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裴星洲认识容雅也仅有半年而已,这个问题他无法替容雅做主,蹲下身看向容雅:“雅雅,你现在情况确实不太好,要不要去听听医生怎么说?”
容雅垂眸看他,摇了摇头。
她以前没少看医生,现在还不是一样严重,而且她觉得医生根本帮不了她,没人能帮她。
见到妹妹这副目光涣散麻木茫然的样子,容昭沉默片刻,转而看向裴星洲:“我可以和雅雅单独谈谈吗?”
闻言裴星洲有些犹豫,雅雅现在可经不得任何刺激,而这俩兄妹关系似乎并不好。
容昭看出他的迟疑,淡淡道:“只是随便聊聊而已,你用不着担心。”
容雅厌烦的看了眼容昭,但也不想裴星洲夹在中间为难,就对裴星洲道:“你下去找个地方坐坐吧,或者去处理自己的事情,不用担心。”
裴星洲亲昵的用手蹭了蹭她脸颊,笑着说:“我就在门外,有事叫我。”
安静的病房里,容昭学着裴星洲的样子生疏的蹲在容雅面前,抬头看向妹妹急速消瘦的脸,放缓了声音道:“雅雅,你的情况我来之前已经问过你的主治医生了,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医生的治疗,不要抗拒好不好?”
容雅瞥他一眼:“你想说的就这些?如果是这样,你可以走了。”
对上她嘲讽的目光,容昭深吸一口气道“雅雅,我知道小时候我的无知给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对此我无可抵赖,也不想辩解什么,可能现在的你已经不需要我这个哥哥了,不过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容雅收回目光,不屑一顾。
容昭也不管她会不会搭理自己,起身搬了张凳子跟她并排坐在窗前,自顾自道:“其实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理解你的那个人是我才对,因为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被丢弃,被忽视,被不尽心的保姆呵斥打骂,她们不允许我有过多的情绪,看到我哭就打我,嫌我烦,看到我笑就用尽恶毒的言语霸凌羞辱我,踩在我这个富家少爷头上,她们的虚荣心和优越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长此以往,我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不会哭也不会笑的怪物,在学校被排挤,在家里被凌虐,让我一度患上失语症,无法和任何人交流。”
“善良的人在自己淋过雨后会选择为别人撑起一把伞,可是从没人教过我什么是善良,又该怎么去保护一个人,所以在你遭到了同样的对待时我……我什么都没做。”
“直到后来接受了治疗,我完全扭曲的世界观才得以重塑,学会了仇恨和愧疚,愧疚于我曾经对你的视而不见,”对上容雅看过来的目光,容昭漠然的脸上浮现出几分自嘲和颓然:“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是很想帮你的,但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似乎你也已经不需要了……”
“确实,我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容雅转眸看向窗外,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容昭说这么多话,说的还都是他最真实的内心剖白,心中也不是没有触动。
就像容昭说的,她曾遭遇过的那些痛苦,也只有容昭能感同身受了。
谢寒这个旁观者理解不了,裴星洲更加不能共情,只有容昭,这个和她同样淋过雨的人才能明白,那种灵魂被生生扭曲打碎的滋味有多煎熬。
容昭说他在那个扭曲的环境下长成了一个不会哭不会笑的怪物,而她,她没有那么好的愈合能力,所以她病了,她把谢寒当成了自己唯一的救赎,可是到头来也终究是被抛下了。
后来她尝试自救,努力寻找人生目标,努力哄着自己活下去,可是午夜梦回,那些痛苦的过往仍揪着她不放,她眼里看不到大千世界的美好,只想把心底最大那份缺憾填满。
裴星洲的出现给了她很多力量,可是连亲人和从小一起长大的谢寒都能抛弃她,裴星洲又能陪她走多远呢?
容雅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接纳了裴星洲,有一天他也要离开她,她该怎么办。
活着真的好难,她不知道像她这样生来就招人厌弃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容昭太了解容雅现在的心情了,他说:“上天给了我们一次生命,一时半会又死不了,不如就继续活下去,如果你觉得坚持不住了,不如学学我,我管理着那么大的企业,手底下几千个员工,如果我死了,容氏很可能会散,那么多人面临失业危机,不知道多少家庭因此断了经济来源呢,这些都是我的责任,还有你,雅雅,哥哥不能为你做别的,但至少能保证你衣食无忧,你已经吃了那么多苦,我不想你今后还要为金钱发愁,所有这一切都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顿了顿,他又道:“还有你嫂子,我成家了,将来会有自己的孩子,不想我的孩子将来也像我一样过的人不人鬼不鬼,我就得拼命活下去,所以雅雅,不如你换个方式想一想,你要是不在了,你男朋友肯定很痛苦,还有你的朋友,你和宁晚很要好,没有了你,她肯定也会伤心。”
容雅倒是把这些话听进去了,她嘲讽的笑了笑:“伤心也只是一时的罢了,这个世界上,谁离了谁不能活?”
“我啊,”容昭说:“如果你不在了,我会觉得是我害死了你,我会永远活在自责和愧疚中,也许我会杀了我自己,如果你对我这个哥哥还有一点点感情,就拜托你珍惜一点自己,可以吗?”
容雅快速别开脸,掩饰自己微红的眼眶。
怎么会呢,二十年没正眼看过自己的人,突然说这些话,她才不信。
没有得到她的回答,容昭也不气馁,至少雅雅愿意跟他交流了。
望着窗外明媚的春景,容昭忽然说:“前两年我接受采访的视频在网上火过一阵,因为我频繁抚摸脖子里的吊坠,那些人纷纷猜测这一定是哪个女人送给我的定情信物,雅雅,你知道我一直戴着的这个是什么吗?”
容雅看过来,轻轻摇了摇头。
容昭微微仰头,解开最上面一颗衬衫扣子,拉出了那条无论媒体怎么追问他都不肯让人看一眼的红绳。
红绳慢慢被抽出来,下面坠着的不是定情珠宝首饰,也不是传言中的转运符,而是一只拇指大的粉色小熊。
容雅眸光一滞,愣在那里,有关于这只小熊的记忆一点点在她尘封的记忆中清晰起来。
其实小时候容昭是帮过她的,确切说是救了她一命。
容昭上学回来,随手把女同学送给自己的小玩具塞进了哭的伤心的容雅手里,只有四五岁的容雅对亲情还充满了渴望,为了这一点突如其来的关怀开心很久,整天跟在哥哥身后,然而却再也没有得到过正视。
虽是如此,容雅还是很珍视这只小熊,时时拿在手里把玩,那时的她看到那个姓刘的保姆就紧张害怕,吃饭时她不小心打翻了饭碗,紧张之下一边颤抖一边抓起掉在桌子上的食物就往嘴里塞,塑料小熊卡在她的喉咙里,她被噎的呼吸困难脸色涨红。
刘姓保姆以为她在故作可怜,抱臂在一旁冷嘲热讽,直至后来路过的容昭看出不对,使劲儿抱住容雅的肚子帮她把东西吐了出来。
后来身体本就孱弱的容雅吓得大病一场,那只粉色小熊也不见了。
原来是被他捡走了。
容昭修长手指摩挲了一下已经有些褪色的小熊,小熊憨态可掬的身体已经在他长年累月的抚摸下变得十分光亮。
容昭道:“我被容彦文关在疗养院里八年,接受治疗的时候我被迫一遍遍回忆那些过往,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不得不给自己找个寄托,然后我就翻出了这只小熊,我的无知差点害了你,父母已经那个样子了,我这个做哥哥的,至少应该承担起一些责任吧,我努力了八年才达到容彦文的要求……”
容雅一脸震惊的打断他,喉咙干涩道:“你说……你被容彦文关进疗养院八年?怎么会,是不是我七岁那年你提着行李箱搬出大宅那次?”
容昭点头。
那对夫妻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谣言,坚信没有掰不正的孩子,对他们来说只是头脑一热的决定,对他来说,那可是八年的时光。
等他离开那个地狱,外面一切都变了。
第一次雅雅病的这么严重的时候他不在,这么多年裹足不前,这一次他想试试,或许呢,或许能让雅雅好受一点。
容雅木然呢喃:“他们跟我说你搬走了,你不喜欢这个家,我以为你在外面过的很好……”
顿了顿,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双手死死抓住容昭衣袖,颤声道:“他们关你的疗养院,是不是城南的惠康疗养院?”
容昭垂眸看了眼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微微点头:“没错,出来后我就开始搜集资料,举报了他们。”
容雅心情复杂至极,一时间还有些不能接受:“……你在里面那么多年,是不是也是那样过来的?”
前两年惠康疗养院的事闹的很大,这家机构打着疗养院的旗号招收了一些患有精神疾病的青少年,治疗的方式却和前些年那些专为戒网瘾的培训学校差不多。
文化课之外又安排了繁重的体能训练,他们对学习成绩的要求极高,达不到要求就要面临教官的打骂和惩罚,电击、殴打都是家常便饭,有些人甚至会被教官逼着当众在卫生间喝尿吃屎,完全没有任何尊严可言。
据说有些女生还会被教官当成泄欲工具……
事情曝光出来后网上都炸了,这可是2020年了,还是在首都附近,怎么还会有这么丧心病狂的地方。
容雅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一直以为在外独居逍遥快活到从不回家的哥哥,八年来竟然一直生活在这个活生生的人间炼狱里。
他是怎么熬过这么长时间的。
要是换成她,早就疯了吧。
她低下头,轻轻解开容昭的衬衫袖子,只是撩起一小截衣袖而已,他小臂上就看到了两条狰狞疤痕。
她还想往上看更多,手却被容昭按住了,容昭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雅雅,这些都是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也挺好的,我坚持下来了,你也可以坚持下去的,是不是?”
容雅眼眶泛红,她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
给妹妹擦了擦眼泪,容昭语气和缓:“今天说这么多并不是想博同情或者让你原谅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其实也想做一个合格的哥哥,这个家里并不是没有人在意你,对于你的出生,我曾经也是抱有期待的,在我最痛苦的八年里,我也从没忘记过你。”
容雅一直盯着他的手臂,还沉浸在他被容彦文亲手送进疗养院的震惊中。
她一直知道自己那对父母很离谱,但也只以为他们最多就是不负责任,不配做父母,却不知道他们竟然能做出这么恶毒的事。
或许他们一开始是不知情的,但是多年后再见到容昭,也不见他们对容昭有任何愧疚。
难道在他们眼里,除了彼此,其他人都不是人吗?
想想容昭的遭遇,本就对他没多少恨意的容雅彻底释然了,怪不得儿时每次见到容昭,他都是一言不发,他已身在地狱,又怎么有余力去救她?
仇视疏远了十多年,面对忽然而至的亲情,容雅很是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该说什么。
但她能清晰的感觉到,心脏上那个空虚的漏洞似乎被人悄悄填补上了一块。
容昭也也不知该怎么和妹妹相处,以前每次想和妹妹交流,换来的都是她的误解和冷眼,这些话他昨晚想了整整一夜这才能顺畅说出来,想说的说完了,面对妹妹的沉默,他也跟着沉默下来。
过了好片刻他才想到一个打破僵局的话题:“你住在这里需要护工吗?我可以让我的生活助理过来,她办事很稳妥的,也很会照顾人。”
他不会照顾人,留下来也会让雅雅感觉不自在。
容雅摇头:“算了,我情况不严重,过不了两天就出院了。”
容昭迟疑片刻,小心的问她:“刚刚那个男生……是你男朋友?”
想到裴星洲,容雅脸色灰败,轻轻摇头,苦笑道:“他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也不想耽误他,他成绩很好,样样都很好,不该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我这种人身上。”
容昭不赞同:“怎么会,你也很好啊,跳舞很好看,画画很厉害,也样样都很好,只是你自己看不到自身的优点而已,不然怎么会吸引那么优秀的男生喜欢你。”
容雅却是听不进去这些,觉得都是恭维之词罢了。
容昭知道容雅这种心态一时半会改变不了,也就不再多说,又问她:“住在这里缺什么吗?一会儿我让助理给你送过来。”
容雅摇摇头。
放在旁边的手机叮咚一声响,容雅仿佛没听到一般,灵魂不知道又神游到了哪里。
容昭提醒她:“我给你账户转了点钱,想买什么想做什么尽管花,不够了可以跟我说。”
容雅迟钝应了一声,后知后觉的说:“够花了。”
她自己在容氏有股份,钱多的花不完,容昭也会定期给她转账,她的账户里不是是天文数字也查不了多少。
以前她没在意过容昭为什么会给自己转钱,现在倒是有点明白了。
容昭今天说了太多剖白内心的话,情绪内敛的他一时很是赧然,幸亏妹妹没表现出太多异样,他起身道:“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尽管给我打电话。”
容雅点点头,目送他高大的背影走到门口,忽然出声:“替我给嫂子问好。”
容昭回头,冷漠的眼眸中多了几分光彩,然而脸上依旧做不出太多表情,他用力点了一下头:“好,我会的,”迟疑一下又道:“她煲汤很好喝,你要尝尝吗?”
容雅摇头:“算了,还是不要麻烦她了。”
容昭想说不麻烦,但也知道什么叫循序渐进,好在妹妹愿意跟他好好说话了。
他点点头:“好吧,我走了,”他指指自己胸前挂着小熊的地方:“雅雅,别做傻事。”
容雅抿唇,很轻的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