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2002年的夏天，这一年，秦姚初中毕业，因为成绩优异，她破格被省城的一座高中录取。
收到消息的那一刻，最高兴的不是秦姚的爸妈，是程老大。秦姚一直记得那天，一个闷热的暑天，秦汉和陶梅因为钱在家里大吵一架，秦姚当时正在卧室吹着风扇走神，听到屋里的响动后，她轻车熟路地从卧室窗台翻出去，跑去了醋厂。
秦姚给程老大带去了自己即将离开的消息，程老大知道消息的那一刻，欣喜是首要，激动过后，他先是问了一堆有关学费生活费的问题，最后在得知秦姚爸妈又在家里因为钱吵闹的时候叹一口气，低声让秦姚不必担心太多有关于钱的事。
彼时正值越醋厂扩大生产线，资金短缺，但从秦姚的到来至离开，程老大没有透露任何一点手中拮据的意思。
晚上吃过饭回去的时候，秦姚又听到了厂里众人的讨论声。左不过是秦汉那女儿怎么又来这了，秦汉这负心汉怎么还有脸生活在这……
秦汉是程老大女儿程静的前夫，陶梅就是那个破坏他们家庭的小三。而秦姚，不过是这对苟且夫妻的某次意外。
有时候秦姚在想，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如果说一个破碎的原生家庭在那个年代并不稀奇的话，那一位与你毫无血缘关系却处处关爱你的长辈却是可遇而不可求。所以后来，即便整个镇子都知道秦姚爸妈和程老大的复杂关系，上学这笔钱，秦姚依旧厚着脸皮收下了。
实在没办法，就算是成为所有人的谈资，秦姚也得收下这笔钱。她太想离开了，在秦汉和陶梅都想要秦姚辍学的这个时候，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2002年的秋天，地越镇汽车站里，程老大拉着秦姚的手反复向她叮嘱去了大城市不要害怕，到了那边程静阿姨会照拂她。
拥挤喧闹的车站，秦姚紧紧攥着程老大的衣袖哭着点头。一旁，王潇握着自己存了半个学期的零花钱，一股脑的塞进了秦姚的手里。
秦姚一顿，“我不要。”她又还给王潇。
王潇没有多说话，他直接拉开她书包拉链，将钱扔了进去，“没出息，就知道哭。”
秦姚这才止住了啜泣。
王潇以为秦姚是害怕，但秦姚哭不仅是因为自己即将离开这个过于了解她的县城——
她是哭、是感激程老大他们这些年来的照顾，她更是哭居然自己这么多年得到的爱全都来自于血亲之外的人。
这太复杂了，复杂到秦姚很难说清楚自己到底是走运还是不幸。
程老大面色有点沉重地走回来，秦姚上前：“怎么了？”
老人摆摆手：“没什么，就是厂里员工那边有点问题。”
“要去解决一下吗？”王潇问。
“不用。”程老大说的往外走，“他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秦姚没再说话，两人跟着程老大走到离醋厂不远的一家火锅店里。一进门，程老大犹如进了自己家，他径直走到前台和老板说话，转身让秦姚他们先找个地方坐下。
秦姚提着包，随便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王潇跟在她身后，把东西放在板凳上就离开了。
秦姚起身推开窗四处看了一圈。这里是个自助火锅店，店里放置了一个大的保鲜柜，冷气直冲，看着就让人打颤。
秦姚坐在板凳上没动，王潇倒是拿了不少菜过来，秦姚看着他一盘盘东西往下放，干花菜、胆水豆腐，都是她从前喜欢吃的。
男人拿了几样素菜，转身又去后厨端了好几盘鲜牛肉出来。程老大也在前台聊够了，站在那处看了好一会，最后拿着一瓶老窖走了过来。
程老大将酒瓶放下，看了眼坐在位置上走神的秦姚，“你怎么不去拿菜？”
秦姚回过神：“我不是很饿，跟着你们吃点就行。”
王潇端来两大盘毛肚坐下：“锅开了，打油碟吧。”
秦姚起身拿起两个碗，去小料台给程老大接了一碗香油，给自己接了一碗。加好料后，她端着碗回来，放了一碗在程老大面前，转头看王潇，“你自己去弄。”
王潇正拿着筷子涮牛肉，“嗯。”
好几年没吃过地越镇的火锅，秦姚加了很多桌上的越醋。
在她印象里，吃火锅就是要加地越镇产的陈醋，酸，解腻。
程老大正拿着杯子倒酒，倒了一个半杯，他递给王潇：“少喝点，你明天还要上班。”说完，他转头看向秦姚。
秦姚刚拿起筷子：“我不喝，明天还有正事。”
程老大点头，给自己倒了一整杯：“嗯，白酒太冲了，你们女孩子少喝点。”
秦姚不答。她喝过最烈的白酒是湖北的霸王醉。70度，嗯，的确很冲，冲到挂了两天水。
锅里先下的一批菜熟了，程老大夹起一筷子麻辣牛肉，吃一口，辣的嘴里冒火，秦姚眼疾手快给他倒了一杯豆奶，
“这年纪了还吃这么刺激的。又喝酒，又吃辣，真以为自己还是年轻小伙子。”说完她看向王潇，男人一筷子夹一大把肉吃的满脸通红。
程老大接过手猛喝了一口豆奶，默默承受嘴里的火辣。
老人拿起杯子朝向王潇，王潇赶忙放下筷子和他碰杯，
“今天还是要感谢我们小王同志，一个电话就来了，也不问干什么，来了上手就是干。”
王潇一口干了小半杯白酒：“程爷打电话，哪有不来的道理。”
程老大一手拍着男人肩膀，顺心的点了点头，
“还是从小看到大的小子省心啊。”
哪像他厂里那群好吃懒做的关系户，干个什么都嫌累了重了。
程老大抿一口白酒，又问对面的秦姚：“你这次在这里呆几天？”
秦姚夹了片土豆放碗里：“明天就走了。”
“这么快？”
“嗯，工作嘛，做完了就走。”
程老大点头：“也是，工作重要。呆在这除了到我这来转两圈也没什么娱乐的，小地方不比大城市，干什么都不方便。”说完，他又就着手里的杯子抿了两口。
秦姚倒是看得开：“也没有，我觉得住在镇子上还挺有意思的。”
难以想象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对面，程老大和王潇对视一眼。
程老大第一次听到秦姚对地越镇的夸奖，他听出点不同寻常，
“什么意思？你是觉得这里有意思，想回来了？”
秦姚挑挑眉说：“回来怎么了，不欢迎吗？”
“嘿你这孩子，能不能好好说话？！”程老大抱怨。
秦姚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不能和人好好沟通，是她的错。
女人深呼吸一口，勉强放缓语气，
“嗯，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回镇子上发展。”
桌子上，王潇夹菜的筷子一顿。
程老大说：“现在想起回来了，早些年从香港回来的时候就让你来给我帮忙，你说你要自己出去闯。这厂里还有你一份投资呢，你这人给自己挣钱都这么不上心？”
秦姚笑着为程老大斟了一杯酒：“我的钱可不就是您的，谁挣不是挣。”
“哈哈哈哈。”程老大拿起酒杯，高兴地牙齿包不住嘴巴，“好好好，就你知道哄人。”
秦姚只顾着笑，也不说话。
一锅吃完，王潇起身：“我再去拿点肉。”
程老大点头。
秦姚看王潇离开，她放下筷子：“我也去看看。”
王潇走到素菜区，看着对面，这次他犯了难。一轮吃完，他不知道秦姚还吃不吃得下。
不过想着她刚才也没怎么吃，她不吃了自己也能撑下，男人的手又向那盘豆腐伸去……
只是这次，秦姚却先王潇一步拿起豆腐放进他手中的托盘中。
王潇一顿，他转头瞅秦姚，她看起来习以为常。
他也故作平常地继续选着菜。
秦姚拿了一盘豆腐，一篮黄豆芽，都放上了王潇的托盘上。
她一边走，一边侃家常似地问王潇，
“王姨这两年身体怎么样？”
王潇停滞了两秒：“挺好的，就是平常饭局太多，有点高血脂。”
不意外，秦姚还在地越镇读书的时候，王姨家随时都有拿着礼物来去的人。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王姨是有点天赋存在。
“你工作，累吗？”秦姚双眼盯着前方，问他。
王潇耸耸肩，拿着托盘跟在她身后：“消防员，不就那样。就是附近山多，每年秋天山火时就有得忙了。”
秦姚沉默了两秒。
她弯腰拿了碟干花菜：“你这两年经常往醋厂跑？”
王潇默默点头：“程爷家人不在身边，有时候醋厂人手不够，或者有点什么事，我一个男的也好压压场子。”
尤其是醋厂做大以后，来这里找事的人越来越多，虽然程老大脾气暴不好惹，不过人终究是到年纪了，有些动怒的事，王潇干起来比较得心应手些。
秦姚看了一圈，没什么想吃的了。她直起身，
“谢谢你王潇。”
王潇拿着托盘的手一斜，东西差点滑下来，
“谢谢什么？”
“谢谢你这些年帮衬着爷爷。”
老人家女儿孙女都不在当地，秦姚自己长大后也一直在外地不曾回来过。
原来这才是她跟来和他说话的目的，王潇心下沉了半分，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程爷不仅是你爷爷，也是我爷爷。”
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秦姚转身，她安静看王潇一眼，随后接过男人手中的托盘，
“我不要其他的了，你去后厨拿肉吧。”
“嗯。”王潇垂下头，往后厨走。
秦姚拿着东西回桌子旁，身后，王潇走到后厨门帘前又转过身。
男人静静看着秦姚离开的背影。
一直都是秦姚问他答，他其实也有很多话想问她。
比如她为什么说要回来？或者她回来后有什么打算？
可王潇没能问出口，他知道即便自己问了秦姚也不会回答。
反正她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的斑马线，一旦他有点倾斜过去的苗头她就会立即调整好方向。
他们一辈子不会相交。
王潇拿着几大盘鲜肉回来的时候，秦姚已经饱的放下了筷子。
秦姚有点惊讶于男人的饭量，不过想想，他一直都吃这么多。上初中开始就三碗饭打底，能吃能动，精力强的到处替人出头。他静不下心，坐不下来，高中没读完就出去闯荡社会。
天生正义感强，也不是个能闲的下来的人，所以回来后当了消防员。
吃到后面，王潇像是越吃越开胃，桌上的其它两人都放下了筷子，只他一人还在边吃边喝酒。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晚，锅里的汤干了又加，程老大倒是看得欣喜，秦姚看着只害怕他吃积食。
晚上八点，王潇终于捞完锅里最后一块肉，吃完了擦嘴。
秦姚松了一口气。男人要是再起身去拿肉，她觉得自己真的会把他强行拉出门。
吃完饭，秦姚给几个团员打了电话，众人刚好在不远处吃完烧烤，她顺手打了个车，
“那爷爷，我就先走了。”
程老大满脸绯红：“诶诶好，回去小心啊。”
“知道了。”
秦姚转身，旁边是吃的打饱嗝的男人。
她提了提包：“走了。”
外面冷，王潇吸了吸鼻子：“好。”
秦姚上下打量他一转：“什么年纪了，吃东西没个饱胀的。”
“嘶！”王潇无奈，“我能吃！”
秦姚白他一眼，转身离开，“拜拜。”
王潇打了酒嗝，看着女人越走越远。
街上的风真冷啊，冷的人忍不住合紧外套。男人看着秦姚混入人群，他终于说出声，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