意味着我们冒着严寒的统计工作没有白费,还代表我们依旧有邻居,虽然这个邻居离得比较远,但起码是一个小区的,天然使我们觉得亲切。

    “好的,晚上七点半,我们会送生活物资来。”我说。

    “请问有可以治孩子便秘的药吗?”燕净怯生生地说道。

    “怎么回事呢?”缱池问道。

    “进屋说好吗?”燕净的语气很轻。

    我回想起超市老板,如果仍旧有那样的人,肯定会藏在暗处避免被我们发现,燕净如此警惕保不准是也遇到过。

    “说来也巧,事发那天正好我家并不剩多少食物,我就冒险去小区超市拿了些吃的,只拿到些压缩干粮和饼干之类的食物,孩子肠胃本来就不好,又只能吃这些东西,还没有多少水可以喝,已经两天没有排泄了。”燕净说。

    “没问题,我们帮你找,具体要什么药?”缱池丝毫没有考虑,当即答应了。

    按缱池这个冷漠的性子来看,这种吃力又危险的要求是断然不会答应的,我的屁股都准备好被缱池拍了,没想到她却率先答应了。

    “儿童益生菌就可以,药店里应该有。”燕净愧疚地低下头,说:“抱歉,麻烦你们了,我没有什么本事,如果死在外面,孩子就完全没人照顾了……”

    晚上七点,沉浮承诺的物资准时送到。来者是一个女人,柳叶眉,杏仁眼,皮肤白皙,很漂亮,温婉好似秋水,明媚胜过芙蕖。她个子很高,比我还高不少,看起来有一米九几的样子,身着白衬衫,黑阔腿裤,颜色如同雨后亮金落日的长发末端化作数不清数量的有着金属光泽的细枝。十二个装满生活物资的大纸箱被金枝缠住,跟在女人身后。

    “小姑!”缱池一见女人,便兴奋地扑进她的怀里。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人是缱池的小姑,名叫上官金柳,打小最疼爱缱池的便是她。自从上官家族抛弃缱池离去以来,她们就没有再见过面,缱池仇恨上官家的所有人,唯独喜欢金柳。

    看着缱池在金柳怀里撒娇,我的脑袋飞速运转,我一向对该如何称呼亲戚这一世纪难题一无所知。缱池叫小姑我该叫什么,叫阿姨?叫小姨?叫小妈?还是也叫小姑?

    我虽然只听缱池提过几次关于家族的事情,但总觉得她们家族很庞大也很有势力,每个人都很厉害很严肃的样子,本来就很紧张,现在难得见面还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人家,我脑门上的汗都急出来了,但又不能不开口,那样显得太没礼貌。无数个词在我嘴里打转,全都整装待发呼之欲出,终于,在金柳的视线移到我身上之时,我憋不住了,蹦了一句大妈好出来。

    金柳闻言,不由得掩嘴轻笑,说:“我有那么老嘛?”

    “小姑,这是我先生,叫翼亭。”缱绻知道我对此一窍不通,也没憋住笑,对我说:“你也叫小姑就可以了。”

    “小姑好。”我尴尬地低下头,脸发烧一样烫。

    “你好,我是上官金柳。”

    “原来沉浮大哥说的那位朋友就是你,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缱池抱着金柳的胳膊,问道。

    “这事儿说来话长呢。”金柳垂眸,抚摸着缱池的头发,爱怜地说:“送物资来这里是我主动要求的,很久没见你,很想你,想来看看你,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放心吧小姑,翼亭对我特别好,我过得很开心。”

    “那就好。”金柳放下物资,不舍地看了缱池一眼,说:“我该走了,五天后再来看你,注意安全,千万不要死了,等这些事解决完,小姑一定带你回家。”

    小区附近有两家药店,规模小的距离近,出小区门左转就到了,规模大的距离远,大约一公里路程。癫狂的人并不可怕,因为没有神智,再加上现在已经死的差不多了,最危险的是超市老板那样被控制精神的人,他们会埋伏,会在暗处伺机而动,保不准就会突然从哪个阴影里跳出来给我一嘴巴。我不喜欢小孩,也并不了解在如此世道之下人类幼崽会脆弱到何种地步,我只是觉得为了治便秘而把我们的性命暴露在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之下很不值当。但我像缱池尊重我的想法一样尊重她的想法,她在知道把超市老板带回家会使我们面临怎样威胁的情况下,依旧选择顺我的意,我也会在知道外出寻药会使我们面临怎样威胁的情况下顺她的意。人总有想做的事,那事并不总显得理智,所以我们想的不是怎样权衡利弊,而是如何使对方在危险中行走却依旧保持安全。

    虽然早已料到在小药店里找不到所需的药品,但竟然连小药店都找不到还是令我吃了一惊,不甘地与缱池确认了半天后,我才无奈地将眼前这个深坑与小药店联系起来。他奶奶的,别说找药了,药店都没了,我俩的运气比较飘忽,好的时候很好,坏的时候让雷劈一下都不觉得奇怪,没办法,只能去大药店了。

    与小区不同,街上的平静里像是潜藏着暴风,不止是我,缱池也觉得在被人盯着,但四下环视,却什么也看不见。从大药店的玻璃门往里看,其中也是如别家店一样狼藉遍地,还有很多冻僵的尸体横在残骸里,我缓缓推开门,率先进去。

    第一只脚刚踏进门,一股大力瞬间咬住我的脚踝,地面的残骸里猛然绷直一根粗绳,待我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被完全倒吊在半空,手里的刀也掉了。与此同时,货架后冲出五个人,像那晚超市老板一样张大嘴流着口水朝我扑来,缱池及时护在我身前,飞起一膝打倒一人之后,与其余四人打作一团。

    天花板已经掉顶,裸露出管道与房梁,套住我脚踝的绳圈连接着绳子,从管道上绕出来。我顺着绳子看去,发现店铺角落有两个人正合力拉着另一端。绳子是由衣服和裤子一个接一个绑成的,连接处是绳结,按道理说可以解开,但却是死结,想要解开必然要费一番功夫。

    我卷起腹部,手刚摸到绳结,就听到当啷当啷两声脆响,这个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我知道是缱池的刀掉了,她虽然很能打,但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那些人的打法就是标准的以命相搏,宁愿挨刀也要往你身上扑。我知道缱池多半快撑不住了,但她仍旧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她知道我在拼命挣脱,不想让我因压力而乱了阵脚。我又怎么可能不急,绳结打得太死,手根本抠不出来,索性便上牙咬,牙床因撕扯涌出爆炸般的剧痛,但我顾不得,直到我的舌头尝到血的甜味,绳结终于松动。

    缱池被打掉的刀被其中一人捡起,四人继续与她缠斗,一人则持刀朝我扑来。我从半空坠落,后背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眼前一黑,刚抬起头,就见刀光迎面而来。我的视线还未恢复,缭绕着黑,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刃越来越近。缱池也听到了我落地的声音,但她依旧被摁在地上,情急之下手呈爪形,硬生抠出一人的眼睛才得以勉强突出重围,她来不及站起身便慌忙朝我扑来,为了快竟是四肢并用,迅捷而凶猛的势头像一只猎豹。

    攻来之人的力气很大,刀刃砍在缱池抬起抵挡的胳膊时炸出一声脆响,刀被骨骼硬生生抗住,即使是缱池也疼得嘶出声来。攻来之人势头不减,将刀往下一压,刃虽被骨骼挤偏方向,但仍在缱池脸颊上划出一道伤痕。

    他妈的,谁还不会不要命了?我一拳打在攻来之人的□□,顺势直身顶肘,结结实实砸在他的下巴。我夺过刀,冲入人群。他们拉住我的袖子,我便顺势将胳膊抽出来,衣服不要了,他们拽住我的头发,我便用奋力往前冲,头发不要了,刀捅进一人的腹部,被肋骨别住一时抽不出来,我便松开手,刀不要了,他们张开嘴扑咬我,我也毫不犹豫地咬回去,谁还不会不要命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们的命。

    我回过神来之时,所有人都已经倒下了,我的嘴里还咬着一团不知道是哪个部位的肉,血与涎水不停地从嘴角淌出来,我苦笑了一下,我没有沉浮和缱池那么厉害,身上的血有不少都是我自己的。

    “还好吗?”缱池用完好的那只胳膊扶住我,说。

    “没……”我本想说没事,但还没说完,就感觉嘴里有个什么东西掉出来了,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颗后槽牙。

    看到这颗牙的瞬间,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缱池看少了一颗虎牙两颗后槽牙的我在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说:“牙口不错嘛。”

    “你骨头也很硬嘛。”我看着缱池漂亮脸蛋上依旧流着血的刀痕,鼻子一酸,很想哭,但强忍下来,僵硬地笑道。

    大药店里也没有儿童益生菌,唯一和治疗肠胃沾点边的药是诺氟沙星胶囊,我们本着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的想法,带了一盒糊满血浆的诺氟沙星胶囊和两瓶酒精还有一些消炎药回程。由于缱池脸上和胳膊上的刀痕很严重,所以我们顺路在裁缝店里搜出了一些针线一同带着。

    缱池不想耽误时间,我为她缝好伤口包扎完毕之后,她便要动身前去燕净家送药,我扭不过,只好同意。到了燕净家门口,缱池走到旁边的楼道里蹲着,说:“你去吧,我在这等你,如果她看到我受伤估计会内疚的。”

    我看着缱池的背影,苦笑一下,敲响了门。

    燕净将门打开一个缝,看清之后,才侧身将我让进去。

    “那个姐姐怎么没来?”燕净问道。

    “她受……呃,她去给别家送物资了。”我掏出诺氟沙星胶囊给燕净,说:“没有什么药了,唯一和治疗肠胃沾点边的就只剩这个了,不知道行不行。”

    “啊……谢谢你们。”燕净低头摩挲着胶囊盒,说:“姐姐真的没出事吧?”

    “没出事,放心吧。”我说:“能让我看看孩子的状况吗?”

    我对这孩子几天没拉屎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我猜缱池会想知道。

    “请跟我来。”

    燕净家明显没有我家运气好,粗略一看没有一间完好的屋子,她的女儿躺在卧室的柜子里。卧室有一面墙缺了三分之一,寒风呼呼地往里灌,木床架被拆开立在柜子前,其上裹着被子用来挡风。燕净的女儿蜷缩在被子里,脸色蜡黄,嘴唇丝毫没有血色。

    “妈妈,我肚子好疼。“燕净女儿的声音如同游丝,被寒风一挡,几乎听不清。

    “叔叔给你带药来了,吃了药就好啦。“燕净轻轻揉着女儿胀大的肚子,柔声安慰道。

    其实关于要不要把诺氟沙星交给燕净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由于我肠胃脆弱,经常需要吃药,时日长了,诺氟沙星就成为了我最了解的一种药,缱池则并不了解,她只知道诺氟沙星是治疗肠胃的。虽然诺氟沙星治疗腹泻的效果很好,但却也有很强的副作用,成人吃倒没什么问题,但小孩子吃就太冒险了,药效好坏先放一边,单是副作用没准孩子都受不了。而且燕净的女儿是便秘而不是腹泻,药不对症,更显得草率。但我还是决定将药交给燕净,不吃药会死,吃了尚有一线生机,若是没吃药导致孩子死去的话,燕净会责怪自己,要是吃药还是死了,她没准会觉得是药的问题,然后把对自己的责怪转变为对我的憎恨。憎恨别人总比责怪自己要好。

    “孩子怎么样了?”缱池见我出门,问道。

    “药吃了,应该很快就好了吧。”我沉默了一下,依旧选择这样说,如果没治好,这份罪恶感就由我一人承担吧。

    “那就好,快回家吧,今天累死啦。”缱池亲了我一口,甜甜地说:“多亏你啦。”

    第二天,我被满脸喜悦的缱池叫醒,其实也不知道是不是第二天了,自从白日不再,时间也变得单薄,不论几点都是那样,看不出什么区别,唯有床头柜上哒哒地走的钟表提醒我时间仍在流动。

    “睡醒了吗?”缱池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仍闪闪发亮,她说:“去看看孩子吧。”

    今天的燕净不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很喜悦的开门让我进去,她说:“谢谢哥,孩子吃了药果然好了。”

    闻言,我十分惊喜,连忙说:“快带我看看孩子。”

    “看,是不是已经没事了,都不说肚子疼了呢。”燕净看着女儿,眼中充满爱意与柔情。

    燕净的女儿已经没了呼吸,身体石头一样僵硬,脸上却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幸福的笑容永远镌刻在了她的脸上。

    “是呢,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我不敢抬头看燕净的表情,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是啊,要是没事就好了……”燕净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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