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手山芋
苏茗伊闻言飞快觑了眼皇后。
就见皇后娘娘着绿地织金妆花通袖过肩龙柿蒂缎立领短袄，配红地织金妆花龙襕马面裙，神采奕奕中带着独一份的高贵威严。
有那么一瞬间，苏茗伊觉得皇后怯了淑妃三分，因为皇后竟穿起了吉服。
册封典礼、祈福仪式、大型祭祀等活动才穿着的吉服。
与此同时，皇后捕捉到苏茗伊的眼神，眼眸沉了沉。
苏茗伊此刻乍一看很恭顺，修长的脖颈稍弯，似宫规戒尺衡量出来一般标准又优雅，带着对上位的敬意，但垂首间透着承恩过后的风情。这种风情让苏茗伊更美得惊心动魄，勾人心弦。更像是精准训练过的，知道该如何一颦一笑吸引男人的注目。
若不是两次提及明贤皇后，苏茗伊还真是分淑妃宠爱的极佳人选！
可偏偏扎淑妃的一根刺，先扎她心里了！
让她如鲠在喉！
“今日新妃入宫，妹妹们聊的倒是开心。”皇后缓缓移步到红漆髹金云凤纹交椅，坐定，环视在场所有必须起身行礼的所有妃嫔：“论理本宫也该闲话家常，与妹妹们多亲近亲近。但祖宗礼法在前，有些话本宫还是不得不训诫两句。”
训诫一出，坤宁宫似乎还飘起了浓郁的血腥味。别提哭泣的苗美人了，好些低位的妃嫔们都面色黯然，有些甚至咬着唇畔，身形颤栗，仿若回想起了昨日的惨状。
但作为妃嫔，尤其是作为新妃不得不屈膝听训。
隐忍着某些难以启齿的酸爽，苏茗伊兴庆自己聪明想到月事带，否则就出师未捷身先死！
腹诽着，苏茗伊双手交叠，双腿并膝弯曲时见自己身侧黎才人被吓得娇躯怯怯，摇摇欲坠，似弱柳扶风，赶忙手肘一碰，权当给人借点力量，免得这位倒下，连累到她。
似身在悬崖趔趄跌落时迎来一点支撑的力量，黎才人目带感恩，咬着牙站稳。
这番动作坐在高位的皇后尽收眼底。
看着似乎还有心思管别人的苏茗伊，没被帝王龙虎精神震撼到全身无力的苏茗伊，皇后嘴角勾了勾：“昨日观刑近在眼前，本宫料想诸位也心中有数。陛下圣明，洞察若微，诸位妹妹莫要仗着所谓的家世所谓的情分，欺君。”
“作为妃嫔，伺候好陛下，为陛下开枝散叶才是正经事。”
“哪怕要图个鸿运当头的好意兆，但也要注意宫规。昨日苏常在如何得圣心，诸位妹妹也听得清清楚楚，陛下以法为纲，赏罚分明。淑妃你贵为四妃之首，妃嫔第一人，又伺候陛下多年，今日行事如此肆意妄为，可对得起陛下圣恩？”
闻言，妃嫔眼神都不自禁的落在淑妃身上，包括苏茗伊恨不得能够稍微踮起脚尖，看看妃嫔之首淑妃娘娘此刻是什么脸色。
碍着祖宗礼法屈膝行礼的淑妃闻言笑盈盈的回：“皇后娘娘，臣妾何时肆意妄了，不是派白云去请示陛下了吗？”
原先暗流涌动的两派斗争随着这一声拉长调子的质问，摆在了明面上。
殿内因此弥漫出浓郁的战火硝烟气。苗美人双眸克制不住泛着光亮，恍若溺水儿童抓住救命稻草，期盼着皇后，期盼皇后为挣个颜面也保一保她。
而苏茗伊感受着殿内紧张、刺激、夹着血腥味的肃杀场面，十分庆幸自己来对了。必须来参加请安啊！
否则看不到这么精彩的对峙，比话本描写的后院宅斗更步步惊心，刀光剑影！
而且如此妻妾和睦的画面，伯爷爷在天之灵看见了，也会嗤笑泰兴帝，嘲讽泰兴帝——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想着，苏茗伊惬意的嘴角都勾起来了，十分希冀皇后娘娘的回答。
但没想到皇后还没开口，悠长的一声“陛下有旨”便由内及近传入大殿。这声像是往沸腾的油锅里滴入倒入冰水，噼里啪啦的炸响开来。满殿的妃嫔几乎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侧眸看向了步步入殿的帝王心腹四喜公公。
四喜一跨进大殿，看着落在自己身上幽幽的目光，感觉满身的福肉都被刺激的抖了抖。因此愈发沉下了脸。
淑妃见四喜向来见人三人笑的胖脸紧绷，心中咯噔一声。他们三人一同长大，这圆滚滚的，喝口水都能胖的四喜丸子能拧巴出这脸色，看来帝王的确对皇后动怒了。
与此同时皇后看着帝王心腹如此面色沉沉，几乎写在脸上的愠怒，眉头一簇。新妃入宫特意安排入潜邸宫妃宫殿，又抓阄安排人员，诱导着粗鄙的苗美人借着淑妃的威杀鸡儆猴……这一步步的倒是挑起淑妃的怒火，让人在新妃请安时动怒。
陛下不管如何都会维护一国之母的颜面，从而给淑妃一个训诫。
但看四喜的神色……
绞尽脑汁推敲着自己的计划，皇后缓缓屈膝，带领妃嫔们行礼。
四喜看着行礼的莺莺燕燕，视线落在满脸淌着血的苗美人身上，一挥拂尘，铿锵有力：“陛下口谕，苗美人观刑后不思悔改，在小吉请安日还敢煽风点火扰后宫安宁，贬九品选侍，居长乐轩反省。”
听得这声毫不犹豫，甚至还替淑妃周全的口谕，皇后手指捏紧。而听得自己真被贬称九品的选侍，苗选侍不敢悲恸，可哪怕拼劲自己所有的理智想要叩谢皇恩，却还是觉得自己心痛如绞，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知道自己蠢，蠢的想要借淑妃娘娘的手教训苏茗伊，可心里也有些妄念。毕竟陛下那般宠她。
她也算满宫的唯一，是陛下自己主动纳的。
看着咬牙无声泪流，配着血色更添凌虐美感的苗……苗选侍，四喜眼角余光望了眼身穿吉服的皇后，心中叹口气，清清嗓子，模仿着自家主子的腔调，继续宣口谕：“有道是以尊主御忠臣，则长乐生而功名成。这话苗苗多思多想，莫要再犯今日的错处。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来坤宁宫陈情，由皇后酌情恢复份位。”
峰回路转的一句话，惊的皇后都惊骇瞪圆了眼。
苗苗，苗美人……如今苗选侍的闺名。
陛下竟记得这般清楚。
还许诺恢复位份？
以为跌入深渊的苗选侍闻言是欣喜连连：“嫔……嫔妾多谢陛下恩典，必……必定好好反省。”
四喜面色不变，话语却是又两分柔和：“来人，带苗选侍去看太医。”
看着四喜如此体贴，众妃嫔面面相觑，视线来回在皇后和淑妃身上打量。
这到底是淑妃更得圣心，还是皇后娘娘一国之母的颜面更胜一筹？
还有陛下的引用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满腹的困惑萦绕在妃嫔们的心头。淑妃干脆问出声：“四喜丸子，陛下若是觉得本宫捏酸吃醋，大可不必如此伤了美人的心。我若是没记错的话，苗选侍并不认字，说来这话我都不懂何意。那……那苗选侍领悟反省岂不是遥遥无期了？”
苗选侍瞬间失了血色。
对啊，她……她……她好像都忘记……忘记陛下口谕具体说了什么了。
她如何懂话语中的深意？
自持出身的某些妃嫔见状，眼里带着不屑。陛下此举恐怕连淑妃都一同敲打上了。
皇后察觉某些妃嫔鄙夷都快不带掩饰的视线，再看眼直白诉说自己大字不识的淑妃，权衡一瞬，边笑着开口：“陛下有此吩咐，本宫自然也会安排女博士为苗选侍授课，得空了也会多多指点苗选侍。”
四喜闻言笑着一挥拂尘，“皇后娘娘说得对。淑妃娘娘，陛下口谕，若是您，亦或是在场嫔妃有所困惑，便回哪怕不会若是有心，也能设法钻研，懂其意。”
说完，四喜冲皇后躬身，“奴先带苗选侍去看太医。”
看着四喜离开的动作都有些急促，像是担心苗选侍破了相，失了绝美容颜，像是被帝王特意叮嘱过的举动，皇后吁口气。
扫过靓丽的年轻妃嫔们，皇后强撑着寒暄几句，便结束了请安。
于是新妃入宫的第一日请安便如此虎头蛇尾，草草结束。
苏茗伊缓步走出坤宁宫，迎着骄阳刺眼的光芒，沉默的看向淑妃的仪仗。
瞧着仪仗朝乾清宫的方向前行，苏茗伊缓步上革辂，示意回长乐轩。等回到自己小小的，却即将不属于自己单独所有的宫殿，苏茗伊瘫坐在美人榻，依着靠枕，吩咐宫侍准备热水后，便细细思忖起来。
这话有点耳熟。
但……但就想不起来哪里在哪里见过。
“连翘啊……”
连翘低声：“奴自幼学武。”
“书到用时方恨少！”苏茗伊按着额头：“都说后宫凭美色，这又冷不丁的考文采了！”
“您不是四书五经都反复诵读过的？”连翘闻言不解。
“那我最多也就普通秀才水平，这话绝对超过秀才考核要求了，是……”苏茗伊思来想去，绞尽脑汁好半晌，叹口气：“先不想了。我沐浴更衣，先休息休息。若是那位苗选侍来了，你请她在花厅静坐，等我醒来再定如何安置。”
“她自己拿我当筏子，我让她等等，也是应当的。”
“哪怕陛下亲自陪她来，我都叫不醒。”苏茗伊垂首低声诉说。
连翘颔首领命。
照顾苏茗伊休息后，她自己也假寐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得春风来汇报，苗选侍来了。
卸了金钗，一身绿色宫裙，苗选侍倒是依旧挺美。
许是今日历经骤变，更为她身上萦绕了忧郁惹人怜惜美，让人特别想要开口询问美人为何忧愁。
点评着，连翘按着苏茗伊吩咐，请人端坐。
“妾……奴……奴多谢连翘姐姐，等常在吩咐便可。”苗选侍怯怯道，垂首遮掩住自己的一闪而过的筹划。
她虽有陛下口谕，可若是苏茗伊大门一关不许她出去怎么办？
因此现如今还是得处处讨好苏茗伊。
反正……反正她原先在林婕妤那个贱人宫殿也是被磋磨过的，在钟鼓司也是……也是苦熬过来的。
看着乖顺状的苗选侍，连翘也没再劝，就任由人站着等待，自己带人开女儿红。
嗅着入鼻的酒香气，苗选侍唇畔紧抿，偷瞄了眼屋内的摆设，正面靠墙横置一架长条案，案上竟摆着金嵌宝石炉瓶三事，她先前给林婕妤请安时才见过也听人炫耀过的东西。
用来焚香的香炉、盛放香面的香盒，还有插放香箸香匙的香瓶，唤做炉瓶三事。这样一整套，叫底蕴。能够拥有金嵌宝石，也就是金子为材料各色珠宝做配件的，那便是御品中的御品。林婕妤痴缠陛下好久，才得到了，算是恩宠的象征。
可眼下……
苗选侍咬着牙，都不敢去看其他摆设。她害怕自己有些都不认得。
她更害怕自己想起今早的愚蠢，想起自己失心疯了成了靶子。
逼着自己冷静，等着。
等了又等，苗选侍眼见夕阳余晖都透着窗户噗洒进屋内，给金碧辉煌的摆设添了威压气，愈发惴惴不安，继续等着。
下马威这个词，她……她懂的。
思忖间，苗选侍便听得帘子掀起，玉珠触碰的脆响，隐忍住双腿的酸麻，回眸往去，就见苏茗伊只着中衣，披头散发的出来，睡眼惺忪的。
见状，苗选侍一愣：“你……奴拜见苏常在。”
苏常在嗯了一声，慢慢悠悠往美人榻上一靠，开门见山：“眼下咱们两勉强算绑在一起，说实话，我一个人住长乐轩都觉得小，再多个人，哪怕随便给你塞进厢房里，我也觉得闷得慌。”
提心吊胆的苗选侍闻言立马开口：“苏常在您放心，奴会尽快去伺候皇后娘娘开心。住……”
顿了顿，苗选侍咬唇，决然道：“眼下住厢房也可以！奴昔年还住过大通铺，非常好……好养活的。”
看着美人眼神流转的真挚的愚蠢，甚至还有几分卑微的惶恐，苏茗伊轻笑，“我的傻苗苗啊，虽然我还没想明白那话到底源于哪里，但肯定是敲打那两高位。所以与其琢磨皇后给你复位，你倒不如抓住陛下对你的怜悯，先当贵人！”
“贵……贵人？”苗选侍傻了，从未听闻的选项炸响耳畔，让她恍惚问出声：“不是……不是皇后复位……”
“除却复位，不能再一次升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