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
寅时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四周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喂，醒醒。”有人拍了拍她的脸，催她醒来。
寅时勉力抬了抬眼皮，一丝光线漏进了她的眼睛，站在她面前的人五官分明，剑眉星目，眉骨微微前突，眉峰的位置有明显的折角，一双眼睛狭长而圆润，幽深的瞳仁里像是缀满了星光。
李景琰？
不，不是他……
明明是同样一双眼睛，眼神却完全不一样。李景琰的眼神犀利而冷肃，让人琢磨不透，而眼前少年的眼神却十分纯净。
寅时看着眼前的少年，混沌的脑子慢慢清醒过来，这是那画像上的小公子，承乾。
“我的盒子呢？”那少年朝寅时摊开手，理所当然地讨要自己的东西。
寅时一时间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她扫了眼四周，看了眼眼前熟悉的屋子，又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只觉得有些如释重负，“你等着，我这就拿给你。”
她起身从箱子里翻出了那个木盒，转身正要给那少年，眼前忽然一黑，身后的少年不见了，原本熟悉的场景也随之转换成了陌生的环境。
寅时闭了闭眼，努力适应了一下眼前的黑暗，再睁开眼时，她看到头顶一轮残月低垂，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巨大的土坑之上，而在那土坑下面，是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男男女女，层层叠叠，数以千计。
那些尸体穿着古怪，眼耳口鼻流出的黑血已经干涸了，混着潮湿的黄土，看上去死状极其凄惨可怖。
这是哪儿？这些是什么人？在这偏僻的荒山之中，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死人冢？
惊疑之际，寅时听到一阵声嘶力竭的喊叫声。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女人极力分娩的声音，沙哑、痛苦、无助……
寅时循声看去，果然看到不远处立着的一棵紫槐下，有个女人躺在地上，呼吸急促，双手紧紧抠着地上的野草，咬紧牙关，正在拼尽全力地分娩。
“娘亲，娘亲……”
旁边有个小女孩紧紧握着那女人的手，不知所措地一遍又一遍地哭着喊着娘亲。
寅时眼底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她看到那女人头发潮湿，浅色的襦裙下已是一片通红。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安抚那小女孩了，只是反过来紧紧握住她小小的手，咬着牙关，再一次用力。
那小女孩懂事地压抑着哭声。
在这死寂的夜里，在这腐臭熏天的死人坑旁，唯有那女人的叫声断断续续，听上去无比凄凉。
寅时看着那对母女，鬼使神差地朝那棵紫槐树下走了过去。
然而，就在她快走近，即将看清那对母女容貌时，只觉唇鼻之间一阵刺痛，有人竟然掐了她的人中！
谁这么没人性，下手如此狠，这是要救人还是要谋杀啊？
寅时甫一睁眼，就看到了曹吉那张摔得鼻青脸肿的圆脸。
曹吉看到寅时醒来，脸上带着劫后重生的喜悦，迫不及待地转过头去，“主子，寅时小姐她醒了。”
李景琰正靠在一侧车壁上，闻声侧目看了过来。
寅时也往曹吉身后看去，对上李景琰目光的刹那，她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李景琰丝毫没了之前的冷漠高贵。他那犀利的眼神里带了几分疲倦，脸上沾了几道黄色的污泥，熨贴的黑袍也被雨水淋得透湿，黏黏的贴在身上，看上去十分狼狈。
李景琰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可看到寅时那诡异的眼神，他又突然抿紧了唇，皱着眉头扭开了视线，冷着声音对曹吉道：“你看好她，我出去看看。”
说罢，他也不等曹吉应是，起身便挑开车帘，快步下了马车。
这鬼见愁倒是很要面子。寅时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想起他之前那高高在上嫌弃自己的样子，只觉得心中爽快极了，嘴角也不由挑了抹笑意。若是刚才自己那故作嫌弃的表情再夸张一点，李景琰不知道会不会找个地洞，直接钻进去。
曹吉虽然在场，却全然不明白刚才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寅时庆幸道：“卢小娘子，还好您没事。主子说了，您要是再醒不过来，就把小的扔这死人坑里，任小的自生自灭。”
寅时敛了笑，她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李景琰这么威胁曹吉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显然，李景琰不顾风险，出了这么大价钱找二皮匠收尸，想必他要找的尸体对他来说十分重要，自己若是死在了这里，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白折腾了一趟？
寅时扶着额头慢慢坐起。其实她刚才摔得并不严重，身上只有些青紫的碰伤，只不过马车翻滚过程中的眩晕感，让她着实有些憋闷难受。
“这么说，刚才是你把我掐醒的？”
曹吉一愣，下意识准备摇头，可转念一想，自己这样出卖主子，主子会不高兴，只好硬着头皮把头一点，“实在是冒犯小姐了。小的唤了很久都唤不醒您，所以就……”
“我知道不是你。”寅时打断曹吉，随口一诈，对方就露馅了。
曹吉瞥了眼寅时，连忙解释道，“主子也是救人心切，才一不小心下手重了点，您可千万别怪他呀。”
一不小心？寅时抬手摸了下唇鼻之间那道渗出血丝的指甲印，恨恨地眯眼道，“放心，我不会怪他。”只会狠狠还回去！她这个人向来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才不会让自己白白挨掐。
曹吉看着寅时那狠嗖嗖的眼神，莫名有些胆战心惊。
“你也不必害怕。”寅时看了看曹吉神色，只当他是畏惧李景琰，于是正了正颜色安慰他道，“当朝律法规定，虐/奴、弃奴、杀奴者，皆要获罪受罚。你主子若敢弃你，我定去京畿衙门告他，看他以后还敢嚣张枉法，目中无人！”
主子脾气是差了点，但他绝对不是您想的那样。何况，就算主子把自己弃在这里，以他的身份，京畿衙门也绝不敢拿他怎样。曹吉很想说，又不好意思打断寅时的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眼下比起你主子，外面那些东西更麻烦。”寅时想到他们此刻被困在这里，伸手挑开车帘看向窗外。
外面雷声停了，雨也已经停了，萦绕在四周的雾障随着这场暴雨散去，不过，天空仍然十分阴沉，尽管还是白天，四周却透着和晚上一样的死寂。
“什……什么东西？”曹吉本就胆小，冷不防听她这么说，声音都有些发颤。
“我们碰上了一群冤死鬼，能不能从这里出去，还不好说。”寅时稍稍移目，出神地看着不远处那棵光秃秃的紫槐。
“冤……冤死鬼？”曹吉脸色瞬间就白了，他不敢往外看，心中暗道，二皮匠属四阴门，这卢小娘子经常和尸体打交道，该不会真能看见什么东西吧？
“嗯。”寅时突然放下车帘看向曹吉，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你难道看不见他们吗？”
曹吉刚才摔下死人坑的时候，正好和一只骷髅头来了个眼对眼，本就已经吓得不轻，这会儿看着寅时这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只觉得她就像忽然变了个人似的，眼中泛着两点绿幽幽的光，看上去十分悚人。
“卢……卢小娘子，主子都出去半天了，也不知道找到路没有？要不您先好好休息，我下去看看。”曹吉打了个哆嗦，灰溜溜地跑下马车。
都说四阴门的人不能招惹，看来这话是真的。他正这么想着，就听到车厢里传来了寅时的声音。
“谁让你吓唬他的？”
“我哪有吓唬他，是他自己胆小。”
“下次你再这样，我就不给你好吃的了。”
“哼，威胁我啊？你还想不想从这里出去了？”
车厢里明明只有一个声音，可那声音说话的语气却截然不同，听上去像是两个人在对话。曹吉听得毛骨悚然，不敢再听下去，他抱了抱胳膊，只觉得一股子尿意涌了上来，连忙顺着地上的脚印找他主子去了。
车厢里密不透光。寅时望着面前的小鬼：“说吧，怎么回事？”
站在她面前的小鬼名叫左翎，是只饿死鬼。自寅时记事以来，这小鬼就一直跟在她身边，时不时地管她要东西吃。当然，这小鬼也从不吃白食，偶尔还是会帮寅时躲避那些恶鬼纠缠。
“我饿了，吃饱了再说。”左翎嘟着小嘴，不满地瞟了寅时一眼。从昨晚到现在，寅时都没给自己供过一点吃的，她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寅时无奈地觑了她一眼，从包袱里取出三炷香点燃，又拿了几个昨天没吃完的胡饼供上，“我就带了这么多，吃吧。”
左翎也不挑，抓起胡饼狼吞虎咽地吃完，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巴，才一本正经地看向寅时道：“前面很危险，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有什么危险？”寅时的语气虽然很平淡，但其实，自从她接了这单生意，心里一直是有些不安的。
“这个我也无法预料。”左翎瞟了瞟寅时，见她低头不说话，急道，“总之，我不会害你的，你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趁他们不在，你快走，绕着那棵槐树一直往北，你就能找到下山的路。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寅时听到这里，忽然抬眼探究地看着左翎。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左翎下意识地扭过头，避开她的视线。
寅时抄起双手，身体前倾，逼近那小鬼：“也就是说，是你故意把我们困在这儿的？”
左翎偷偷瞥了她一眼，鼓着腮帮也不否认。
“小鬼，多谢你的好意。”寅时看着她憨憨的神态，忍不住隔空捏了捏她圆嘟嘟的小脸，“不过，师父说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已经接了这单生意，就算前面再危险，我也得去。”
说罢，寅时看了眼已经烧尽的三炷香，在左翎气鼓鼓的瞪视中，掀开车帘走下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