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测
这种想法强烈又直观。br/>
它不同于此前隐约的微弱重叠,不是雨珠溅落水洼后所致的层层涟漪,更像是一种朦胧的依偎,一种莫名的印证。br/>
为了证明的确有另一个人存在。br/>
哪怕声线并不尽然相同——在时明煦听来,对方的声音轻微沙哑,似乎正在忍耐疼痛。br/>
而站在时岑的角度,另一种声线清润,有礼貌的同时,又显得疏离。br/>
但,不知为何,双方都丝毫不觉抵触,仿佛那是他们各自声音的另一种可能性。br/>
太微妙了。br/>
此外,刚才看见的画面又是什么?br/>
时明煦被巡夜安保搀扶起来时,仍在回忆片刻前所见的一切,哪怕仅有几息,他依旧看清了那只奇怪的节肢类怪物尸体。br/>
它似乎是一只巨型蚂蚁。br/>
这种巨型蚂蚁,或许生活在西部荒漠——那里聚集许多大型节肢类昆虫,就在一月前,西部荒漠中的b-110号城市遗迹爆发了蚁群繁殖潮。br/>
此次繁殖潮吞噬了三支雇佣兵小队,幸存者辗转回到乐园后,由军方出面,派遣第二调查团去往b-110号城市遗迹,捉回了几只活体巨蚁样本。br/>
这些家伙就分散在灯塔第十五层的节肢类研究室。br/>
几日前军方送它们入灯塔时,时明煦曾亲眼见到过运输车,可惜他并不清楚,那些被送来的蚂蚁,是否也都拥有这种类蜥蜴的粗糙表皮。br/>
起码刚刚一闪而过的那只,竟然出现了与爬行类的自发性基因融合。br/>
野生融合样本非常珍贵——因为灯塔守则第一条,就规定“禁止任何物种间的融合基因实验”。br/>
跨物种基因融合实验,是灯塔的绝对禁区。br/>
时明煦想到此处,手腕内侧的小痣又隐隐发热。br/>
但他没有在面上表现出任何异样。br/>
巡夜安保确认无恙离开后,时明煦独自离开灯塔,踏入黑洞洞的长夜。br/>
雨季结束后,乐园进入清爽秋日,城中虽然没有落木,可午夜的风声喑哑,星辰隐匿行踪,一切静谧又安宁。br/>
通往午夜电车站台的道路上,仅有时明煦一人。br/>
他仍在回忆方才瞬息得见的片段,巨蚁的尸骸恍在咫尺,时明煦想象着粗糙纹路的触感,进而伸出手,在虚空中,淡淡地划了一下。br/>
随即顿在原地。br/>
然后,他非常不可思议地,指腹相互碾磨,搓了搓。br/>
触感没有重回正常,粗粝的颗粒感已经非常清晰就好像,他没有止步于想象,而是真的在摩挲巨蚁的尸骸。br/>
时明煦就在难以置信中,上了最后一班午夜电车。br/>
然而他刚坐下没多久,胸口处的疼痛又出现了。br/>
痛觉像是绵密的、层层卷涌的海潮——时明煦单手抚上胸口,那里依旧没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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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光石火间,他结合方才那个略显隐忍的声线,产生了一个非常离奇的念头。br/>
或许,不是他受伤,而是另外一个人。br/>
那个同他声线交织、并使他出现视觉错乱的人,他受伤了。br/>
可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吗。br/>
如果存在,那个人究竟是谁?是军方外派调查团成员,还是雇佣兵?br/>
他现在还好么。br/>
他又会是谁呢。br/>
而另一头的时岑,暂时无暇发散想象。br/>
衣服扯开一些,伤口被潦草处理,时岑很快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那具巨蚁尸体上。br/>
他用刀锋从粗糙缝隙中撬入,削下几块表层皮肤,准备将它们带回乐园。br/>
他动作娴熟,握刀的手很稳,但心脏跳动已经加快,手腕内侧的小痣也微微升温。br/>
实在太罕见了。br/>
在基因链变化如此吊诡的如今,个体生物的异变或群体畸变的整体倾向已经不足为奇,但跨物种的自发性基因融合仍旧极少——这或许将是此次来到b-110号城市遗迹,最有价值的收获。br/>
时岑很快采集好样本,胸口处的伤口还在渗血,他和索沛去车厢处拿药物时,哈文森仍然缩在车厢外侧,轮胎旁边一角。br/>
这个高个子似乎很愧疚,他不敢看时岑,继续保持着沉默,没有打招呼。br/>
“哈文森,”索沛很愤怒,“你不该往大家这儿来,要不是老大反应够快,你会害死所有人”br/>
“哈文森。”时岑也主动开口,却不是指责,“半月前,你所在的1216号佣兵团出事,除你之外,其余五人均出现同症状畸变,几乎于同一时间宣告死亡。”br/>
“你向军方报告时,曾坚持声称他们去了c-15号城市遗迹。但你撒了谎,轨迹追踪显示你们去的是a-159号。”时岑平静地问,“既无军方特别权限许可,又没有事先提出申请——1216号佣兵团擅闯陷落地,究竟是去做什么?”br/>
“而你,又为什么得以幸存至今?”br/>
时岑问得直截了当,可哈文森还是一个字也不愿意说。他反应迟缓,只慢慢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了,脑袋也深埋进臂弯里。br/>
像一只瘫软的、濒死的兽。br/>
索沛皱着眉,撸起袖子就要开骂,但时岑阻止了他。br/>
对方执意装死,时岑就没有再同他废话的打算,他抬腿跨入车厢,分别解开自己腰腹处与胸前的束带,熟练地为自己处理伤口。br/>
但当清理干净创口外部、开始涂抹医用碘伏时,他忽然觉察到一种微妙的触感。br/>
就好像,有什么人,捂住了他的胸口。br/>
此刻的感知不如方才答话时鲜明,但已经足够重新集中时岑的全部注意力——重叠,那些奇怪的、半月前伊始的重叠现象,在消停一周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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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已经不能再简单地称之为重叠了。br/>
时岑垂眼,回忆着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是一间十分宽敞、遍布精密仪器与培养箱的实验室,其实对时岑而言,不算太陌生。br/>
他每年要往内城跑几十次,知道那是属于灯塔的生物实验室。br/>
可为什么,灯塔实验室会如此清晰地出现在眼前?br/>
就好像的确存在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灯塔的生物基因研究员,而时岑借助他的双眼,瞧见了属于实验室的一切。br/>
这真的可能吗?br/>
但看见过的东西不会撒谎,时岑甚至还记得刚刚的视野改变中,那些试管和器材摆放的位置,因而确定自己不是在异想天开——他回过味来,甚至觉出几分恍惚。br/>
没想到被驱逐出“方舟”后,他还能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真切地重新观察灯塔内部。br/>
时岑思及此,垂眸,摸了摸自己的小痣。br/>
如果十年前那场秘密实验没有暴露,他就该成为一名灯塔研究员。br/>
等等。br/>
如果,没有暴露,就该br/>
岑寂长夜中,时岑忽然冒出一个无厘头的猜测。br/>
他笃信今晚所见的画面绝非幻觉——那么,如果真的存在另一个人,他的身份恰好是生物学家,他的声线也同自己高度贴合,像是提琴的和鸣他最可能是谁呢?br/>
时岑心中隐隐浮现一个念头,继而迅速被掐断。br/>
这太荒谬了。br/>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抬眼望向旷野星原。br/>
荒野亘古绵延,此夜缠斗停歇、喧嚣渐止,可时岑没有丝毫困意,他在细密风声中,忽然感到一点久违的孤独。br/>
这种孤独很特别,不同于某些深夜易发的感伤,它在时岑迄今为止的生命中,一共只出现过三次。br/>
此前两次出现时,时岑都会觉得,他生命中的某些部分,在被逐渐抽离,他伸手去捞,却只能俘获空荡荡的风。br/>
但这次,似乎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差别。br/>
一种近乎与本能的渴望,促使他低喃出声——语言成为他阻止自己再被剥离的方式,虽然这声音很轻,微弱得只有自己能够听清。br/>
但他竟然成功了。br/>
就在开口的瞬间,两个声音超越过去与现在、灰败或鲜活,产生了异常完美的重合。br/>
或许因为太轻,这次就连语气的差异也没有了,简直就像同一个人,听见自己以两套发声器官同时讲话。br/>
而被问出口的话正是——br/>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