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初心
皇城深处,文和殿。
宫殿外迤逦着长长的游廊,游廊旁种了一顺儿的垂丝海棠,微风一动,粉色的花瓣就如同白日飞雪,纷扬落下。一缕海棠花香浅浅萦动,倚在美人榻上小眠的少女垂下皓白的手腕,纤纤指间缠绕着一只黑色的荷包。玄色稳重,上面用金线绣了条金鱼,又用银线绣了朵白莲。鱼戏莲间,栩栩如生。少女的指尖有微微的红肿,像是被针扎了许多次。
侍女小桃为少女盖上薄毯,轻轻叹了口气:“公主,风大,咱们换个地方睡吧?”
少女长长的眼睫扇动了两下,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不行……我得在这堵他……”
“他陆瑜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臣子,您可是先帝和新帝都最疼爱的昭阳公主——”小桃撅起嘴,“整宿整宿不睡觉,好不容易熬的给他缝了个香袋儿,结果人还躲着不见您……”
“小桃,你说什么呢!”昭阳的瞌睡一下子清醒了,抬手作势要打她,“什么躲着不见我,是他太忙了。”
小桃不敢再说,气闷地行了个礼,去廊下继续蹲守。
没一会,小桃兴奋地喊道:“公主,来了来了!”
一听说人来了,昭阳顿时紧张起来,忙忙地站起身,手里将那香袋的穗子绞了几圈,藏在袖子里,再状似无意地疾步向廊下走过去。
游廊另一头,陆瑜穿着正一品的官服,从与皇帝议事的千秋殿缓步走来。这里是他出宫的必经之路,昭阳已经在这里蹲点七八天了,总算在今天碰到了这绝妙的机会。
“陆丞相。”昭阳假装“偶遇”,微微点头行礼。
陆瑜也回了一礼:“昭阳公主安。”刚准备离去,只听昭阳公主喊住他。
“丞相最近忙什么呢?好像清减了些。”
见他要离去,昭阳一慌,为了留住他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了心里话。她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寒暄太过暧昧,朝臣清减不清减和她一个公主有什么关系?
陆瑜的目光微微一闪,回过身低着头道:“近日北境战事吃紧,陛下殚精竭虑,臣自然也要为君分忧。”
昭阳也听说过北崇占据了勒勒山的事儿,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心里暗暗着急该怎么把荷包自然地给出去:“北防军骁勇,想必定能守卫疆土。”
“那是自然,不过最新的军报称北崇已经屯兵三十万,陈兵勒勒山脚下,时刻准备袭入边境。因此臣最近忙着起草今年的征兵细则,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新兵补充进北疆战场。”
征兵是国策,也是政事,本不应该对一个公主谈起,但陆瑜却不知道为什么提起了这件事。
果然,昭阳顺着他的话说道:“若是真打起来了,陆丞相也要上战场吗?”
陆瑜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垂眸道:“保家卫国,匹夫有责。”他毕恭毕敬站在昭阳公主面前,谨守臣子礼仪,连头也不抬。但他垂下的那张脸却是那么美丽,浓黑的睫毛下仿佛藏着郁郁的雾气,昭阳愣是从睫毛缝里瞧见了一股子忧国忧民的哀愁。
“昭阳没有别的办法为国分忧,正好绣了只香囊,就……赠与丞相吧。”
昭阳说着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努力为自己送香囊的行为找一个正当的理由,但她也知道这理由太过牵强,于是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陆瑜这才第一次抬起头,看了一眼昭阳公主。
昭阳公主是谢允的大女儿,宠爱自不用说,就算是先帝在时,因为膝下仅有的公主被送去和亲,谢征对昭阳也是格外疼爱。少女年方十六,正是豆蔻年华,常年被膏脂滋养的脸蛋嫩得像三月的桃花。一双大眼睛里满是不谙世事的天真,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想必在她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苦难”与“失败”吧?
陆瑜的眸色一暗,伸手接过香囊。上面绣着金鱼与白莲,双双对对,鱼游于水,花待人撷,他怎么会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谢公主。”陆瑜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香囊上的那瓣莲花,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颊。昭阳公主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的动作,脸更红了,揪着袖子的手指都要颤抖起来。
“公主,宁妃娘娘还在等您呢。”
侍女小桃走过来提醒昭阳公主,游廊上人多眼杂,若是公主与外臣接触时间太长了,叫人看到会被传闲话的。宁妃是昭阳的生母,寝殿就在文和殿前面的素心殿。她们今天的路线本就是打着去给宁妃请安的旗号,倒也合情合理。
陆瑜侧身让开路,昭阳公主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从他身边经过,擦身而过的瞬间,她似乎闻见他身上的香气,那香味神秘又沉静,与她平日里闻到的那些熏香都截然不同。她忍不住放慢了脚步,扬起脸深深地瞧了他一眼。
这一刻,昭阳觉得自己似乎离他很近很近,近得能看清他浓黑的眉,深邃的眼,近到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和他的心跳。之后,陆瑜盯着香囊看了许久,将它收进袖袋中,小桃悄悄回头看见,告诉了昭阳。
这短暂的偶遇像一场盛夏的骤雨,哗啦啦倾盆而下,又猝然结束。但在昭阳心中,却留下了一生的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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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沈家人出发前往长宁已经一月有余,这天他们途径会贤郡,在城外的车马驿外停了车,准备小做补给。
沈清衡带着沈清洲去驿站后院上厕所,萧白去大堂找驿站的伙计买马草和干粮。沈清辉去了驿站门口接水,沈清溪则独自坐在马车里,悄悄从坐垫下面抽出一柄木剑。和她那把不同的是,这把剑用构树的粗枝做成,构树质地坚硬不易弯折,是他们二十天前在树林过夜时,她特意去找来的。沈清溪背着他们偷偷削了好些天,如今勉强能看出是一把剑。
沈清溪拿着这把剑,将自己的木剑放在旁边比了比,像是像的,但还是太粗糙。
下个月谢衡就要过生日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做好送给他。
沈清溪一直记得谢衡的生日,但前世他从不过生日。上回厨房的坦桑尼亚大叔给他做了个蛋糕,但他看都没看一眼,也没吃一口,最后还是被她那几个大馋嘴的队员给分了。
沈清溪觉得,人的一生一定该有几个重要的日子,有人记得自己的生日,就表示自己不是孑然一身。出于这一点,她也要给他过这么个生日。到时候两个弟弟连带着萧白,应该也能好好热闹热闹。
谢衡,与前世不同,你我现在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