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2
邢愿醒来的时候,入眼是质地不太纯白的纯白色天花板。
她盯着这一片空白,经历了很漫长的开机重启,将思维来来去去捋了一遍又一遍,仍旧没能完整分析出自己的处境。
浑身无力的感觉却让她一瞬间内记起了许多事情。她想起自己从酒吧出来后……
失去意识前听见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邢愿后知后觉感到害怕,第一想法是想要检验自己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有没有被迫缺少任何零部件。
她缓慢又谨慎地侧过身体,在手肘支撑下靠着枕头坐起来。
仅仅只是这么轻微的一点点运动她都觉得艰难,这使得她邢愿更加坚信了自己遭遇不测的判断。
于是在接下来短暂的几秒内,她甚至已经想到了一百个解救自己的办法。
“你醒了?”好听温和的女护士声音在一侧响起,“太好了,黄医生说,等你醒了就可以出院了。”
她替邢愿倒了一杯温水。
“我为什么会晕倒?谁送我来的?”邢愿接过纸杯,直截了当地询问。
邢愿问得突然,女护士想了想,才整理清楚思绪:“照当时的情况看,你应该是被下药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放心吧小姐姐。送你过来的那个先生没留下信息,好像临时出了事,离开的时候很着急,不过医药费他倒是留下一大笔。你记得走的时候去领。”
护士出了门。
邢愿被这一遭突如其来的情况搞得越发迷茫,好在没发生什么事情,她稍作休息,发觉自己似乎渐渐恢复力气。
出院之前,她把那位好心人留下的钱取了出来。
她有些诧异,那人到底什么来头?给陌生人出手都如此大方。
可她竟完全不记得她的长相,连声音也模糊。
回到家里,父母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人一片哈密瓜。一看见她,就问:“邢愿,小唐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他说已经帮我们和美国的医生牵好线了,你记得回头好好感谢一下人家。”
“我和他……”
邢愿还没来得及回答,屋内乐乐的哭声传来,她爸妈连忙放下手里的水果,小跑进了乐乐房间。
乐乐今年才三岁,正是关键的时期。
她放下包,从里面掏出手机,里面唐迄司的未接电话和短信密密麻麻,她点开来。
【小愿姐,你安全到家了吗?】
【对不起,昨天那个地方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我确认过了,想见你的那个富商,他对你真的真的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只是很喜欢你的画,又恰逢在南城。而且他手里有很多医疗方面的资源,我才特意去问了阿姨,阿姨说你最近都有空,约在画廊见面这件事,真不是有意违背当初我俩的约定的,你相信我。】
【小愿姐,求你了,你别生气了。你现在在家吗?我爸来酒吧抓我了,等我处理好就当面来和你解释。】
【不用了,下不为例。】
短信发出,邢愿关上屏幕。事到如今,只要涉及乐乐的问题,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有些莫名的烦躁。
最近老是这样。
时月已近夏日末端,气温稍有下降,酷暑即将转入秋月。
可不知为何,转凉的气候并未对邢愿的情绪转变有丝毫影响。
似乎是从过完年之后,她的性情就忽然变得很急躁,最重要的是,她拿画笔画画的手,也跟着越来越抖了。
靠画画为生的人,如今却拿不住画笔,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按照她家人的说法,她这种天天闲得没事干就喜欢在家里摔东西的行为,是病。
她才搬回家两个月而已,本来是为了调整状态,可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变本加厉。
于是邢愿她爸给她在医院挂了号,叫她有时间去看看脑子。
可挂的却是心理科的号。
邢愿冷着脸接过单子,又生气地摔碎了一个茶杯。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个杯子,甚至连上面的熊猫头图案都是她自己亲手画上去的。
邢愿再次去医院的那天,天气阴沉得跟她的心情一样。
几轮排队检查再排队过后,她被人领进一个远离过道的房间。
好在给她看病的医生是个美女,邢愿心里的怒气降下去了不少。过了几秒,邢愿突然发现这位美女不仅长得美,还有点眼熟。
邢愿双手抱在胸前,靠在软椅上,微微抬起了下巴:“我看你长得像我一个小学同学。”
她身后的墙面很白,和她的脸一样白。
美女医生冲她眨了眨眼,将桌子上的名牌推到邢愿的眼前。
苏遇。
邢愿挑起眉,点了点头,又说:“你的姓也和我那个小学同学一样。”
美女医生噗嗤一下就笑了:“邢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逗。”
逗?二十几年来,从没有人拿这个词评价过她。
苏遇伸出右手,将自己弧度完美的卷发拢在脑后,拢成一个马尾辫的形状。
“想起来没,我是苏苏啊。小学你老爱扯我辫子来着。”
邢愿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她摇了摇头:“没想起来。”
苏遇咯咯笑了几声,脸上的表情也没看出有丝毫的不开心:“邢愿,你真的一点儿没变。”
“说话还是这么诚实。”
邢愿最近抗压能力有所提高,她爸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在外人面前不要发火,邢愿答应了。
她一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所以她只是掀了掀眼皮,说:“我是来看病的。”
苏遇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语气不紧不慢:“我知道啊。”
邢愿觉得自己脸上的平和已经快要挂不住了,于是她又补充:“我不是来唠嗑的。”
“哦。”苏遇听到这话才戴上了眼镜,拿起了邢愿的单子,看得很仔细。
邢愿不发脾气的时候是个很理性的人,所以她喜欢看到别人认真工作的模样。
“方便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邢愿半垂着眼,看着自己脚上的高跟鞋一翘一翘的。
她点了点头,说好的。
苏遇抬起头仔仔细细看了她一眼。
“最近休息得不怎么好么?”
“很一般。”
“胃口呢,好不好?”
“很一般。”
“情绪控制得怎么样?”
“很一般。”
“……”
耐心地回答完她的十几个问题附加填了三张表后,邢愿忍不住在心里夸了夸自己。
还没发脾气。
她觉得自己的病应该快好了。
苏遇的眉毛却拧成了一团,她将手里的笔记放在桌子上,叹了一口气。
苏遇:“邢愿,你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要严重一点。”
她浑身抗拒,脑海里的想法却走得很极端。
为什么?苏遇犯了难,她并不太想告诉自己所有情况。
邢愿晃悠的小腿停了下来。她看着眼前的人,又抬了抬下巴:“一口气说完。”
苏遇沉默了一会,才又低下头开始写字。
“我先给你开个药单,你等会拿着单子去取药。放心,只是一些舒缓压力的镇定药。”
她刚写完,邢愿就伸出手想拿着单子直接走人。
苏遇按住了手里的单子,抬起眼睛:“听话,等我说完。”
邢愿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最后还是又坐下来了。
“你可以换个环境试试看,邢愿。”苏遇满眼担忧地看着自己这个多年未见的小学同学,她今天应该特地化了妆,可还是没能挡住眼皮底下的青黑色。
此刻的邢愿比她以往任何时候看到的她都要憔悴,表面坚硬牢固实则脆弱易折。
她精神压力太大了,像是长久紧绷着的琴弦,长久不得松懈。
邢愿收起脚,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苏遇看见她这态度有点儿来气:“你别不当回事,你的情况再发展下去可就不是易怒失眠这么简单了。这样吧,从这周开始,你每周都来找我汇报一次情况。”
邢愿“啧”了一声。
苏遇催她:“听清楚了没啊,你要是记不住我就给你爸妈打电话了啊。”
这比让她来听人念经要可怕。邢愿木着一张脸又点了点头:“我听到了。”
要是这人每周都给她爸妈打电话,她可能真的会被逼疯。
苏遇好像还有话说,但是她的表情看起来又有些犹豫。
不知为何,邢愿脑子里忽然就回想起来了有关这人的记忆。
她眯了眯眼,眸光危险。
邢愿脚尖移开一些,对着她说:“苏遇是吧,我想起来了。小学的时候,就是你到处传我是哑巴不会说话的吧。”
苏遇这次没笑了,也没接茬。她板着面孔,两指间夹着一只签字笔,轻轻敲击着木桌,发出“噔、噔、噔”的声响。
她说:“邢愿,下面的话,是我从旧日朋友的角度给的建议,或许你可以试试去多认识一些人,甚至可以尝试一段良好健康的恋爱关系,放松一下自己。哎,你怎么这么看着我,谈恋爱而已,你别想得太严肃,现在很流行露水情缘的,各取所需,好聚好散。”
虽然她们只是小学同学,但是在她的了解里,邢愿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
奇葩。谈恋爱和治病有什么关系?
邢愿这次终于没忍住不悦。她站起身,从桌上抽走了那张药单。
“下周也是这个时间哈,下午三点。”苏遇在她身后喊了一声。
周四,下午三点。
邢愿沉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排了不知多久的队,她才终于取好药,将这一大包药盒塞进了黑色的挎包里,邢愿逃也似的快步走出医院大门。
自乐乐出生过后,她一直非常讨厌医院。
苏遇说她适合呆在安静的环境里。
邢愿想了想,在医院附近的一个公园湖边找了处没人的长椅坐下。四周难得的静谧,她无聊地数起湖上掠过的白鸥。
其实她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生病了这个事实。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
邢愿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她清楚地知道这里是公共场所,不是她的私人所有地。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和她有什么关系?但余光还是注意到了。
是一个男人。能瞥见穿了纯黑色的上衣,身高不低。
邢愿叹了一口气。
男人听见了,没有出声,两人之间有一种和谐的沉默。
“小姐,你包里的东西快掉出来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旁边安静了许久的人突然开口提醒。
他的声音有点好听,能让邢愿想起自己还没画完的那幅海面残日图,海上犹有风吹过,清凉怡人。
可那幅画大约是真的画不完了。
“谢谢。”邢愿低声道谢,将漏出大半个边角摇摇欲坠的药盒使劲压进包里,还轻轻拍了两下,防止它再钻出来。
她又来医院了,这次甚至真给她找了个能吃药的机会。
她想起上次那个男人,她找了个好久都没能发现一点踪迹的男人。她甚至在自己画廊官网上挂了寻人启事,依旧一无所获。
也许是那人不愿意曝光自己。
陌生人……她要怎么把钱还给人家?
不知怎么的,邢愿忽然对身旁这人生了些好奇感。她侧过脸,顺着他的长腿往上看去,眼皮在目光划过他腰线的时候轻轻颤了下。
她慢慢抬起眉眼,紧接着就看见了男人的脸,他明明应该注意到了邢愿的目光,却并不躲藏。头顶疏影晃动,此人眼珠漆黑,目光灼灼。
不仅身材好,五官也长得很优越,脸型流畅,皮肤细腻干净,唇红齿……看不见牙齿。
不错。很适合做模特。
邢愿暗自评价几句后,抢先一步移开眼,脸上表情也不见有什么变化。
她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就是带着观察性质、坦坦荡荡明晃晃地冲着欣赏这个人去的,和偷瞄被抓包性质完全不同。
这套霸道的逻辑自洽能力,也直接导致了邢愿在日常生活中,很少会有感到尴尬的时候。
不过男人似乎也并不在意,过了几秒后又开了口。语气间的风轻云淡,仿佛二人是旧识老友。
“你也有病吗?”
在这个某个普通得和往常没什么区别的日子,邢愿第一次记住顾熠,居然是通过这样简单又离谱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