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
时明煦拉开门。br/>
门外人刚要继续落下的手骤然停在半空，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访客瞧着二十出头，还很年轻。br/>
“时明煦博士，”对方连忙递上自己的id卡，不好意思地埋下脑袋，“我是医疗中心的杜嘉，您主治医生麦安珊的贴身助手——受到老师委派，特来为您进行一些基本的身体数据监测回访。”br/>
时明煦匆匆扫过id卡，弯腰抱起正欲冲人龇牙炸毛的52号，点头道：“请进。”br/>
杜嘉小心翼翼地取出平板，在接过时明煦的左耳通讯器、进行数据导入时，他显得十分局促：“抱歉博士，清晨冒昧打扰，我还得在八点前赶至医疗中心您的各项身体机能状态不错，记忆还是很混乱吗？”br/>
“在慢慢好转，”时明煦为杜嘉接来一杯水，“关联物品会帮助刺激恢复，两月前的记忆基本清晰，近两月间的仍有多处破碎，我打算趁着假期出去走走。”br/>
他下意识隐瞒住莫名的异样，没有告诉杜嘉，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格外重要的事情。br/>
杜嘉捧着热水长舒一口气，露出笑来：“那就好，您的确应当好好休息，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我——此外，如果您假期结束前愿意捐献精子，随时欢迎来到医疗中心。”br/>
“我的基因不适合捐赠，”时明煦拒绝得很果断，“我常年待在实验室，一直受到轻度辐射影响，目前发色已经出现些许异变。”br/>
他的头发微长，在实验室时会被扎成狼尾，这会儿却懒怠地垂下来，堪堪扫到肩头。br/>
贴近根部的发质柔软，呈现东方人的墨色，接近发尾的部分却逐渐转绿，像是芜泽里生出的春枝。br/>
“但您的基因强度一直是a级，”杜嘉还想再争取一下，“博士，您的基因链非常稳定，整个乐园近百万人口总量，也仅有一万五千余人是a级，这样的优秀基因实在稀缺，希望您能够慎重考虑。”br/>
52号被冷落许久，开始哼哼唧唧，示意它醒了就要吃东西。br/>
杜嘉眼见时明煦转身往冰箱走，连忙拔高声音：“您不必担忧基因问题，我只有c级基因链强度。自成年以来，也已经进行了三次捐赠，医疗中心会对每人每次捐献的精子进行综合评估，确认质量合格后，还会发放大量贡献点作为奖励。”br/>
——乐园建立后，由于世界各地幸存者的人种交汇、币种汇率混乱与纸币制造所需植物原料的稀缺，传统的货币体系逐渐被废除。br/>
现在乐园采用统一发放电子贡献点的制度，由中央电子信息服务中心统筹安排，于每月八号上午完成统计与发放。br/>
杜嘉的话音刚落，就忽然意识到，时明煦绝不可能缺乏贡献点——灯塔作为生物学家集中工作的场所，享受科研资源的优先倾斜，独占整个内城一区，其任职人员待遇极佳。br/>
时明煦甚至有富余的贡献点养猫。br/>
杜嘉有些讪讪，未尽的话一时全堵在喉头，但时明煦从不给人难堪，他给52号开了一只人造肉罐头，又为自己和杜嘉取来一袋吐司。br/>
“您的工作繁忙，现在已经七点，应当没有额外时间去集中食堂用餐。”时明煦将吐司袋子推过去，“请随意，再次感谢医疗中心的关怀——没有别的事了吧？”br/>
杜嘉一手捏了两片吐司出来，另一手将时明煦的通讯器还过去，起身间勉强笑了一下：“没有了，祝您假期愉快。”br/>
他拉开房门，楼道间呜咽的风声钻进来，吹乱了52号背脊的毛发，杜嘉将平板放入背包，补充了最后一句：“但最近外城不太平，请您当心。”br/>
时明煦望向门口：“发生了什么事？”br/>
“一支雇佣兵团回城后集体畸变——畸变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外城居民的基因链强度只有d-f，随时可能发生断裂。”杜嘉又探回半个脑袋，咬着吐司含混不清地说，“但奇怪的是，这支佣兵团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事，且畸变症状高度相似。”br/>
“五个人都是骨骼缓慢涨大，直至撑出皮肤，最后‘砰’地爆炸，异变的骨骼遇空气即破碎，像粉尘那样四处飘散。”br/>
时明煦深深地看着他：“基因链断裂从来不具备传染性。”br/>
“所以这件事带来了局部恐慌，目前仍在初步调查中。”杜嘉想了想，“最先介入的是我们医疗中心，军方也在维持外城城域秩序，大概率只是巧合。”br/>
“如若不是谣传，之后灯塔应当也会介入。但在那之前，您最好不要贸然前往外城。”br/>
“谢谢，”时明煦露出笑，点头应声，“预祝你的工作一切顺利。”br/>
访客关门离开，时明煦几乎立刻起身寻找外套——他在方才与杜嘉的对话间，就决定要在今天前往外城。br/>
一种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让时明煦隐约有抓住遗忘之事的直觉。br/>
52号才不愿意在大雨天出门漂湿毛发，它趴在时明煦脚边，眼见对方穿好黑色直筒裤与浅灰色长风衣，刚想伸爪子勾裤脚提醒，时明煦就俯身，将几块冻干摆到它的盆里。br/>
“渴了就喝水，”时明煦指指另一只小碟，勾手取了长柄伞，又揉了把52号蓬松的脑袋，“我最迟今晚回来。”br/>
52号得到充足食物，不再关心饭票要干什么，它大发慈悲地晃晃尾巴，恩准了时明煦的离开。br/>
时明煦乘电梯到达一楼，迈步跨入泼天雨幕，仅仅五百米，就能抵达最近的光轨站点。br/>
内城通往外城的长距离光轨一天只有两班，分别在上午七点半与下午一点半，外城返回内城的时间与之对应，但错开四小时，在上午十一点半与下午五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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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趟只允许内城居民乘坐的列车——外城居民如无特殊批准，被禁止进入内城，以最大程度确保乐园内城城区的稳定性。br/>
普遍情况下，a-c级基因链拥有者生活在内城，d-f级则只能居住于外城。br/>
同在乐园之中，基因链强度划拨出内外城两片泾渭分明的大区域，除却佣兵团与军方间的物资交付，内外城普通民众间鲜少互通，除非是工作通勤或探亲。br/>
时明煦抬头望向远处，乐园的雨季沉闷又潮湿，这会儿没到工作时间，许多建筑的室内灯光还未亮起，灰色外墙却被雨淋透了，格外黯淡，无端显出萧瑟。br/>
乐园仍在沉睡，雨水溅在坑洼里，折射出无数细碎的、斑驳的光影——长距离光轨就在等待中缓缓驶来，时明煦上车后，成为唯一的乘客。br/>
“早上好，先生。”司机朝他脱帽示意，“本次班列共需消耗20贡献点，最终停泊地是外城玛利亚广场。请出示您的id卡。”br/>
时明煦将id卡递过去，瞥了眼空无一人的车厢：“是我来的太早了吗？”br/>
“并不。外城近日陷入局部混乱，许多人选择暂时避避风头。”司机将核验后的id交还给他，“如果您还坚持继续乘坐本列，请务必小心行动，避开人口密集区。”br/>
时明煦颔首致谢，挑选后排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br/>
长距离光轨在离开内城前，还得途经第7-15生活区、乐园的物资流转区与军备区，直至钢铁浇筑的高大城门在雨中缓缓显现时，车上也仅有三位乘客，除却时明煦外，还有一位金发少女和一位四十多岁、身穿高领夹克的中年男性。br/>
金发少女有些坐立难安，她在时明煦与夹克男性间犹豫许久，还是凑到前者跟前，主动打了招呼：“您好，先生——这是我的id卡。”br/>
时明煦看见她的id卡开头字母是c，名字登记为“苏珊娜”。br/>
进而他意识到，这个名字很熟悉。br/>
如果不出意外，她就是保罗曾经多次提及的那位女友。br/>
id卡的后四位显示个人工作地址——时明煦的后四位为“0107”，意为他在乐园一区，灯塔七层工作。br/>
而苏珊娜的末尾四位数字编号为“1302”，这意味着她在乐园十三区第二层工作，应当是一位刚入职不久的幼师。br/>
“我得到外城探望我我的一位亲人。”苏珊娜目光轻微躲闪，还是鼓足勇气主动问道，“请问您知道，1159号佣兵团位于外城哪个区域吗？”br/>
时明煦看向她的眼神很温和，他没有拆穿苏珊娜的谎言，却也没法帮上忙。br/>
他张嘴，刚想致歉，就被前排的夹克男性打断了：“在七十二区，小姑娘，你得在浮墟站点下车，转乘72-10号电轨。”br/>
他转过身来，高领夹克没有被拉下，因而只能瞧见一半五官，露出的灰色眼睛暗沉又深邃，像是长夜原野的重重剪影。br/>
“不过，”他的目光掠过两人，最终同苏珊娜对视，“你有什么亲人在那种地方？”br/>
“我哥哥。”苏珊娜避开注视，也离开时明煦身侧，她小声道完谢，就兀自缩到光轨最后一排去了。br/>
“那可真是见一面少一面，祝您顺利，女士。”夹克男又转向时明煦，“这位先生呢，您又为什么去到往外城？”br/>
“我是个无所事事的观光客，”时明煦面不改色，对方没有同他交换id卡的意思，时明煦因而也不曾动作，“倒是您瞧着对外城非常熟悉，实在少见。”br/>
夹克男笑起来，他的嘴巴还捂在衣领里，笑声有些沉闷：“在这个时代，无所事事才更罕见。先生，您是个妙人。”br/>
“至于我，我往返内外城工作了近二十年，当然很熟悉。此外——”夹克男从包中摸出一只平板，滑到某个界面后递给时明煦，“外城比您想象中更加危险。城市建设错综复杂，许多区域缺乏完善管理，如果您想了解最新的外城资讯，或许应当订阅一份‘凯恩斯小报’。”br/>
夹克男眨眨眼：“只需提供您的id号，外加30贡献点就能包月，它将于每天晚上九点发送于您的平板账户端。怎么样先生，来一份吗？”br/>
时明煦接过平板，匆匆扫了一眼浮夸又复古的排版界面——它瞧着像是黄金时代的八卦娱乐报纸，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可信度。br/>
时明煦刚想要拒绝，却在瞥过两行小字时改变了主意。br/>
“惊！内城某实验体出逃，最新行踪竟在第九十三区，万象制造城附近？”br/>
“第七十七区，1216号佣兵团日前发生不明原因的集体畸变死亡？军方紧急封锁消息疏散民众，其中是否另有隐情！”br/>
——178号实验体出逃是灯塔内部消息，不存在轻易泄露的可能性。至于后者，更是已经详细到具体区域的佣兵团号，瞧着颇为真实。br/>
时明煦不动声色地将平板递回，同时递去自己的id卡，平静地问：“凯恩斯小报给您多少回扣？”br/>
“百分之十，”夹克男哈哈大笑，在录入时明煦的身份信息后压低声音，饶有兴致地说，“感谢订阅，祝您旅途愉快——无所事事的研究员先生。”br/>
此后一路沉默，没有人再说话，长距离光轨安静地行驶过真空过渡区，继而驶入嘈杂混乱的外城。br/>
建筑风格在这里变得逐渐多样而粗犷，高度也参差不齐。它们不像内城那样严格划分科研区、生活区、物资流转区与军备区。br/>
无序混乱的外城与有序严谨的内城同属于乐园，被人为划拨开来，二者风格迥异，却能在人类最后的庇护所中依偎共生。br/>
乐园，乐园，它看上去包容一切。br/>
外城的居民楼层层叠放于各种建筑间，人们见缝插针地居住，交通道路大多狭窄又拥挤，像是横亘于城市咽喉的长针。br/>
外城人口足足八十万，是内城的四倍有余，因而在雨天也显得热闹，劣质霓虹灯断续闪烁，光轨驶过某个街口时，时明煦瞧见一对同性情侣在雨中拥吻，相互探索的动作很大胆，他微微怔愣。br/>
“吓到了吗？”夹克男转过身来，弯曲的眼角浮现褶皱，“外城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降临，活在当下，及时行乐才最重要。”br/>
“更何况，外城居民无法生育后代，同性情侣遍地都是，您习惯就好。”br/>
时明煦沉默地收回目光。br/>
乐园至今仍未掌握基因链畸变的可控技术，却也在百年间渐渐摸得一点显性特征。除却以基因链强度划分内外城居民、等级越高者异变概率越小外，人类还掌握了一点畸变在种族遗传学上的规律——br/>
惟有a-c等级拥有着可能生下a-f等级后代，d-f等级持有者只能生下f级。f级的基因链强度脆弱不堪，鲜少有人能够活过十岁，更多人胎死腹中，连带着母体共同凋亡。br/>
这也是以c等为边界，严格划拨乐园内外城的真正原因。只有内城能够稳定产生后代、延续人类种族，外城居民的平均寿命还不到三十岁，死亡如影随形。br/>
这里的许多人，都将每天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来度过。br/>
光轨在七十二区的浮墟站点停泊，苏珊娜率先下车，脚步格外欢快，她跳跃着的金发在悬挂小齿轮的伞檐下若隐若现——时明煦认得这把伞，它独一无二，由保罗亲手打造。br/>
时明煦望向更遥远的地方，浮墟站点附近的建筑风格鲜明，整体类似黄金时代的亚洲东部，这里有着翘角雕花屋檐与弯曲黛瓦，看上去装饰性能大于实用。br/>
七十二区的东方人面孔也明显更多。br/>
光轨很快开走了。br/>
直至时明煦在七十七区下车时，夹克男仍在车上，他眼皮阖拢，看上去像在闭目养神。br/>
时明煦犹豫片刻，最终没有出声道别——但就在他下车撑开伞的刹那，那双灰色眼睛瞥过来，眸色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br/>
时明煦对此一无所知。br/>
七十七区的停泊点临近二手市场，清晨时分人头攒动，时明煦下车后许多人向他张望，但很快自觉无趣地收回目光。br/>
除了某个矮瘦的身影，他没有打伞，一路抱头小跑至时明煦身边，又十分自来熟地挤入伞下。br/>
“先生！”这孩子瞧着才八九岁，开口笑时露出豁牙，亚麻色的头发湿透了，他只潦草地将它们抹到脑后，“您是第一次来外城吧，需要向导吗？”br/>
他生怕时明煦不答应，又连忙补充道：“我对七十七区的每栋建筑都很清楚，还很便宜！一整天只需要10个贡献点，还能在下午五点半以前将您送回光轨停泊点——怎么样先生？区区10贡献点，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br/>
“哪儿都很清楚，”时明煦重复了这半句，俯下身抽出一小块干毛巾递过去，示意小孩擦擦头发，“好吧，该怎样称呼你，小向导？”br/>
“叫我丹尼尔就好，”小孩没用那张毛巾擦头发，他动作小心翼翼，将它们叠好揣入怀中，又喜出望外地看向时明煦，递过自己的id卡，“您想去哪里——以及方便现在支付吗？”br/>
时明煦接过id卡，注意到那上面的名字并非丹尼尔，而是一个名叫“贺深”的人，基因链等级显示为e级。br/>
“他是我的好朋友，”丹尼尔吞咽口水，斟酌着措词，“他生了一点小病。”br/>
“我去1216号佣兵团住所，”时明煦没有立刻贴合id卡转移支付，他垂眸望向丹尼尔，问，“治病需要多少贡献点？”br/>
“大约30——我已经凑到7贡献点，现在只差23了。”小孩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地点，拔高声音道，“您要去西西弗斯街道、甚至还要精准到1216号佣兵团！这太危险了，最近那里全是军方的人，这得加贡献”br/>
“点”字还没有说完，时明煦已经干脆利落地转了30过去，丹尼尔当即闭嘴，他的豁牙口漏进潮湿的风，仰头间难掩兴奋，“当然没问题！请您等我一刻钟，我很快就回来——七十七区最好的向导丹尼尔，将竭诚为您服务。”br/>
时明煦眼见他重新冲入雨中，很快消失于一栋摇摇欲坠的建筑门口，等待时神色十分平和。br/>
可过去了整整半小时，丹尼尔仍旧没有回来。br/>
小骗子。br/>
时明煦叹了口气，倒谈不上生气或难过，只是为耽误时间而感到轻微不满，他迈步朝聚集人群走去，试图寻找一位新的向导。br/>
就在这时——br/>
人群忽然爆发惊呼，血液自灰暗雨幕中迸射，混合着内脏与骨骼碎片，像是巨大的、炸开的赤红烟花。br/>
浓烈的血腥味很快四溢，不少人被炸伤，时明煦下意识后退一步，但不过片刻，爆炸中心滚出一个格外矮瘦的身影。br/>
他浑身蒙着破碎血肉，一瘸一拐地起身，朝时明煦的方向艰难走来。br/>
是丹尼尔。br/>
丹尼尔停在几步开外，任雨水冲刷自己的脏污，他浑身上下狼狈不堪，面上也被割出细长小口，最大的一截锋利断骨扎入左腿，皮肉外翻间，伤口深可见骨。br/>
“先生，”丹尼尔笑得很勉强，说话也断断续续，“我可能没法再亲自带您前往西西弗斯街道，但您往右前方的17号建筑，去三层305室，找一个叫沙珂的人，她会”br/>
时明煦皱着眉，刚要出言打断，异变就在此刻陡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