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倒是说得简单。”
霍恒眉头一挑,“好歹也是底细清白的官女子,不清不白地进了宫,那以后还出不出去了?”
霍昀头也不抬:“朕只要知道她身后是否真的有主使之人,若有,就拎出来杀了,若没有,那便最好。”
“至于她以后如何,与朕又有何干。”
霍恒沉默一瞬,暗自摇了摇头,“不愧是冷血无情帝王家。”
“怎么,你又怜香惜玉了?若是真没问题,到时候抬你府里也无妨,反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霍昀道。
“你后宫能安置的地方不是比我多,何必硬要塞到我那去?”
“女人太多,烦。”
霍昀冷冷抬眼。
霍恒想到他对待女人的德行,愈加无话可说,只是叹口气,“你这……迟早要有报应。”
霍昀添笔,不置可否。
夏末虫微鸣,春泗院不算寂静。
逢玉侧靠在窗旁,透过支起的菱花木窗,望着天边略过的闲云。
最近发生太多事情,让逢玉乱了思绪。
有人要找与“陈逢玉”相似的女子,进献给勤王,这是为何?
她从不和皇家扯上关系,唯一于少时相逢的人,如今也难以触碰,更遑论他的兄弟了。
莫不是勤王想要借“陈逢玉”来与皇上递交情?
可他们金明池边商讨要事的状态,也定不需要靠女人来维系关系。
且“陈逢玉”还会触及到皇上的逆鳞——
果然,逢仪已经厌弃她至极了。
他记恨她。
以至于提到有关她的一切,都有种隐忍按捺的怒意,甚至要让自己的手足兄弟,来将任何有关她的人事物都消抹干净。
可为何今日,她分明已经撞破了秘辛,而又被勤王留下来了呢?
诸多谜团,繁杂得像栾树秋花,让人分辨不清。
逢玉轻揉眉梢,一时不知自己重生一遭,是不是老天还没看她受够劫难的。
还没几日的功夫,该招惹的不该招惹的,竟然统统得罪了一遍。
她这名字这张脸,算是挂了档了,以后还不知会有什么事端。
当务之急,还是要查清楚当年陈家的真相,至于逢仪……她管不得那么多了。
逢玉想定,便开始研墨添笔。
当初陈家香风头正盛,她手下的大掌柜一共有五个,董家是从礼县升任的,而当初在礼县的老掌柜姓钱,老家在通州安县,若是没有搬迁,或许在那边能收到些线索。
逢玉以陈家香的熟客为名,问候钱掌柜为何不再卖香,听闻当初陈家大火起势奇怪,为何没有官府追查,并表明自己当初患难时受过陈家的恩惠,如今起复,想要帮陈家一把,恳请掌柜给些线索。
写完这些,逢玉便将书信封好,深压在梳妆盒下,稍等去买身男装,扮作小厮寄信,好来掩人耳目。
逢玉刚想叫车上街,院外宝兰却匆匆而来,满脸惊慌失措:“小姐!不好了!圣旨宣你进宫!”
“你且站定!”逢玉难得失态,提裙三两步便迎上宝栏目,“你再说一遍?”
“陛下口谕迎你进宫!小姐!”宝兰着急得要命,“是不是我们在金明池边被抓的事呀?您怎么就突然被宣召进宫了,宝兰可以替主子顶罪的,小姐只要待好宝兰的家人——”
“好了!你先住嘴,”逢玉按捺住失控的宝兰,沉声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既然能放你来给我传话,说明还不是什么大事,哭哭啼啼的,我哪用得着你替我顶罪。”
“我们清清白白,何罪之有?”
逢玉轻柔抹开宝兰的泪,安慰道:“既然已经过府要人了,显然不是要命的,你的忠心我知晓,就是还要历练得再沉稳些,好吗?”
逢玉见安抚了宝兰的情绪,便扶正了钗环,正了正衣襟,往前厅去了。
冯府并不大,不过是绕了两个门廊便到了前厅。
这带口谕的太监是皇帝身边的熟人,上回在金明池边逢玉就见过。
“敢问张公公,臣女进宫是为何,陛下可有说归期?”逢玉礼数周全,“臣女母亲尚在病中,一切汤药都是臣女过手侍奉,还望公公给个信儿,臣女好定一定母亲的心。”
张德全静静地看了眼面前的小娘子,温顺娴雅,举止有度,临危不惧,重点是这张脸——
“陛下只传口谕,旁的并未多说,小娘子不必忧心,定然不是什么坏事。”
冯昌松见自己女儿还敢对传话太监问东问西,当下恨不得扯住她的衣袖让她别再问了,省的惹出其他祸端,本来之前就被赐了个“无状”的罪名……冯家在京中已然风雨飘摇了!
“陛下宣你进宫乃是天恩,哪有你置喙的地方,赶紧跟张公公入宫吧,家里一切都好,不用你烦心。”
逢玉冷冷斜冯昌松一眼,“父亲可别苛待我母亲,既然您都说了,逢玉此次进宫乃是天恩,您也不必多担忧,女儿定会平安归来的。”
她并不知道逢仪那小子会不会将她困在宫里,还是要将秦盈安顿好,省的冯家又张狂吃人。
“知道了,赶快走吧!”
冯昌松恨不得赶紧把人送走。
那架势,送瘟神都没这么着急。
逢玉嘲讽一笑,转头嘱咐了宝兰几句,让她看顾好秦姨娘,便大步流星地跟着张德全上了套车。
皇家车架,开路顺畅无比,几乎没什么滞涩的,就过了宣武门。
逢玉掀开车帘,遥遥朝里望去,巍峨宫殿,绿瓦红墙,迎来送往的都是能掌人生死的人物。
她看着再镇定,心中仍是忐忑的,一入宫门深似海……逢仪当初被迎进宫,是怎样的心情呢,总不该像她这般忐忑吧。
上辈子她最讨厌和官宦打交道,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进了贼人老窝。
“小娘子,到了。”
张德全恭恭敬敬将她迎进昭和殿,殿内空寂,只有三四个侍奉的宫女太监。
“小娘子现在此处少歇,等候陛下传召。”
“……为何在此处等候,难道陛下要我在此处过夜么?”
逢玉有些难堪。
张德全只淡淡一笑,并没说什么,便不给逢玉再问的机会,直接退走了。
逢玉难得呆愣住了。
这是几个意思,火急火燎传口谕叫她进来,然后给她个下马威,让她干坐着等?
还是在这种偏殿里……她是被当成一时兴起的玩物抬进来的?
可先前分明是一副鄙视憎恶的嘴脸,再怎么也不可能是看上她了。
逢玉脑海中闪过一些不堪设想,立马掐断。
唯一的可能,就是逢仪恨她,恨到要找一个肖似的替身,好好磋磨用以发泄。
逢玉想到此处,心中反而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发展,一切都好说。
逢玉环视一圈,昭和殿住宿的用品一应齐全,看来此后是场拉锯战。
她奉陪到底。
她招来殿内的宫人,问道:“这宫殿以前是做什么用的?”
“回娘子的话,昭和殿本是前朝宠妃殿,距陛下的养心殿只有一墙之隔,只是自陛下继位以来,宠妃殿改名昭和,后便一直空置。”
回话的是个团团脸的小宫女,年纪看着不大,眼神窃窃的,不像是贵人面前做惯了活的。
这住处确实尴尬,可派来的人都是生手,足以见皇帝并不用心。
这反而让逢玉安心了些。
“这宫内可有备茶水点心、换洗衣物?”
“回娘子的话,茶水点心是有的,换洗衣物……昭和殿久置无人,陛下还没有吩咐下来。”
逢玉听到没有换洗衣物时,心里更松了口气,这说明他没想让自己久留。
顿时心情大好,沏壶茶喝。
可好心情没持续多久,跟着晚饭一起来的,便又是一堆乌泱泱的宫女太监。
为首的朱女官年纪稍大,看似温和,嗓音却尖利,“奴婢等奉命来替小娘子量体裁衣,还请娘子移步内室。”
逢玉本以为只是普通的量体裁衣,可等两个宫女开始按着她扒衣服时,她就觉得奇怪了。
“穿着衣服也能量身,为何非要脱了?”
“奴婢们奉命将娘子录入绿头牌,娘子身体的一应细节需得登记造册——”
逢玉方才还放松的身子一下子绷紧了,眼神骤然凌厉起来:“奉命?!奉谁的命?皇上吗?”
逢仪竟然想翻她牌子?!
何等荒谬!
她气昏了头,不管不顾地挣脱了出来,“来人,我要面见陛下!”
“我想问问陛下究竟是何用意,皇家规章已经是这般混乱无序了吗,将臣子之女诓骗进宫,二话不说就要写进绿头牌里?”
“若要是没个清楚交代,我便在这昭和殿一头撞死,你们且瞧着我冯家会不会当庭讨说法吧!”
“娘子不可呀!”
众人将逢玉围拢,好言相劝,可逢玉油盐不进,偏要面见皇帝,讨个说法。
开什么玩笑,她才不要做逢仪见不得光的冷宫妃子!
昭和殿与养心殿只是一墙之隔,更别说宫里四处都是耳目,昭和殿的消息早就进了霍昀的耳朵里。
只不过他并不想搭理。
让人把她写进绿头牌,也不过是想磋磨磋磨她。
没想到她竟然闹得这么天翻地覆。
“怎么,听说你要向朕讨个说法?”
霍昀人未至,声先行。
他进来的一瞬,满屋寂静,统统跪伏。
高大身影将逢玉全数笼罩。
逢玉看着他静默了一瞬,而后也跪下拜见。
屈膝的那一瞬,她听见霍昀清楚的嗤笑。
“方才还理直气壮的很呢,怎么,朕来了,张不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