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楼
被揍了一顿的太子殿下安生得很,赶路地时候安静地骑马,下榻时候会跟着楚王一起读书。
长公主拳脚之下出贤侄,哪怕她顾全了太子殿下颜面,是背着人打的。
凶悍之名仍旧传遍了整个车队,侍从们经过长公主身边,都万分的恭敬小心,哪怕是楚王的人。
这一行一共走过十二个驿站了,长公主身边那个柔柔弱弱的女侍,亲手捉了五个刺客,断手断脚各不一,糖葫芦一样栓在马车后面。
也不是所有刺客都埋伏在驿馆里,他们在管道上碰见三个,无一例外,甫一照面,全被那女侍拿下了。
这若是不走官道,怕是会更凶险,诚然,是刺客处境凶险。
这大半个月走下来,太子殿下的骑术突飞猛进,人也一天黑过一天,等回京队伍到长安城外最后一驿褒城驿时,太子殿下白净像剥壳鸡蛋的脸蛋黑成了昆仑奴。
好不容易风平浪静一段时间的车队,在长公主瞧见太子殿下给自己那张黑面皮敷粉时再次鸡飞狗跳起来。
太子殿下嗷一嗓子从卧房冲出来,两袖已经被抽开了花,肘侧和前胸的虎头绣被长公主一鞭劈开,威风凛凛的三头吊睛虎纷纷张开了嘴,丑得狰狞别致。
太子殿下扎在楚王身后,小声叙述经过,“孤真的是晒伤才涂粉的,咱们这一路走来日头多毒,楚王你也是看见的。”
太子殿下的声音比第一次遇刺客时还抖,“我才擦了一点点,姑母就走进来了,她进来根本不容孤解释,上来便自顾自说,学姑母呐,那你最该学的地方,是应变力,多快的武器,都躲得过去。”
接下来的一幕,太子殿下八成此生难忘了,因为他描述得极为生动,“姑母唰一下从腰间抽出一条鞭子来,就啪一声,我的虎一虎二虎三兄弟,全都咧开嘴了!”
太子殿下心疼地给楚王展示豁嘴的三个虎头,黑脸都快给吓白了。
楚王顺着看过去,破损痕迹很利索,一鞭所致,裂帛不伤皮肉,长公主这鞭法也了得。
花缬黄衫海波纹青裙的长公主,还是那一只宝相花的簪子,今日点了花钿,额上的四瓣小花衬得她面如桃李。
随着她款步而来,裙上的暗纹也时隐时现,像金鳞鲤在海浪中穿梭遨游。
不过她手中没有鞭子,只执了一柄团扇。
太子殿下头都不敢冒缩在楚王背后,嘴上讨饶,“姑姑姑姑母,你可切莫动手,你瞧楚王这身板,你一鞭子下去,保不齐他就一命归西了,你万不能糊涂啊姑母!”
虽然无人敢来此处打扰,太子殿下也不敢大声嚷嚷生怕失了皇家体面,又被姑母一顿好揍。
楚王挺直了背脊,笑眼弯弯,无声替太子求情,长公主回以一笑,算是给他一个面子。
半晌没声儿,他忍不住踮起脚越过楚王的肩膀去找他姑母。
他亲亲姑母隔着一个楚王与他对视,笑意盈盈地温婉到可怕。
“今日教你些旁的吧,黑得太过离谱我也的确不好跟你阿婆交代。”
说完转身下了楼,太子殿下嗓子里咕咚一声,但脚步麻利地追了上去。
楚王站在楼上,细看公主殿下熬鹰。
“主子,奴瞧管彤公主不像是邸报和奏表写得中那般抵触您。”
说话的皂袍小郎君给楚王奉上了扬州产的绿杨春和长公主身边的女侍送过来的点心。
楚王的目光追随着楼下长公主动作,温柔而清醒,低叹一句,“谁知入长安后会如何呢。”
长公主抬头看向二楼,还能笑着同楚王点个头,楚王亦回以一笑,越是临近长安,越是各怀心思。
太子殿下拎着长公主的鞭子晃了两下,也瞧见了楚王的笑颜,便开始扯闲,“姑母,孤瞧楚王都有心事了,遇见你之前他可不这样的。”
这笑得都不好看了。
长公主收回视线,语气平静地回敬他,“你姑母在与你重逢前也没什么心事。”
“姑母!珣儿与您说认真的呢!”太子殿下抱着鞭子坐到长公主身边。
“那姑母也与你说说认真的。”长公主将手中那卷《世说新语》摊开在竹桌上。
“只有魏晋时那些自称避世的瘾君子才以敷粉为美,堂堂七尺男儿,不思报国,敷粉服石。”
长公主认真起来,不怒自威,“黑些也并不会损你半分,无需这些。”
“姑母,珣儿知道。”太子殿下眉眼垂下,“姑母早已心化百炼钢,现下说起这事也不过是转移话题罢了。”
太子殿下做了个鬼脸,姑母揍他哪儿会找什么理由,还语重心长呢,不过是不想和他论及楚王罢了。
太子殿下迎难而上,勇撩虎须,凑近长公主小声道:“楚王,一表人才,内宅干净,温润如玉还手握重权,珣儿属意他当您的驸马。”
他一路来已经替他姑母看好了,满长安的郎君往楚王跟前一放,都差了几分意思。
说完立马跑开。
堂堂太子能屈能伸,才不会乖乖留下等着被打。
长公主再抬起头去,二楼已经不见楚王身影,只有一片碧空,与乌檐下轻响的铃。
阔别长安三年,重看这一片蔚蓝应有近乡之情,长公主却只想到,笑得不好看了吗?
长公主慢悠悠在庭院里转了一圈,又忍不住想,这与她何干?
七月里的天气比太子的脸色变得都快,午后还蔚蓝的天,傍晚时卷上了层层黑云。
浓墨染上天际时,如重鼓一般沉闷的雷声撕咬层层卷积的黑云,闪电如利剑劈空而来,照亮了檐下管彤公主的半张脸。
“本宫离京时,可是一场雨都没下呢。”长公主伸出手去,豆大雨珠砸在掌心溅出朵朵水花,像极了年幼在上元节时看过的烟花。
彼时,阿爷阿娘阿兄她,一家团圆。
长公主久久凝视着掌心的雨花,仿佛掌心倒影着那时的长安。
又一个响雷炸开的时候,长公主合掌攥碎了那一片长安。
她慢条斯理地净了手,吩咐道:“霜蝉,明日不用太子骑马了,准他乘车了。”
霜蝉点头称是。
这场雨后的第三日,长公主的车架驶进了长安。
长安,还是她记忆中的长安,熟悉的闷热和喧嚣。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一路上都招摇惹眼的赤芾车,到了长安的阔街上也不起眼了。
宫城外的朱雀大街,碧树楼台,玉辇纵横,金鞭络绎。
赤芾车稳稳当当地行在沙堤1之上,却在朱雀门被圣人身边的近侍告知,圣人携眷前往兴庆宫为长公主设宴了。
那内侍官趾高气昂的,连后头车上的太子殿下都听见了,他想掀帘,却被与他同乘的楚王摁住了。
“交给公主吧。”
他话音才落,前头赤芾车上的长公主淡淡道:“转道,兴庆宫。”
车转道时,管彤长公主掀开了窗帘,只上下打量了那内侍一眼。
内侍官在车架远去后,才敢长舒了一口气。
长公主那一眼,可不像是在看活人的。
这一转道,便耽搁了大半个时辰,绕过兴庆池便不准驾车了。
尊贵如太子公主,也只能下车步行。
本是要进宫面圣的,管彤长公主今日可说是盛装了。
双环髻上的闹蛾金银花树头钗,由金花金叶玉蕾缠枝勾连,钗顶的展翅飞蛾栩栩如生,这一簇金光闪烁的花树,昭示着配者的尊贵身份。
薄粉匀红远山眉,斜红面靥花钿朱唇。
麒麟纹的锦绣红杉并鹦鹉群腰石榴裙映得她容色更胜,金镶宝珠项链端端正正垂在胸前。
这回程一路走来,长公主几乎不施粉黛,乍然盛装,连楚王都看愣了一瞬。
享天下养的公主应有这般雍容气度,而天下间似乎也无人能比她更衬这颜色。
“花萼相辉楼上那人,是谁?”长公主遥遥一眼,便锁定了楼上那被众人拥簇的贵妇。
云鬓上华光闪闪却并非后宫嫔妃制式,她离京前可不记得何处有这号人物。
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太子殿下,一反常态地支支吾吾。
又转头看向楚王,楚王也是一脸微妙,他在京中时日短,但也听过此人。
公主殿下问询,他据实相告,“听说是楚妃的姐姐。”
长公主挑眉,看来这还是个了不得的人。
“那本宫去瞧瞧她。”
三年来真真假假的传闻听过不少了,既然遇上了,那她便看看这光彩生门户的楚家姊妹,都是个什么模样。
长公主即便是锦衣华服,也是步履轻盈。
高楼上的诸位娘子似是不觉她会登楼,一言一语聊得好不热闹,句句都不离她。
“这便是管彤长公主了,如今她回来,长安只怕是要热闹了。”
“原本四年前也是要议亲的,可不知怎的竟不了了之了,后来……便耽搁了下来。”
长公主笑了声,这娘子倒是有趣,已经把她往楚妃身上引了。
“远远瞧着,倒是尊贵呢。”这人话音与楚妃不同,楚妃柔中带刺,这人张口反而娇纵更多些。
闲想着,她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花萼相辉楼,因她出现,瞬间噤声。
长公主在何处都自在,款步到众人中央,与那楚家娘子相对而立,笑道:“满楼的娘子,本宫竟一个也不识得,霜蝉,此处可有你识得的贵眷?”
霜蝉叉手行礼,“回殿下,婢子不识。”
一众小娘子如梦初醒,纷纷给长公主见礼。
楚家娘子头压得最低,长公主扇柄挑起楚娘子的下巴,“满堂唯你面目之间有几分熟悉,不知娘子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