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午时一过,下起雪来。
阿古丽睡醒,忙问蒙狯有没有发现,得到否定回答,一脸失落,再看连穆羽,已经面如死灰。一想到七天来的奔波劳苦终将是白忙一场,心里系挂之人也将于半日后撒手人寰,阿古丽不由悲从中来,暗自饮泣。
就在香璎公主黯然神伤之时,背后山林某处传来细细的哨响,她顿时振作,来不及抹泪,赶紧抓起胸前骨哨,放到嘴边,运足气力吹响。
哥舒和瓦妮莎一行人循着哨音来到湖边。
眼见是绕远路而来的另一拨人马,阿古丽大失所望。新来乍到的马匹见到清澈的湖水,一涌而上,糖葫芦看到一日不见的两位主人,哞哞叫着倾诉别离之苦。
林忘尘见到青牛屁股上几道粗黑的鞭痕,怒不可遏,正想去找哥舒理论,吴羡仙一把拉住他袍袖,使眼色叫他镇定。
“现在不是时候!”吴羡仙俯在伙伴耳边说,“沈姑娘正伤心呢,别再给她添堵。”
“晚些时候找他算账!”林忘尘咬牙切齿道。
瓦妮莎带来一个消息,路上遇见二十多位修士,大多是女性,也往这黄石山方向来了。阿古丽不以为意,安排新到众人去别处寻鹿。
雪慢慢下大了,铺天盖地,飏飏洒洒,只过了小半天,凌烟湖畔就银装素裹,玉树琼林。
入夜,月轮高挂,月光与雪色交相辉映,凌烟湖畔竟明亮如昼。
阿古丽眼见灵鹿杳无踪迹,连穆羽必死无疑,一时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突然抽出匕首,一刀割破手腕,将血流如注的手腕放到连穆羽乌黑的嘴边,一手掰开他双唇,任自己的血淌入他嘴中。
瓦妮莎扭头看到这一幕,大惊失色,情急之下,顾不得主仆之分,嚷道:“公主,你疯了!”一把拉过她手腕,一手掏出止血粉,要给公主敷药。
哪知阿古丽心意已决,抽出流血的手腕,又放回到连穆羽唇边:“没有鹿血,我的血也可以救他!”
“公主,不能这样!”蒙狯这才看到阿古丽自残救人,也失声叫道。
林吴二人在雪枫树上听到吵嚷,飞身下树,跑过来一看,也都大惊失色。两人没料到阿古丽行事如此极端,如此不顾一切,竟然将自身性命置之度外。
他们也感佩于姑娘毅然决然的勇气。
林忘尘突然灵机一动,道:“明漪姑娘,你这样非但无用,还伤了自己,就算这位公子魂灵有知,也不会心安理得。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还能延他一日半日阳寿。”
阿古丽只一心救人,听到说还有办法,立时冷静:“什么办法?”
“你先把血止住,我和吴羡仙现在就动手救人。”林忘尘道,他其实也并不清楚,自己临时想到的办法有没有效果。
阿古丽这才顺从地听任使女给自己止血、包扎,目光一刻不离两位修士。
“公主,你为何要这样?你万一出了事,大王非剥了我们的皮不可!”瓦妮莎哭哭啼啼,一边包扎一边说道。
“是啊,不但要剥皮,只怕还要抽筋、挫骨!”蒙狯接过话道,声音发颤,甚是恐惧。
阿古丽眼看着林吴二人,语气平淡道:“你们不懂!我发过冥誓,救不了他,我也……”说着又是哽咽。
林忘尘从储物袋里取出蓝宝蛙,吴羡仙一看,立刻明白,也取出自己那只。两人又取出一个四方小木盒,一手捏住蛙腮,用力一夹,蓝宝蛙嘴里流出一团蓝绿相间的唾液,盛入木盒中。
两人跪在连穆羽面前,抵住他下颌骨与颈部连接穴位,启开牙关,将蓝宝蛙唾液喂入他嘴中,再缓缓抬起他上身,一人轻拍后背,只听连穆羽喉中隐隐嗯哼一声,应是将蓝宝蛙唾液咽入腹中。
两人又把连穆羽放倒,紧盯他面色。
少年那张即使在雪月映照下都黑沉无华的脸陡然间一闪。
阿古丽差点啊的叫出声来,她以为是自己出现错觉,揉揉眼,俯到他面前定睛一看,却发现那道亮光已然消逝。
原来只是稍纵即逝的回光返照。
“起效了!”阿古丽抬头看看林忘尘,又望望吴羡仙,面露惊喜,“再给他喂些!快!快!”
林吴二人如法炮制,将蓝宝蛙口内唾液尽数挤出,又喂给连穆羽。这回少年面色回光时间延长了些,不过也就是一弹指的工夫。
然而这一弹指的瞬间,也足以短暂安抚一颗绝望的心。
阿古丽从这一瞬里望见了无穷无尽的希望。
人从绝望到希望,往往只需要一瞬,一刹那,一闪念。
“他能醒过来吗?”热切地看着两位修士,阿古丽问道。她这时已兴奋得过头,忘了前一刻还以为连穆羽已经将死,这一刻却贪心不足地奢望他能醒过来。
林忘尘不清楚,吴羡仙也一样。他们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已,并不清楚蓝宝蛙唾液的功效到底如何,刚才连穆羽面色由黑转白,也全然出乎他们预料。
他们对蓝宝蛙的认识,也仅限于过去师父用这种宝蛙的唾液增进功力,尤其在需要法力进阶时,服用此蛙唾液后内力会大为提升。
“可能不行。”尽管不忍令此刻伤心的阿古丽失望,林忘尘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时容不得他再拍胸脯夸海口了,“蓝宝蛙唾液增加的是人体的气,能提住一口气,但他是血尽而亡,需要回血,因此……”
“明白了,还是得要灵鹿。”阿古丽低下头,喟叹着摸了摸连穆羽又逐渐黯淡下去的脸,“能延一时是一时,至少我能多陪他一刻……”
又熬到天亮。
四下寂然,浑然一个粉妆玉琢的世界。
几人中间的火堆冒着青烟,小火苗噗噗地可劲往天空里攀,可到达顶点就被拉了回去。
阿古丽看着湖边,一只手捂着连穆羽冰冷的脸颊,她似乎意识到,今天,将是这位冒冒失失钻进她闺床的少年在这尘世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过后,他将化为一座坟堆。
可是,墓碑上该写些什么?到现在,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随意”?“小指头”?
统统不行!
难道写上“帝剎国香璎公主夫君之墓”?
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即使自己第一眼就对这个毛头小子倾心爱慕,但总归没有结为连理,并无夫妻之实,如何令父王、王后、众位兄弟姐妹信服,令文武百官接纳,令天下百姓认同?名不正则言不顺,行不通的!
那么,难道就给他立一块无字碑?
……
白雪皑皑,一派静穆安宁,女孩心里却翻江倒海。
悲伤冲决情感堤坝,绝望推倒理性藩篱,凄凉席卷内心世界。
阿古丽眼神空洞,心如死灰。
就在此时,一段棕褐色的“枝丫”从一株雪枫树背后冒出来,接着又冒出另一段……
距离他们躲藏的花丛不过十丈远。
“嘘——”
吴羡仙示意大家安静。
一颗昂然傲立的头颅露出来,接着是膘肥体壮的身躯,健硕的四肢……
一头神完气足的林鹿!
它踱着悠然的步子,不紧不慢走向湖边。它如此神定气闲,一直盯着前方湖面,没有左顾右盼,好似对这个世界没有半分戒心。
蒙狯悄然拿起身边的弓箭,林忘尘却把他拿弓的手压了下去。
阿古丽的双眼又有了光。她攥紧了腰刀。
他们并不确定这是不是就是食百草霜的灵鹿,但是从其壮硕如牛的体型来看,定然不是普通品种。
那头鹿站到湖边,低头饮水,耳朵机敏地扑扇着,毛绒短尾慵懒地摆晃。
林忘尘和吴羡仙微微蹲起,正要冲上去活捉林鹿,身边灰影一闪,阿古丽已抢先冲了出去。她使出浑身的气力,用上所有的决心,压上毕生的希冀,像一头饿到极限的半大雌狼,浑然不顾冲了上去!
就在离鹿还有两丈远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完完全全罩住鹿身,它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往后拖去。
阿古丽眼睁睁看着那只即将手到擒来的瑞兽被拖走,僵了一瞬,返身追去。
那棵雪枫树背后的空地上,站着一排宽袍缓带、佩剑背弓的女修士。阿古丽看她们大都年岁不大,有三四个与自己年岁相当,另外五六个二十多岁,中间那位最年长的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
她们左腰间都挂着巴掌大的青色玉佩,头戴彩云追月纹饰抹额。
一名身着鸦青色缎袍的男修士拽着网兜的拖绳。他看起来二十出头,身材高壮,生着一张端正却傲气凌人的脸。
“渊天宗,段羡有礼!”男人见到蒙面的阿古丽,微微一惊,欠身问候。
阿古丽没有正眼看那男人,目光一直盯着网里的林鹿。她箭步上前,举刀就朝鹿颈劈了下去。
当一声,一把长剑格挡住了阿古丽的刀。
三十多岁的女修士拿着那把剑。她面容微丰,一对桃花媚眼,右边嘴角上长一颗粟米大的红痣。
“你是什么人?胆敢抢我闭月宫的宝物!”女修士斜眼瞪着阿古丽。
“我也看到了这鹿,我要用它的血救人!半刻耽误不得!”阿古丽说着话,眼睛却贪婪地注视着鹿颈。她从剑上撤回刀,又对着鹿脖捅了下去。
又是当一声,剑刀相击,震得阿古丽虎口发麻。
“这头灵鹿我们追了好几天了,怎能让你得了便宜!识相点走开,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女修士口气强硬,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这时林吴二人和瓦妮莎赶了过来,蒙狯拖着连穆羽也紧跟在后。
林忘尘和吴羡仙一见对面众位修士,赶忙作揖行礼:“云门宗林忘尘、吴羡仙向闭月宫、渊天宗诸位同修问安。”
“林忘尘、吴羡仙,你们怎么这么多废话!快杀鹿、取血、救人!”阿古丽的刀被死死架住,有力没处使,急得大嚷。
瓦妮莎听公主发话,拔了刀,朝网中鹿砍去,哪知段羡手腕一抖,那头诺大的鹿又轻飘飘往后挪了两丈,众女修将鹿挡在身后,长剑出鞘,瞳仁里射出并不凶狠却令人胆寒的冷光。
“柳师姑……”林忘尘恭敬地一抱拳。
几位年轻女修士听到这个称呼,捂嘴偷笑,惹得年长的柳姓女修皱眉瞪眼,回头低喝道:“笑什么!”她们立刻板起了面孔。
“这位明漪姑娘的……亲人,就是躺着的那位公子,受了重伤,失血过多,眼见就要撒手人寰,只有灵鹿血或许可以救他一命,我们寻了七天七夜才找到这里,还望您高抬贵手,让些鹿血出来,不胜感激!”林忘尘道。
“林忘尘,你是忘本了还是鬼迷了心窍?竟敢帮着神近山外的俗人说话!这是神山,山里一切仙草瑞兽,都是世所罕见的宝物,只能供我们修道人享用,岂能让这些俗物糟蹋!”女修士对林忘尘的恭敬毫不领情,大声呵斥道。
吴羡仙看到发怒的柳红棉,不由又想起殇璃。师父说,当年就是柳红棉控告殇璃欺凌她和其他几位女修。他曾对师父的说法深信不疑,也对她抱有深切同情,但如今,他严重怀疑这说法的真实性,昔日的同情也正在土崩瓦解。
“诸位同修也看到了,这位少年危如朝露,命在顷刻,若不即刻施救,他活不过今日午时!”吴羡仙指着连穆羽,还在晓之以理。
“他活得过,活不过,于我们有什么相干!”斜溜一眼连穆羽,柳红棉冷笑一声,“这显然已是个死人了,救他做什么?哦,明白了,你们弄来一具尸体,打着救人的幌子,想瞒天过海偷窃神近山的瑞兽,是不是?”
“这神近山又不是你们家的,怎么开口闭口说我们偷窃!”阿古丽忿然,“你这人真是无理至极!”
她实在想不明白,堂堂修行人,居然对一个濒死之人毫无怜悯,不但不愿出手相助,还出言不逊恶语中伤。
她回看一眼连穆羽,见他面色灰黑,心中悲恸,咬牙道:“我沈明漪把话撂下,今日拿不到鹿血,你们休想活着走脱一人!”
闻听此言,柳红棉仰首大笑,一撩鬓发,轻蔑道:“区区肉眼凡胎,大言不惭!不追究你掠夺神山圣物,已是本宫宽大为怀,居然还敢狂言威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阿古丽红着眼眶,抬刀指向女修,颤声道:“你再耽搁我大事,信不信我铲平你闭月宫!”
此话一出,柳红棉身后众女修都怫然作色,凛凛然执剑相向,段羡也是一惊,更加仔细打量阿古丽,心想她口气如此之大,加上穿着打扮也卓然不俗,定然来头不小。
柳红棉呵呵冷笑:“真大胆!无知狂徒,卑劣俗物!”
阿古丽喝道:“你别笑得太起劲!”
吴羡仙见柳红棉频出恶言诋毁阿古丽,忍不住仗义执言:“师父说,物无美恶,人无贵贱,柳师姑贬低他人为‘卑劣俗物’,实在有违修道者德行!”
柳红棉转向吴羡仙,面露不屑:“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德行!云门宗管不了闭月宫,你师父的话也不是金科玉律。来到神近山的修行者,都是厌弃世俗之人,追求超凡拔俗,世间俗物怎可比其万一?你不好生在山门待着,下山跟俗物厮混,为其帮腔,违逆五宗一体的教诲,知罪吗?”
吴羡仙正要申辩,蒙狯已气得目眦欲裂,三步上前,抡起铁臂就朝柳红棉头部扫去,那只铁臂足有二十斤重,加上蒙狯力大无比,这一扫要是击中头脸,必定血肉横飞。
女修士目不斜视,提气御剑,只伸臂向左前方一挑,剑尖已抵住蒙狯咽喉,大力士那只铁手蓦然停滞在她头边。
柳红棉故意将手一颤,蒙狯只觉喉头一凉,蜂螫一般刺痛,直着脖子不敢妄动。
柳红棉抿了抿鲜红的薄嘴唇,哼笑一声,抬了抬手,将剑身抵住蒙狯胡子拉碴的下巴:“瞧你这大块头,定是疆场上一把好手,至少能以一当十,可是别忘了,这里是神近山,没你这等蠢物撒野的份!”
说着手腕一拨,剑已旋回。蒙狯眼睁睁看着一撮黑须自下颏飘落。
阿古丽叫蒙狯退到一边,吹响了骨哨。不多时,幽冥二老、其余天狼铁卫纷纷赶了过来,见公主与对面一拨人怒目相向,剑拔弩张,纷纷亮出兵器,只等公主一声令下,就扑上去厮杀。
段羡见对方男人足有十几位之多,而己方只有自己一名男修士,油然而生责任感,挺身而出,走到柳红棉身前,桀骜不驯道:“怎么的,你们一大群男人打算欺负女人?要看我渊天宗段羡答不答应!”说着抽剑出鞘。
这个节骨眼上,段羡非但不息事宁人,还火上浇油,林忘尘看不下去,走上前劝道:“段师兄!我们不要打!您劝劝柳师姑,分沈姑娘一碗鹿血,救人要紧!”
段羡看看林忘尘的紫色袍服,歪嘴笑道:“两年不见,林师弟长进不小,都到紫衣了。”突然又止住笑意:“道理柳师姐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你与吴师弟猪油蒙心,是非不明,敌我不分,悖逆五宗一体,实在令人寒心!”
林忘尘无端被段羡戴了多顶高帽,无奈苦笑,再次哀求:“段师兄,您是红衣修士,这里数您功力最高,只要给沈姑娘赊一碗救人的鹿血,我林忘尘和他吴羡仙,听凭您和柳师姑发落!”
吴羡仙也走上前,作揖道:“一碗鹿血,听凭发落!”
柳红棉两道疏眉倒竖,喝道:“休想!这头灵鹿是给师父六十五岁大寿准备的,放了血,鹿非完鹿,还怎么用?”
阿古丽道:“怎么不能用?我只需要一些鹿血而已,难道在你眼里,一条人命不值一碗鹿血?”
柳红棉轻哼一声:“刚刚说了,这鹿是孝敬我们师父月华宫主的,她老人家可是得道的上上人。给你们放血去救一个死人,晦气不说,你们的刀子弄脏灵鹿,还怎么让师父安心享用?”
眼看对方毫不通融,将近在咫尺的希望挡在千里之外,阿古丽再大度,也无法继续容忍,握紧拳头一横心,低吼道:“给我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