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荒诞

    “时岑,”时明煦说，“你不睡吗？”br/>

    他抿抿唇，补充道：“已经凌晨三点了——但如果,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br/>

    他还是说不出口。br/>

    几小时前在浴室里发生的那些事尤其是时岑向下探手之后,实在太亲密,也太暧昧了。br/>

    时明煦因对方所谓的脱敏训练晕头转向，头一回真切感受到失控。br/>

    或者说，被占有。br/>

    这种占有并非源自外界，它很微妙，因为时岑直接接管了他的部分身体,又去做那样的事情，时明煦却没有产生被限制的憎恶，他被逼得发颤，但从始至终,都没有喊停。br/>

    这种过分鲜明的快感如果也被传递给对方,时岑却没有自己解决的话，他似乎是有一些过分。br/>

    哪怕只有一点点过分。br/>

    于是时明煦重新鼓起勇气。br/>

    “我也可以帮你,”他听见自己说，“但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成功接管你的身体。时岑,你尽力配合我试试。”br/>

    时明煦在52号莫名其妙的注视间，缓缓闭眼。br/>

    下一瞬，意识被清晰链接,贯通到对方的世界——时岑正坐在桌前，两册厚厚的记录本摆在桌角。而偏右侧的墙边，立着一只沉木书柜,里头纸质旧物众多，安静沉眠于暖色灯光下。br/>

    最近处摆着一只半透明平板，停留于笔记页面，密密匝匝拉出许多线索，而时岑起身，自书柜间取出纸笔，开始誊写整合。br/>

    “小时，”时岑握住笔，枪茧摩挲过笔杆，“我没有那种打算。”br/>

    “我不睡，是为了尽快转移推论，避免被数据库后续录入信息。”时岑说，“毕竟因为安德烈的事，我们没法完全信任高层。”br/>

    “我”时明煦骤然睁眼坐起，被角被攥拢时，他有点难堪地开口，“抱歉时岑，我”br/>

    他刚才，都在想些什么？br/>

    时明煦因对方的话，骤然无所适从起来。br/>

    怎么会这样？br/>

    那些水雾间的旖旎分明已经散掉，时岑不久前还告诉他，伴侣间不同于情人的原因，就在于不止有性，还存在更多无可替代的情感——譬如关怀，理解，包容与慰藉。br/>

    或许，他还不是一个合格的伴侣。br/>

    但幸好，时岑似乎没有感到被冒犯。br/>

    对方笔下动作没停，那些线索与批注很快在纸页间流淌起来，他埋首时，眼睫被扫出纤长的阴影。br/>

    记录的同时，时岑温和地说：“没关系小时——现在要去睡了吗？”br/>

    “我陪你吧。”时明煦小小声答话，继而屈腿抱膝，将窗帘拉开一点小缝，望进雨幕。br/>

    内城建筑在闪电间短暂展露轮廓，稍近处是居民区的高楼，再远是科研四区域，灯塔的剪影最小最远，被重叠建筑包围起来，在内城中心处。br/>

    它是如此坚固的dna双螺旋结构，无法被风雨摧折，br/>

    也不会被滤网切割。br/>

    时明煦漫无目的地遐想，就在怅惘间，52号已经拱进腿下，从他膝弯处探出毛绒绒的脑袋，猫咪缩着脖子，被雷声吓得炸毛，勾得时明煦裤脚脱线，又急匆匆躲回他身后。br/>

    时明煦又气又好笑，起身往客厅去，把52号的猫窝抱过来，放在床边：“喏。”br/>

    猫咪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床上跳下去，舔着爪子钻进小窝，不再好奇两脚兽的奇怪举动。br/>

    就在52号彻底收好大尾巴时，时岑那边的工作也渐趋尾声，佣兵搁了笔，对照删除平板信息：“小时。”br/>

    “嗯？”时明煦应声，顺势闭上眼，“有什么事吗？”br/>

    “倒也没有特别的，”时岑说，“就是想说，你如果对我产生想法，不必为此道歉。”br/>

    怎么还记得这事！br/>

    时岑又将他拽回奇怪的氛围里，时明煦张嘴，想为自己辩解。br/>

    但在开口的前一霎，他意识到时岑不是在指责。br/>

    “伴侣间就是会产生关于性的冲动。”时岑删除平板记录，往洗漱间去，“小时，这不冒犯——相反，我很开心。”br/>

    他把话说得这么坦荡，将所有关乎自己的情绪体验都完整告知对方，让时明煦为之一怔，那种微妙的怀愧感，重新回到他身上。br/>

    但下一秒，时岑继续说：“所以，虽然今夜你的承诺泡汤，我可以得到事后补偿吗？”br/>

    时明煦顿感不妙。br/>

    他斟酌着开口：“你想要什么补偿？”br/>

    “我们之前已经试探过，你无法控制我的身体。”时岑已经来到镜子前，他是如此泰然自若，丝毫不介意被对方看见。br/>

    “小时，再试试接管我的身体呢？”br/>

    时明煦闻言，尝试集中注意力——但很遗憾，即便对方已经很放松，他依旧没法控制时岑的肢体，或许因为他的体质不如时岑又或者，他们间的共感链接，没有那么平等。

    br/>

    “还是不行啊，”时岑轻叹口气，“那怎么办小时，你要怎样补偿我？”br/>

    他说话间，望向镜面，连带着时明煦的目光也看过去。br/>

    镜子。br/>

    它光滑的，又很安宁，包容所照的一切，它最客观最公正，却也最隐秘最暧昧，旁人将其视为日常工具，用以整理衣装、遮掩疲倦。br/>

    但在时明煦与时岑这里，镜子显然已经变味——起码对于时明煦而言，它充满难言于口的耻感。br/>

    感官互通时，他每每站到镜前，都会感受到对方视线的流转。br/>

    于是鬼使神差般的，时明煦开口。br/>

    “补偿下次，镜子。”br/>

    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在说什么，词语在拼凑间，组合成一幅难以想象的画面。br/>

    偏偏说到这个份上了，时岑还不放过他。br/>

    “小时，”对方望着镜子，眼含鼓励，“再说清楚一点。”br/>

    “我的意思是，虽然我无法直接帮你，但作为补偿，”br/>

    时明煦心声发颤，“下次或许，可以在镜子前”br/>

    他说不下去了，心脏加速间，血液快速涌流到耳廓，浸出绯色。br/>

    时岑感受到对方的窘迫，品尝到无措间隐含的期待，他不把时明煦逼得太过，浅尝辄止会令人感到欢愉。br/>

    “好。”他说，“下次在镜子前，你主动的。”br/>

    时明煦：“”br/>

    但他无法避免地被对方的欢愉感染，他张张嘴，想再争取些什么，最终只挤出一个微如蚊喃的“嗯”来。br/>

    “那就晚安小时。”时岑也躺到床上，他分明只有两二个小时可睡，依旧心满意足，“明天见。”br/>

    “明天见。”时明煦拉高被子，挡住窗缝间渗入的凉气，在情绪的平复间，他静静聆听对方的呼吸，感受所谓“伴侣”关系中的一切，渐渐陷入沉眠。br/>

    他是被通讯器的震动吵醒的。br/>

    时明煦抬手，指腹刚刚触碰到金属枝蔓，唐博士的声音就响起：“时！完蛋了，你救救我！”br/>

    “你怎么了？”时明煦睡眼惺忪，他朝挂钟望去，现在是清晨五点五十。br/>

    紧接着，他听见雨声。br/>

    暴雨铺天盖地，仍在继续，窗外弥漫开冷白雾气，窗缝间不住灌进湿风，又沿墙壁滑落，汇聚起一滩积水。br/>

    雨点打在玻璃上，遥遥应和雷声。br/>

    下一秒，唐博士吱哇乱叫：“加个班人回不去了！时，我怎么这么倒霉啊！”br/>

    “电车停运了？”时明煦意识到不对劲，他探到窗边，朝下望去——br/>

    汪洋。br/>

    街道已经被雨水尽数占据，浑浊的水液在风中翻涌，状如波涛。br/>

    在阴沉低垂的天穹下，浓重的雨水腥味弥漫至各处，浊浪彻底吞没掉电车站台的等待位，又舔舐背景告示牌——时明煦对它的高度无比熟悉，因而得以粗略判断，积水已经将近一米。br/>

    “电车停运也就算了，城防所的救援艇还算靠谱。”唐博士那头传来马达与破水声，“但一楼的集中食堂快要没法开了吧？我没贡献点家里也没存货，气象中心那群家伙说，恐怕还得下好几天，你赶紧去超市多买点吃的我这几天全靠你了！”br/>

    唐·科尔文试图彰显诚意：“亲爱的时，饭可以我来做。”br/>

    时明煦被这过分腻歪的称呼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但他很快往二楼超市去。六区28栋几乎全是科研人员，这个点已经零星有十多人穿梭于货架，少量囤积食物，以应对暴雨。br/>

    时明煦买完出来时，正巧撞上浑身湿透的唐·科尔文，对方自他手中接过两个袋子，跟时明煦一起往电梯去：“我先帮你拎过去，再回家换衣服。”br/>

    唐博士缩到电梯角落，以免溅湿他人。br/>

    就在等待中，电梯中另外两位科研人员相互交谈起来。br/>

    一个短头发的研究员问：“还没查出原因吗？”br/>

    “鬼知道怎么回事”另一人抓了把湿淋br/>

    淋的头发，“东南沿海地带无异常水汽产生，近来乐园区域大气状况也很稳定，没有发生强气流上升运动——这次暴雨简直就是凭空出现。”()br/>

    一点原因也没有吗？短头发凑过去，不应该啊总该有点预兆吧？不然这要怎么交代，也没法判断雨究竟多久停。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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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也不是一点迹象都无，”对方愁眉苦脸，从浸湿的背包内取出平板拍了拍，“喏，你看——昨天夜里凌晨两点，乐园上空忽然出现巨型积雨云，随后就是气压骤降，风速陡增，突发对流雨。”

    br/>

    “怎么会突然出现积雨云，气象监测设备坏掉了吧？”短头发拍拍他肩膀，“你也别太担心，先保守预估，情况就那么些，总能查清原因的。”br/>

    沉默。br/>

    没有人再说话，电梯间唯有风雨声隐约可闻，但时明煦清晰感知到心脏沉坠——他捕捉到关键字，积雨云。br/>

    突然出现的积雨云。br/>

    他想到那个远离西部荒漠的早晨。br/>

    时岑告诉他：“从野外，或者天际，不知道具体什么地方，缓缓浮现一个巨大的白色生物祂像是遥不可及的云体型异常庞大，仅仅露出部分投射的阴影，就已经彻底笼罩内城。”br/>

    随即，南方雨林中的灰白色云雾漫进思绪。br/>

    灰白色笼罩一切，古老的声音湖水般灌入耳间，像一场潮湿的雨。br/>

    这场暴雨是不是，是不是压根儿并非一次极端天气？br/>

    他必须尽快同时岑共享这一推测。br/>

    就在想法出现的刹那，电梯抵达28层，唐·科尔文才刚想重新拎起购物袋，身侧的研究员就已经抓起袋子夺门而出，声音短促：“我有急事，你饭点再来！”br/>

    唐·科尔文：“……啊？”br/>

    他顿感莫名其妙，却又觉得新奇——他还从没见过这么急迫的时明煦，对方身上那些淡色水彩被打乱了，理性涣散中，露出鲜活气。br/>

    “这么着急干嘛？”唐博士嘟嘟囔囔，重新摁了自家楼层，“还不欢迎我去搞得跟我耽误他约会一样。”br/>

    而与此同时，另一世界。br/>

    时岑自睡梦中醒来，却并非出于自发。br/>

    他右耳通讯器才刚刚震动，时岑就已经抬指摁上，在短暂沉默后，对面传来一个陌生而沉闷的声音，明显使用了处理器。br/>

    “嗨，队长——邀请提前，开不开心呀？”br/>

    时岑残存的那点困劲儿立即烟消云散，他在翻身坐起间，听见对方继续说。br/>

    “想问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神已经提前降下惩罚。”侍者咯咯笑起来，他言语活泼，变声器下的声音却沉闷，对比间显得吊诡。br/>

    “正因你们划分内外城——人人生之平等，高贵的内城人却比外城人更平等[1]。”br/>

    侍者哼着小调，沉闷的声音激起回音，遥映磅礴落雨——时岑听出来了，他应当处于空旷高层顶的室内空间。br/>

    这种类似的br/>

    ()高顶建筑，教堂就很符合，而最近的教堂，正位于玛利亚广场附近。br/>

    他一边蹬靴穿衣，一边取枪出卧室门，同时稳住对方，顺应侍者的话提问：“神降下了怎样的惩罚？”br/>

    “惩罚你们的私欲，谴责你们的无知——洪水将洗净一切，毁灭罪恶的活物。”br/>

    侍者说着，打了个响指。br/>

    与此同时，通感携微弱的神经电贯穿全身，时岑随即感受到时明煦的意识，对方气息不稳，明显有些慌乱。br/>

    但他来不及出声询问了。br/>

    因为下一刻，通讯器那头传来窸窣响动，人声水潮般流汇，聚拢起来，变声器被摘下，传来少年少女稚嫩的和声咏唱[2]。br/>

    “洪水泛滥之时，耶和华坐着为王。br/>

    耶和华坐着为王，直到永远。”br/>

    音调陡然转向高昂，在隐约共鸣的回声中，通感也霎时鲜明——时明煦闭上眼，两个意识跨越时空限制，以一种不可思议、超乎想象的方式，依偎在一处。br/>

    “庇佑天地、拯救我们脱离罪恶，又时时与我们同在的主啊。br/>

    赞美你，因你施舍给我们一切的恩典。”br/>

    有人声嘶力竭，咳嗽间声音散乱，时岑还听见一点杂音，是“断裂”“死掉”之类的小声惊叹，但很快有人出面抚平骚动，孩童们的声音重新清澈响亮起来。br/>

    “主啊，你是坐着为王的神。”br/>

    “即便洪水泛滥要漫过我们，你仍坐着为王。br/>

    你必拯救我们脱离危险，赐予平安与康健！”br/>

    “哗——！”br/>

    就在这句之后，在时岑拧开门锁的瞬间，通讯器那头骤然传来沉闷巨响——浪涛冲毁陈年建筑，从五彩斑斓的碎窗间涌入，无数生命被卷入水流，连惨叫声也没有发出。br/>

    就这样，就这样消弭于尘世。br/>

    惟有回声微弱，渗入卷涌中的浊流。br/>

    嘘，它仍在说br/>

    当洪水，泛滥之时。br/>

    ——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