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月晦师太见利诱不成,还被秦未和阿古丽暗地里取笑,恼羞成怒道:“好,那就上楼查个明白!”
秦未来了劲头,撂下凳子,带着三个侍者就上到三楼,进到东边第三间柳红棉的房里,里里外外勘验起来。
一个侍者头贴着地板,鼻子耸动不停,像狗一样嗅着,不大一会就叫起来:“闻到了!闻到了!”
秦未正在检查门闩,听到叫声,忙赶过去,也嗅起地板,闻到一股夹杂着桂花的香樟味。
闻了一阵,头却一点不昏沉,反而清醒有加,显然不是迷药。
阿古丽反应过来,忙跑上二楼房间,拿出瓦妮莎点的那盘起床香,伸出走廊,对楼上喊道:“你们闻到的可能是这盘香。”
秦未让阿古丽把那盘香扔上去,接住一闻,果然一模一样。
月晦师太本以为抓住了把柄,结果空欢喜一场,只能接着等。等一阵,不放心,吩咐紫琼上楼去监督。
柳红棉自然清楚,楼上屋里是查不出任何线索的,她是自己偷摸下楼的,连穆羽根本就没进过屋,哪里会有他半点痕迹。这种检查,注定会一无所获,也就会坐实连穆羽的清白,而自己也不能招供实情,承认主动溜到柴房去偷情。
一想到这里,她只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又放声大哭起来。
月晦师太烦躁不堪,低声喝道:“嚎什么嚎!给我清净点儿!”
段羡这时偷偷蹓跶到楼上,贴着墙,慢慢接近柳红棉的房间,想着做点手脚,哪料楼下数双眼睛都紧盯着他。还没等他蹭到门口,瓦妮莎、蒙狯、哥舒等人都指着他大叫起来,段羡只得灰溜溜又回到楼下。
秦未和几个侍者眼看鼻闻,勘验细致入微,没有因为向着阿古丽就故意草草了事。他尤其细细检查门闩,没有刀撬痕迹,靠走廊的窗户纸完好无损,门缝也没有烟末。
没有丝毫迹象表明,半夜曾有人往房间吹入迷药,并在房门紧闭状况下偷偷潜入。没有外人潜入,但屋里人却现身柴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自己主动走过去的。
秦未来到楼下,将没有外人闯入的结论公之于众。段羡乜斜一眼秦未,质疑道:“你说没有外人闯入,我们就得信吗?”
秦未道:“我那位负责嗅味的侍者常年在后厨做菜,世上的各色气味,没有逃得过他鼻子的。就是山里的野狼跟他比也得甘拜下风。我的眼力,刚才大家也看到了,师太那一刀电光火石,我都能空手接住,有谁对我眼力劲不服吗?”他看向段羡,段羡扭头避开他眼光,不言语。
阿古丽见秦未在楼上查了一个多时辰,情知他查得滴水不漏,信任他宣布的结论,也相信连穆羽没有夜劫柳红棉,信心十足地对月晦师太道:“你要不信,要不亲自上去查验?”
月晦师太自忖没有必要,被阿古丽将了一军,下不来台,看着一旁段羡道:“迷药不是你说的吗?要不你上去查查。”
段羡讪笑道:“我只是猜猜,又不是说一定是。”
月晦师太难堪地清了清嗓子,又问柳红棉:“你说说看,秦掌柜是不是哪里疏忽,没有查到?”
柳红棉见师太把皮球踢到自己这里,自己也不知如何应付,只得低头抹泪,拉长哭声搪塞过去。
月晦师太见柳红棉只是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闹得自己万分被动难堪,烦不胜烦,气得一跺脚:“哭!哭!那个淫贼到底是怎么侮辱你的,你倒是说个清楚呀!嘴不是在你身上吗!”
紫琼也急眼了:“师姐,你有委屈就尽管说,别光顾着哭。不用怕他们,咱们背后有五宗撑腰呢。”
一边的众位女修也都忍不住,七嘴八舌劝柳红棉说出实情。经这一通劝,柳红棉急火攻心,又难以启齿,左右为难得一口气噎住,竟晕厥过去。
闭月宫众门人忙七手八脚把柳红棉抬上楼,月晦师太也自觉脸面丢尽,没法再在客堂待下去,也只得跟上楼去了。
段羡并不在乎柳红棉晕厥,更不在意月晦师太颜面无存,见闭月宫众人都落荒而逃,独留下来,走到阿古丽桌前套起近乎。
“沈姑娘,刚才真是误会一场,柳师姐无缘无故躺进柴房,想必是有人恶作剧,她自己梦游也是有可能的。你别见怪。”段羡说着就要往阿古丽身旁坐下。
阿古丽真是从没见过如此厚颜之人,赶忙站起身,离开桌子,走到秦未身前,向他鞠躬道谢。
林忘尘和吴羡仙也走到秦掌柜面前,感谢他替连穆羽洗清不白之冤,如此一来,紫琼对他二人的误会,也就毫无根据,他们当然也就不用背负愧疚。
此时,一早出门去找渡船的雷雁栖跑进屋,报告说回魂关下的渡口停靠着一艘大船,是专门来接他们的。
阿古丽一行人在客堂吃过午饭,收拾停当后向秦未告辞,出发前往渡口。
秦未带着他的六名侍者站在藤蔓缠绕的牌楼下送行。他们个个玉树临风,面带超然笑容,阿古丽怎么也无法想象他们是见钱眼开的一群人,忍不住问:“秦掌柜,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秦未笑不露齿,只是指了指头上。
阿古丽没有抬头,因为知晓那里是“雁过拔毛”四字,“其实,你不是那样的人。”
秦未眯眼看了看江面,不置可否,“是什么样的人都没关系,在这样一个见钱眼开的世道,最好做一个见钱眼开的人。”
阿古丽朝秦未一拱手:“受教了!”一拨马头,头也不回朝南面渡口飞驰而去。
众人登上前来接他们的官船,一上甲板,为首军官率十多名军士朝阿古丽行跪拜礼,为没有及时接到公主连声道歉。
阿古丽毫不在意,忙叫他们起身,想着要不是他们到晚了,自己也没机会去指月楼投宿,结识千月城主,拿到白螺杯,还羞辱了月晦师太出一口恶气。
连穆羽把着船舷,看着渐渐后退的雁宿岭、回魂关,这才意识到,自己要离开瀚海国的领地了。他可从来未曾离开过这片国土,脚下静水流深的墨江,自己也从未曾涉足。
望着连绵不绝的山群,不断远去的水岸,逐渐模糊的雄关,他一眼不眨,连呼吸都暂时止住。
看到他眼波里的万般不舍,阿古丽感同身受,碰了碰他的手,安慰道:“我们很快就会回来。乌兰城还需要我们照顾呢。”
连穆羽在面具下悲戚一笑。
阿古丽将手腕上的桂花香珠凑到连穆羽手腕旁,比对一番,说道:“随意,你今天说了一句我最爱听的话,是真心的吗?”
连穆羽想不起自己说过什么,眼神懵懂又茫然。
然而阿古丽并不需要他回答,她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自我陶醉着:“你说,‘我身边有明漪姑娘这样年轻貌美的佳人’,你真的这么想?”
连穆羽面色释然,眼神也温柔起来,这句话是反驳柳红棉时为自己开脱说的,是情急之下的反应,不过也的的确确是事实,甚至比起阿古丽的外貌,这句话太隔靴搔痒,太浮皮潦草。
因为这世间“年轻貌美的佳人”像夜星般数不胜数,而阿古丽却是一颗寥寥无几的晨星。
然而就是这么一句不经意的隔靴搔痒、浮皮潦草的话,就是因为从他嘴中说出,就被阿古丽当成至高无上的称誉而沉醉其中,心满意足。
连穆羽看着她点点头,心里所想却是:那一句普通不过的称赞,远远不足以形容你绝美的风华。
冬日阳光明媚,身后甲板上传来蒙狯绘声绘色的吹牛声,他对前来迎接的天狼铁卫们自吹如何在神木林里的天界大杀四方,如何在指月楼里把闭月宫女修们一通折辱,又如何与戒灵查拉梅杀的难分难解。
不明真相的军士们对卫队长的自吹深信不疑,敬奉上发自内心的一声声赞叹。
林忘尘和吴羡仙也像连穆羽一样,凝望着远去的山峦,脸上堆满难以抹去的惆怅。他们深知,这极可能是他们对瀚海国的最后一望,对神近山所处领地的最后一瞥。
气派十足的渡船在墨江上犁出翻滚的浪花,雄赳赳向江北挺进。
眼看着南岸化为一条墨色水线,连穆羽眼眶陡然湿润,模糊视线里,一个白色身影孤独立于远山之巅,孱弱的身躯傲然挺立,吟唱着出自远古的深沉曲调,似风,似花,似雪,似月,似天老地荒,似海枯石烂,似日轮赫赫,似星辰浩瀚……
这一刻,他猛然间醒悟,自己被宿命裹挟着要去往的,不是什么太平城,不是什么帝剎国中都,也不是什么百年一遇的盛典,他要找到那个人,那个承载着瀚海国明珠的永夜歌者。
他像是得到神明的启示,一念之间不再那么敏感脆弱,不再那么悲戚多愁,他抽了抽鼻子,使劲眨了眨朦胧的泪眼,视线又恢复清晰。
瓦妮莎俯在船舷上,以手支颐道:“回魂关看着好小啊。为何叫回魂关呢?”她偏头看向坐在舷板上的林忘尘。
林忘尘扶着缆绳,一本正经道:“秋荻城不是解释了这一切吗?”
一旁哥舒不明白,道:“解释了什么?”
吴羡仙道:“秋荻城里不是有死去的人住着嘛,代表他们回魂了,死而复生。”
哥舒还是不解:“秋荻城不是回魂关,秋荻城是千月城主造的,回魂关是瀚海国的城池,根本是两码事。除非秋荻城里的死人在回魂关复活,那才说得过去。”
林忘尘道:“说的也是。”
吴羡仙回头,在相谈甚欢的众军士中找到左光,大声问:“左将军,瓦妮莎问,回魂关为何叫回魂关?”
左光走上前来,望着对岸只有指头大小的回魂关,道:“可能是因为它太难攻克,敌人望关兴叹,魂不守舍,所以才叫这名字的。”
阿古丽听了,深以为然:“应该这么理解,瀚海国在东玄大陆上就是一个撮尔小国,但在两百多年的大混战中,倚仗这道雄关屏障,愣是撑到最后一个才倒下,可见这道关多么叫人丧魂失魄!”
蒙狯在后头大声嚷道:“也不全对!林忘尘和吴羡仙刚才说了,死人死而复生,才叫回魂,那片地儿就是邪门,能让一些人死而复生。”
阿古丽回头揶揄道:“蒙狯,你吹牛吹上瘾了!”
蒙狯振振有词:“公主,你要信我!指月楼里的秦掌柜,我看就是一个回魂者,要不然怎么那么厉害!他能空手接那恶毒师太的剑光,也就是说,同样能接幽冥护法的火焰刀,你想想,除了千月城主,世上谁还能做到这一点?”
阿古丽喃喃道:“我师父能做到。不过,他确实厉害!”
阿古丽说的对,蒙狯就是吹牛吹上瘾了,胡诌出“回魂者”的故事,他这些日子跟着阿古丽,经历一次次险境,空有一身蛮力却没有一点用武之地,好容易上船等来一批对他过去的威名有所耳闻的军士,还不得大吹特吹一通。他现编出回魂者,自己都信以为真,于是又正经八百吹起来:“对了,说起指月楼里的回魂者……”
阿古丽听到卫队长神气活现地编故事,不禁莞尔。
说完回魂者,蒙狯又语带讥讽地贬损起神近山五宗:“亏那五宗名头响亮,原来都是驴粪蛋子表面光!”
一个兵士递给蒙狯一块风干肉,问道:“卫队长,这话怎么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蒙狯撕下一口肉干,哼一声:“远的不是,就说昨晚上,我们在指月楼里投宿,五宗之一的闭月宫一位名叫柳红棉的女修,竟然光溜溜躺进柴房,还想污蔑是我们的人干的这丑事!”
另一个兵士睁大眼睛问:“那是我们的人干的吗?”
蒙狯猛拍他一巴掌:“你什么脑子?是我们的人干的,我还会自爆家丑说出来吗?是你傻还是我傻?”
那名军士捂着头赔笑道:“我傻!我傻!”
又一名军士给蒙狯递上一杯酒道:“闭月宫这么做,太不地道了,不是名门正派的作风!”
蒙狯啐道:“呸!还名门正派呢,我一直以为五宗都是高风亮节的修道人,要不是亲眼所见,这辈子真就被糊弄过去了。实话说,闭月宫女修这么没下限,简直亮瞎我狗眼!”
递酒的军士道:“这一招也够阴损狠毒,要是栽赃成了,我们的名声不就遭殃了。”
蒙狯喝一口酒,噗一口吐出来:“这是什么酒,味道淡出鸟来了,这么次!”擦擦嘴道:“可不是嘛,幸亏那些回魂者明察秋毫,把那些女修士的谎言一一戳破,叫她们碰一鼻子灰!场面太好笑了,演戏那女的,最后急火攻心气昏过去了。”
左光附和道:“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众人哈哈大笑,又一名军士趁机给蒙狯换了一杯酒,卫队长心情大好,也不在意酒的好坏,没有斥责刚刚递酒的人。
不过他还是好心提示道:“你们最好记清楚,我可是帝剎国君的卫队长,不是军士甲或军士乙,你们最好把这一点刻在骨子里,以后务必第一次就把最烈的酒拿出来孝敬我,免得老子发怒时六亲不认!”
经蒙狯一番演绎,柳红棉赤条条躺在指月楼柴房的事,基本就定性为一出贼喊捉贼的闹剧,没有人怀疑这一点,也没有人会想到,是连穆羽和寄寓在他体内的殇璃共同策划了这一事件。
这只是被侮辱的人展开的一次微末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