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童 42:交锋
倒了几班车,我终于抵达这个偏僻荒凉的精神病院所在地。
从公车上下来,揉着发酸的肩膀,我决定将买车放在日程规划上。
精神病院的木牌破落地靠在一旁,虽然气氛萧索,但仍能清晰听见里面传来的动静。
我走进去,当天值班的前台,正是卢霜,她完全不认识我,只友好地按照规章,让我填写访客登记。但在我写下访客对象是莫季红时,她用怀疑和审视的目光偷偷打量了我好几眼。
我先去看了莫季红,这是我们头一次见面,她打扮得整洁干净,病房环境看起来也不差,和肖芸之前提过的样子大相径庭。
莫季红不知是不是刚吃完药的缘故,整个人尚处于云里雾里的状态,她的病情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要更严重。
一个极度外强中干的人,一个内心极度脆弱却拼命用攻击性和刺伪装自己的人,在遭遇重大变故之后,若没有强大的内心或可背后支撑的人或物,崩溃会彻底席卷她荒芜的内里,成为压倒精神和灵魂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并不认识她,又是头一次接触精神病人,不知道肖芸探望她的时候,会怎么跟她打交道,总之,我坐在她对面,有点如坐针毡,不知所措。
卢霜在病房外徘徊,起初我没有发现,是面向门坐着的莫季红,总是时不时朝门外露出天真的笑容,我转过头,才发现卢霜一直通过门上那扇小窗,悄悄地观察我们。
卢霜发现自己被“逮个正着”,朝我露出抱歉的笑容,“她最近会有过激行为,所以我得监督着点。”
卢霜彼时并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早已知道她是谁,所以她的一举一动在我看来,充满意欲。
我和莫季红能聊的事情,只有一件,但我不知道究竟要不要“轻描淡写”地提一嘴。
最终,我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和莫季红面面相觑着,把探视时间一点点耗尽。
就在我起身准备离开时,莫季红突然问我:“你是谁?”
她吐字清晰,看上去像是处于暂时神志清醒的状态(肖芸告诉我,会有这种时刻,但随着病情的加重,她神志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我转头,发现卢霜那复杂又意味深长的眼神,正透过那扇小窗,直直射了进来,像是黑夜中大瓦的探照灯那般,无情地扫视着。
我低声对莫季红道:“我是舒童,我会帮你。”
莫季红一脸不解,“帮我什么?”
“让那些坏人付出代价。”
莫季红本游移无神的双眼,突然间定住了。
她死死盯着我,像是盯着猎物,接着她扯起嘴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兴奋激动痛苦等多种情绪,使她无力控制的面部逐渐扭曲。
莫季红忽而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嚎叫。
这声音歇斯底里,像被宰杀的动物般凄厉,我被吓到不由从椅子上站起来,后退几步。
第一声嚎叫,像是野兽苏醒前的征兆,她继而发出第二声、第三声愈加高亢撕裂地喊叫,并挥着手朝我冲过来。
我在狭小的病房疯狂地躲避开她,我知道,我同情她,并决心复仇,但此刻,我却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
卢霜带着几位护工立马闯入,将我同莫季红隔开。
我像是一个干了错事的坏人,束手无措地站在一旁,看他们费劲儿按住挣扎嘶叫的莫季红,然后卢霜将一管镇静剂注入她的体内。
莫季红渐渐安静下来,卢霜用极其严厉的目光盯着我,说:“出去说。”
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跟在卢霜身后。她把我带去护工休息室,坐定后,重复莫季红一样的问题:“你是谁?”
“你是……刘月敏吧?”
卢霜的表情大变,仿佛最深的秘密被人发现般,满面通红。但相比羞愧之类的情绪,我觉得更像是强烈的恐惧和不安。
“你别害怕,是肖芸告诉我的。”
卢霜疑惑极了,“肖芸?”
我点点头,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但省去了肖芸帮李胜的部分。
我问及卢霜离开工厂后去了哪里,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她思考许久,才终于愿意告诉我答案。
当年刘月敏离开工厂后,李胜他们害怕她乱说话,于是给她安了个工厂盗窃的罪名,还买通了她的舍友,警方在她的房间搜索出大量工厂的东西。
刘月敏百口莫辩,被送进牢里关押了一段时间。
出狱后,刘月敏找工作很不顺利,日子过得凄惨,只能靠四处打零工为生。
直到她打听到莫季红发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莫季红是她之后的目标,在她离开后进入工厂的。当时交接的时候,俩人打过交道。那时候的莫季红漂亮伶俐开朗,对刘月敏很友善。
刘月敏当时急于离开那个可怕的圈子,她一眼就看出,莫季红是新的替代品。但她不敢向她发出警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入阴谋中被毁灭。
莫季红成为如今的样子,刘月敏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
于是她去学习护理,为了不造成麻烦,刘月敏通过曾经的狱友的人脉,买了一张□□,以这个“卢霜”的身份进入这家私立的精神病院工作,试图在日常中保护和善待她以赎罪。
听了刘月敏的自白,我只觉得唏嘘。
明明她们是这一切的受害者,却依然选择尽量庇护彼此,并将思想的重担放在自己的肩上。
我答应帮刘月敏保密,相比不顾一切去搜集证据,也许,我也能做一名保护者。
离开精神病院,天色有点黑,公交车还有几班,于是我独自往车站走去。
一辆车缓缓地跟在我身后,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周围人迹罕至,只有不远处的精神病院还亮着微弱的灯,我除了往前走,别无他法。
直到我走到公交车站,那辆跟随的车,也随之停了下来。
车窗慢慢摇下,是那张久违又可怕的脸。
李胜坐在副驾驶,信手点了根烟,嘴角噙着笑,望着我,就像望着走投无路的猎物。
“舒童是吧?多少年没见了?来这儿干嘛啊?”
我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坐在站台,不发一言,眼睛看向车将行驶来的方向。
李胜下车,坐在我身边,嘴里的烟味飘过我的眼角,直入我的鼻腔,我对此厌恶到极点,但对于这样一个毫无底线的人渣,此刻的我就像他随手可捏死的蚂蚁那般弱势。
所以,我只是冷漠起身,继续不理会他。
李胜笑了笑,掸了掸烟灰,继续坐在原处,说:“我记得当年你帮那个小妮子的时候,挺辣的嘛!现在怎么怂了?”
他一提到李慧倩,我就浑身收紧,拳头悄悄握成一团,他有什么资格提她。
“你有什么事?”我再也忍不住了,冷冷问他。
我相信他不敢拿我怎么办,他是个拜高踩低的小人,我至少不是他可以随意践踏,毫无背景的那些女工,就是黄志君来,也得跟我好声好气地说话。
想到这儿,我忽然有点悲哀。
父亲是我生活中一块挥之不去的巨大阴影和耻辱,而这样一个我反复痛骂的人,竟然成了此刻,我拿来安抚自己,和对抗李胜的武器。
可我还是太过天真,李胜终究不是黄志君,在他的世界,用最粗劣下贱的方式去毁掉任意一个人,对他来说,方便快捷毫无所谓。
李胜的胃口,在这些年极速扩张,欲求不满的他,越来越放肆,当恶行成为他的日常,痛快和成就感只会让他越来越没有底线。
“聊聊天嘛,妹妹。”李胜掐灭烟,随手一扔,走过来搂住我的肩。
我想挣扎开,但他紧紧地扣住我,我无法挣脱。
我所有的希望,都只能寄托于那辆尚不知何处的公交车。此时的我意识到,我既孤独又无措,一个人行走在危险的钢索上,身边根本没有可以保护我的人。
许是老天听到了我的祷告,公交车开着行车灯缓缓驶来。因为这班是发往市区,所以车上稀稀拉拉坐着一些人。
李胜这才松开我,拍拍我的肩膀,说:“路上小心啊妹妹!”
公交车停下,我埋头上车,司机疑惑地发现我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感激。
车门关上,我寻了位置坐下,余光扫了一眼李胜,他依然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朝我自如地挥挥手。
他的眼神中藏着狠戾与冷漠,就像我第一次见他一样,甚至那令人胆寒的光,更加刺眼。
我的心里当下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不仅记得我,而且还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在用这次行为警告我,或者,我也不知道,这单纯是警告,还是危险的预兆。
怀着忐忑的心回家,一路上我像惊弓之鸟,始终怀有极大的警惕,不断观察四周,用狐疑的眼神打量每一个路过的人。
直到安全回家,我锁上门,长舒一口气。
接着,我立马拨通肖芸的电话,她刚一接通,我就一通毫不留情地狂输出。
“肖芸,你到底想干嘛?你在跟李胜筹划什么事情?!”我差点就将“叛徒”“背叛”等字眼,通过信号,甩到她的脸上。
肖芸在电话那头很是无辜,“什么?”
“你是不是把我在做的事情,告诉李胜了?你跟他还准备做什么?你就这么自私,为了自己,成为加害者,把其他障碍都急着扫清是吗?”
肖芸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是啊,我不是把刘月敏的事告诉你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与其怀疑肖芸在玩什么反间计,不如先相信她。
“我今天碰到李胜了,准确地说,是他找上我的,就在莫季红那家精神病院门口。”
“啊?”肖芸在电话那头也很不可思议,但她随即着急辩白,“舒童,关于你,还有我们之前谈的所有事,我从来都没有跟他透露过,我只是帮他物色新的女孩,然后偷拍照片给到他挑选。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但我只做过这个,其他的,关于你,还有聂雨,还有其他的事,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会知道……”
肖芸急急忙忙说了一大串,我听出来她是真着急了,甚至将自己跟李胜做的事也全盘托出。
那一刻,我相信了她。
“那也不可能是聂雨透露的。”相比肖芸,我更相信聂雨,她具有那种现代稀有且抽象的侠胆义肠。
肖芸在电话那头沉默。
“我不知道,但我没有。”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十分虚弱和小心。
“我知道,我相信你。”我停顿了一会儿,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时间,“但你做的那些事,我无法原谅。”
说完,我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我有什么资格不原谅呢?我又做过什么值得原谅的事情呢?
如果当年我不对李慧倩那样冷漠,不对她的遭遇熟视无睹,也许她也不会孤立无援走向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