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
“你?”男人站在门口,上下打量了一眼寅时,眼神里明显带了质疑。
寅时往身后瞟了一眼,一团绿幽幽的青燐正畏畏缩缩地浮在她身后,见男人的目光看过来,嗖一下躲没了影。
呵,人善被鬼欺,人恶鬼都怕。要是自己也像此人这般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哪里还会沦落到被鬼欺负的地步啊?
“怎么?这行又没有规定,二皮匠不能是女子。古往今来,三十六行,哪行不是女子占了半边天。”寅时迎着男人怀疑的目光,挺直了背,清了清嗓子道,“何况,我自幼跟随师父学徒,洗、理、缝、捏这一套,早就驾轻就熟了。经我手缝补过的尸体,没有上千,也有八百。你若不信,等回头你可以问问我师父。我处理过的尸体,是不是无一错漏?家属来领尸时,是不是个个都十分满意?”
寅时虽然从没真正碰过尸体,但为了留下这个男人镇住那只恶鬼,却脸不红心不跳地把自己狠狠吹嘘了一番。
“我对女子并无偏见。”男人斟酌片刻,反手关上门道,“你若想接下这单生意,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寅时抬了抬下巴:“你问。”
男人盯着寅时的眼睛:“你可会辨尸?”
“当然会。”寅时不假思索地答道。
其实,辨尸相比缝尸要难上许多,缝尸考验的是手上功夫,熟能生巧,而辨尸则靠的是眼力。尤其是在战场上,想要从成千上万的尸堆中,找到那些严重损毁且无明显特征的残肢断臂,并且不出差错地把它们缝补回正主身上,实在是很难的一件事。别说普通的学徒,就是经验老道的二皮匠,也难保不会出错。
但这个对于寅时来说,却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她那双眼睛生而与众不同,不仅能看见死者亡魂,还能与青燐相语。只要不是太糊涂的鬼,总不至于连自己的身体都分不清楚。
男人审视地看了眼寅时,随即将手中钱袋往桌上一放,“这是定金。”
寅时望着那满满一袋钱,眼睛不由颤了颤,光是这些钱,师父就可以三年不用开张了。
“你今晚跟我走,待你辨出全尸,并做到我满意,我会把剩下的都给你。”男人雷厉风行,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言语间丝毫不拖泥带水。
“跟你走?”寅时摆手道,“那可不行。师父定了规矩,只接上门生意。”
“你师父若只接上门生意,为何他今晚不在家中?”
寅时:“……”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师父自己都破了规矩,你为何要死守规矩?”男人看着寅时,“你若想接这单生意,就得跟我走。”
寅时面露迟疑。眼前这男人来历不明,万一他是昨夜在城中起事的乱党余孽,贸然跟他走,指不定会有什么危险。可如果不接这单生意,屋里这只恶鬼又不知会纠缠自己到什么时候,自己有没有命等到师父回来,还很难说。
“既然你有所顾虑,那我也不必勉强。”男人见她犹豫不决,也不想勉强。反正他本来要找的是卢丁生,现在自己愿意给这小学徒机会,纯属仁慈。
“诶,等一下。”寅时权衡一番利弊,终于还是上前拦住了那男人,“我觉得你说得对,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想了一下,今晚也不是不可以跟你走。”
男人挑眉觑了她一眼,见这丫头上赶着想接下这单生意,于是抱起了双臂,故意端起了架子道:“想接我这单生意的人很多,你真的不用勉强。”
“不勉强,一点也不勉强。”寅时一脸讪笑,能屈能伸道,“你既能打探到我师父的底细,那也应该知道长安城内,这四阴门里头,皮面走得最好的,除了我师父,再也无人能出其右。而我是师父唯一的嫡传弟子,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谦虚一点说,以我的手艺在长安城内,排个第二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最重要的是……”
寅时故意一顿,漆黑的眼珠一转,狡黠地笑了笑道:“我们这行的人都知道,报酬越丰厚的生意越是不简单,一个搞不好,还要跟着掉脑袋的。你星夜来找我师父,想必也是有所顾虑。所以我猜,你这单生意就算想接的人很多,敢接的怕就只我一个!不信你可以再找别人试试。”
尽管心里对这单生意只有三分把握,寅时脸上笑容却带了七分自信。她睁着黑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丝毫没有流露出任何心虚。
她不记得哪个话本里头有这样一句话,人生在世,三分本事,七分演技。
这些谈生意的技巧,全是她这些年跟在师父身边,耳濡目染学来的。只不过,话又说回来,师父从不吹嘘自己,能够在四阴门里头,凭借一门手艺占据一席之地,全靠他实打实的真本事。
“你不觉得勉强,那便别耽搁时间了,走吧!”男人抬了抬下巴,往门口一指,眼里流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这丫头果然涉世未深,既然她已经答应跟自己走,那自己也不必再端着了。毕竟卢丁生不在,眼下除了他这位嫡传女弟子,自己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现在就走?”寅时瞟了眼窗外天色,仔细问道,“这一趟路途远不远?我们要去哪儿?得出去几天?”
男人沉吟片刻:“我们今晚就得出城,至于需要多长时间,还说不好。”
寅时:“嗯,我知道了。那你等会儿,我先收拾点东西。”
女人真是麻烦!那男人见她转身收拾包袱,上前拦住她,不耐烦地道,“行了,别收拾了。回头有什么需要,告诉我便是。”
寅时睁着黑亮的眼睛道:“真的吗?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你?”
男人忍着性子,点了点头。
“那我现在就有一件事。”寅时屈起食指揉了揉鼻尖,眼巴巴地看着对方道,“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男人睨着她,“你说!”
寅时也不管对方脸上此刻表情有多难看,自顾自地说道:“我第一次出远门,怎么着也得给我师父留个信,免得他老人家担心。”
她说着,从桌上取了纸笔,磨磨蹭蹭地给卢丁生留了字条,手指点了点空白处,又对那男人道:“你在这上面也留个名字和手印,好歹我师父见了字条,不会以为我是被人拐跑了。”
男人不耐烦地哼了口气,忍耐已经到了极点,却还是很配合地从寅时手中接过纸笔,龙飞凤舞地在上面留了名,又盖了手印。
“李——景——琰?”寅时接过字条,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一个一个地仔细辨认了一遍,然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男人,问道,“这是你的真名?”
她那质疑的表情,好似脸上挂着八个明晃晃的大字——德不配名,名不副实!
“这是我的字!”李景琰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又补了一句,“我母亲取的。”
寅时瞟了眼他头顶,见他并未戴冠,本想再问几句,一看对方那脸色,也不好再找死。于是,她慢吞吞把字条放在显眼处,仔细压好后,才笑眯眯地朝对方抬了抬手道,“带路吧!”
二人到达城门时,已经是四更天了。
李景琰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通行令,两人拿着通行令,顺利出了覆安门。
城门外早有一辆马车在等候,驱车的小厮名叫曹吉,长了张圆脸,一看就十分机灵。
待李景琰二人上了马车,那小厮也不多话,安安静静地驱着马车,沿着城门外的山路一路南下。
自从跟随李景琰离开,那只恶鬼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寅时出了城门,没多会儿就在马车的摇晃中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也没有做梦。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枕在李景琰的双腿上,两只手还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一副生怕他跑掉的样子。
“你倒是睡得舒服!”
听到冷幽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寅时一抬眼,正好对上了李景琰那双暗不见底的眼睛。
寅时挤了个笑脸,连忙移开视线坐了起来。奇怪,昨晚自己明明是靠着马车睡着的,怎么会睡到他的腿上去了?
正匪夷所思之际,寅时又听到对方嫌弃的声音响起,“你好歹是女子,就算常年深居闺中,也别见到个男人就垂涎三尺。”
这人说话可真不顺耳,你又并非美味珍馐,谁会对你垂涎三尺?寅时愤愤地想。
李景琰像是看出她的腹诽般,侧目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嘴角顿了一下,随即抬起修长的手指,指着自己腿上一小片深深的水渍道,“你自己好好看看,我可没冤枉你。”
即便他不得不承认,这丫头容貌出挑,睡相也可爱,但自己实在是不能忍!他见过的女子个个温婉端庄,知书达理,像寅时这样毫不讲究,不重仪容,还胆敢对着自己流了一晚上哈喇子的姑娘,还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哎呀,真是抱歉,昨晚弄污了你的衣袍。”寅时扫了眼他腿上那片被自己玉醴浸湿的黑袍,讪讪地叹了口气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昨晚我也损失不小啊。”
李景琰挑了挑眉:“你有什么损失?”
寅时瞥了他一眼,眯眼笑道:“你没听说过吗?金津玉液长生酒,昨晚浪费这么多琼浆玉液,我得少活多少年啊!”
师父常说,在外面碰到让自己尴尬的事情,只要说说笑笑,一两句话这事儿就过去了。按常理,师父这招寅时屡试不爽,可今日不知怎的却显然失效了。
“那你以后最好闭上嘴巴睡觉,省得日日减寿!”就在寅时准备一笑而过时,却听李景琰冷不丁地哼笑道。
寅时噎了噎。师父可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在有的人面前说笑只会适得其反,让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