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有酒
张主簿领着沈清衡进了一间厢房里,拿出几卷账册,态度和蔼:“听说你虽然年纪不大,于财务上却有所长,这里是这几年的外账,你先翻阅一下,回头整理成册。”
沈清衡在桌子旁坐下,他这副身体虽然年纪不大,个头却不矮,穿着昨天沈清溪给他买的一身青色布衣,往窗边一坐,就如一支小竹笋似的,看着倒也不算太离谱。
张主簿笑吟吟地走了,沈清衡随手翻了一下账本,拿着桌上的炭笔划了划。昨天他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县衙招账房的告示上,特意标注了不限年龄。面试的时候,县令对他态度也很温和,知道他小小年纪就会读账目时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如今这个张主簿也是这样,还真是有趣。
沈清衡站起身,环顾了一下房间,这是一间两层套房,里面有扇门紧紧锁着,他所在是在外间的书桌,旁边有张休息用的小榻,矮几上放着茶水。
沈清衡拿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慢慢翻着账簿。
在他印象里,自己很少有这么清闲的时候。以前——不,也许现在应该说是“前世”了,前世他好像总是在忙,忙着转移,忙着制定计划,忙着买卖军火,忙着和政府周旋。
太忙了,到死都没能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还好,还有一世可以活。
想到这里,沈清衡摸了摸身上的暗袋,那里面有一块玉牌,上面刻着个“衡”字。事实上,他比沈清溪要早一天醒过来,并且他醒来时的记忆可比她要刺激得多。
沈清衡这个人,本来是应该死在小溪边的。
在他最后的记忆里,他是独自去溪边玩水时被人将头按进水里,直接溺死了。谢衡在沈清衡的身体中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猛地咳嗽了好几下,发麻的脑袋里才浮现出记忆。
沈清衡,根本不是沈家的儿子。
正如沈清溪这辈子还是叫沈清溪,同样,这孩子本名谢衡,是已故太子谢君笑的私生子,身上带着一块“衡”字玉牌,反面有极复杂的麒麟纹,难以作伪。至于他是如何成为沈家的长子的,他已经没有印象了。只是沈家夫妇也不是普通人,他们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就连谢衡也不知道。
这身世狗血得让他想笑。
当他湿漉漉地回到记忆中的破屋,烘干身上的水渍,开始整理记忆,思考这辈子的发展路线,并且认真考虑要不要扔下家里这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拖油瓶时,就看到了沈清溪那双明亮的眼睛。
一股莫名的柔软从他的心脏处缓缓爬升出来。
幸好,她还活着。
虽然至今他仍不明白,前世自己为什么要在榴弹炮袭来的那一瞬间,不假思索地翻身挡在她身前。不过当他再次看到她的眼睛,一如往日般倔强,坚韧、光彩夺目,谢衡心里就像有什么放下了似的,猛地一松。
这种松弛感太强大,强大到让他连刚刚的发展计划都忘记了,开始觉得一家人一起种田似乎也不错。也正是因此,当他看到县衙招账房,且不限年龄的时候,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来了。
前世战争太多,风餐露宿颠沛流离也太多,坐在办公室里的公务员和他们这种人的人生相去甚远。
虽然他对沈清溪说别指望有新的人生,但谢衡心里未尝没有同样的期许。或许这次,他也能有机会体验一下安稳的人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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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春花酒肆。
刚出窖的竹叶青被倒进白瓷酒盏,不经意间泼洒出的酒液澄澈金黄,酒香四溢中,一群少年们盘腿坐在矮桌旁朗声大笑。带着酒气的熏风吹动竹帘,窗边的三足小鼎里焚着绿檀,散发出袅袅清香。
笑声稍歇之后,其中一个拍着另一个的肩头问道:“步险,你当真要去从军吗?”
“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另一人豪迈道,也将胳膊搭上少年的肩膀,“兄弟,你尽管去,我支持你!”
被簇拥着的少年一口饮下盏中酒,微微一笑:“倒不是为了建功立业。”
他将目光投向对面坐着的人:“这次万俟也跟我一起去投军,你们怎么不关心关心他?”
显然这名叫步险的少年郎是这群后生里领头的那个,他生得一双好眉眼,浓黑的长眉斜飞,正是在巷子里和沈清溪有一面之缘的那位。他说这话时眉梢一挑,语带揶揄:“我不过小打小闹,万俟才是真正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
其他人果然来了兴趣,抓着对面坐着的青衣少年,说不得要灌他一下子:“好哇,万俟述,原来你也和步险约好了一起投军?瞒得我们好苦!”
青衣少年万俟述颇为无奈地瞥了一眼步险,摇头婉拒了递过来的酒盏,正色道:“明日就要入营报到了,今日还是少饮为妙。况且不说别的,你们若是喝多了,回了家能交代么?”
提到家里,少年们原本高涨的气氛顿时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万俟,你明知道我们的情形……”这几个都是官绅家的孩子,家教甚严,平时不敢放纵饮酒。本以为今天趁着兴能喝个痛快,结果还是被万俟述轻松拿捏住了。
“唉,要不是家里不许,我也投军去。”
“谁说不是呢?”
“对啊,如今时局不稳,正是从军的好时候。”
步险将酒盏一扔,斜斜倚着墙边的软枕,懒洋洋道:“你们呐,哪里知道人间疾苦。你们以为我和万俟投军是为了军功么?军功哪里这么好挣,又不是市集里的白菜,凭你挑呢?”
“那不然是为了什么?”
万俟述放下筷子,正襟危坐道:“大家都知道,新帝登基才不到一年。”
有人小声道:“原本先帝属意于太子,据说连传位诏书都拟了,但一夜之间先帝薨逝,紧接着就是东宫大火,皇叔……”
另一人拿胳膊肘杵了他一把,顿时噤声。
所有人都知道,当今皇帝谢允是先帝谢征的弟弟,也是众人口中的皇叔。当年先帝驾崩那一夜,谢允入宫侍疾,之后就是先帝驾崩,东宫失火,太子谢君笑、太子妃柳氏和皇长孙一齐被烧死。先帝子嗣单薄没有别的继承人,于是皇位就自然落到了王爷谢允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