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四)
“名字。”
他趴在地上,看着某个不受重力限制、悬浮在空中的小孩,满脸乡巴佬的表情。
“江……江一鸣……”
不是他想磕巴,而是此时他的胸口跟漏了风似的,每吐出一个词就拉扯一次肺叶,那种钻心倒髓的疼,让他呼吸不畅,嘴皮子止不住地颤抖。
“你在害怕?”
小孩飘移至近前,一手抱肘一手支着下颌,从上往下睨着他。如果不是神情过于冷漠,这呆萌发型,这精致小脸,这莲藕般的小胳膊小腿,配上两对翅膀,简直就是教堂里那些基路伯雕像的真人版再现。
江一鸣先是一怔,随后面色变了变。
“有……有变态!”
“变态?”
他咻地偏过头,眼神后怕地望向破了一个洞的电视机:“她还想追杀我!”
脑海里闪过那晚天光乍亮的瞬间。
那女人的四肢像蜘蛛一样勾在天花板上,发丝似千万条毒蛇狂舞,脑袋180度倒转,左右大开的胸腔和腹腔里挤满了好多闭着眼、痛苦哀嚎的头颅,全是被消化液腐蚀了一半面目全非的状态。
她看着他,对着他咧嘴笑,嘴角开裂到耳后根,把他吓得当场五官乱飞。
“那个变态叫什么?”
小孩身体下降,与地面平行,双足始终与地板保持一定距离,她弯下腰,探过脑袋,顺着江一鸣指示的方向往洞里看。
“她叫……”
江一鸣拧眉,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有点断片了,不管怎么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就是拼不回在别墅经历过的点点滴滴,最后还是在瞥到自己手腕上系着的红色缎带时,颅内才蓦地灵光一现。
“我想起来了!”
他撑起上半个身子,大喊出声。
“她叫沈暮!”
本来还在研究隧道的小孩顿了顿,而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脸,眼睛微微眯着,盯着地上某个正目光炯炯的邋遢鬼,神态与语气都十分地耐人寻味。
“是吗?”
江一鸣握拳,非常肯定地嗯了一声。
“是的!”
小孩默了默,忽而俯下身来,江一鸣对着眼前骤然放大的天使脸庞,还没来得及惊诧,就被对方右手食指正中了眉心。
白色的光点从对方指尖溢出,接着变成一个服帖的光圈,自他的头部往下,以眨眼的速度极快地扫描过他的全身。
江一鸣闷哼一声,手指攥紧地毯,只觉一阵透心凉的风拂面而过,将他从头到脚清洁了一遍,与此同时,胸口的淤塞在飞快地疏通,身上所有热烫麻痒的肌肉与肿块也光速降了温,不再酸疼难耐。
他在地上缓了三秒,慢吞吞地坐起身,神情愕然地用手在身上摸来摸去,完了,还抚上自己的脸颊,发现那道一直刺疼刺疼的大口子也不见了,一点痕迹不留。
这是魔法吗?
好神奇……
“黄昏来临之前,我会离开这里,直到午夜交替结束。”
小孩收回手,旋身返回沙发,整个人往鲸头鹳布偶的肚子上一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你既然无恙了,那就请从现在开始,做好你的本职工作。”
江一鸣站起身,手里捏着一张牛皮纸,那原本定下卖身打工契约的合同已经变成了一份工作目录清单,背面是别墅和花园的分区结构展示,还标注了禁忌事项。
内容基本是做家务,偶尔修剪一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就和他以前在人类社会的生活日常并没有很大区别。相当于是让他在这普普通通地安家500年,包吃包住,医疗全免,还不用出去朝九晚五地打卡上班……
他眼睛发亮,嘴角疯狂上扬。
这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那个……我该怎么称呼您?”
江一鸣心花怒放地往厨房跑,准备先把肚子填饱了再搞大扫除,没跑几步又突然定住,双腿倒退回沙发边。
不管怎么样,都是对方收留了他,还治好了他的一身伤,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对着自家恩人的姓名一无所知吧?
沙发上的小孩翻了个身,侧躺着,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我姓沈。”
江一鸣一愣:“三点水的沈?”
“有问题?”
“没……就是觉得有点巧……”
他摸着鼻子打哈哈,却见原本阖眼休憩的小孩掀开了眼皮,朝他露出了一个非常不符合当下年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巧。”
对方屈起一腿,单手支腮,对着略感困惑的某人浅浅一笑,眼里却毫无温度。
“我就叫沈暮。”
“……”
他之前说什么来着?
哦~隧道里有个变态追杀他~
那个变态叫什么来着?
哦~叫沈暮~
气氛莫名尴尬起来。
江一鸣眼角抽了抽,他倒是没把两个沈暮联系在一起,而是纯粹认为对方是被他冠以同名同姓的祖国问候给冒犯到了,所以才这样阴阳怪气他。
“抱歉……”他咬了咬唇,开始亡羊补牢:“但我刚刚说的那个变态并不是在针对你,真的,在那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姓名!”
沈暮瞥了他一眼,没回话,拉过鲸头鹳的翅膀当被子,倒头就睡,剩江一鸣在原地杵着,干瞪眼许久,最后讪讪离去。
小孩子直来直往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待会儿做顿好吃的哄哄就是了。
他心里算盘着,提前拟订了几个菜单供为挑拣,轻手轻脚地摸到了餐厨区,在严密地搜查了五分钟后,又一脸怀疑人生地走了出来。
餐厨区很干净,这是毫无异议的,但问题是不是有点“干净”过头了?
辣么大个厨房,有火有电又有水,餐具厨具齐全、光洁如新,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却偏偏找不到任何食材,甚至连基础的调味品都没有!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这要让他怎么烧饭做菜?难道对方平时都是喝开水、吃空气?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厨房的装修摆设总让他有种隐隐的熟悉感,特别是角落里那个蓝色的冰箱,怎么看着就这么讨人厌呢?
他走过去,将冰箱门上笑容贱兮兮的向日葵挂饰翻了个面,而后目光越过水池上方的窗户,投向别墅后附带的花园。
此刻正值夏季,光将尘雾涤尽,风将云絮吹散,到处都是没完没了的蛙鸟虫鸣。
他看到了蓬勃的草木,葳蕤之间累累的果实,尤其是那些挂在枝头的苹果,在这一片绿浪浓荫中红得格外惹眼,是强烈的对比色,也是巧妙的平衡色。
江一鸣将裤兜里的牛皮纸拿出来又扫了一遍,确定白天可以百无禁忌、任意采撷,便脚步一转,提着一个篮子直奔后花园。
按道理说,这个花园应该是有墙的,但他逛了大半天,无论人还是视野,依旧局限在这片苹果林中。
这种永远摸不到边际的空虚,加上四周无序生长的植被的裹挟,让漂泊在其间的人无端地感受到了窒息,产生了一种随时都有可能迷失在这片花园的危机感。
他身形一定,及时止损地没再继续往前,对照着来时在树干上做下的记号,一边摘苹果,一边原路返回。
许是果香过浓,风过粘稠,他走着走着就觉得自己像泡进了苹果味的桑拿浴中,湿热发酵的蒸气塞住了他的眼耳口鼻。阵阵如潮的睡意自四肢百骸聚涌上来,眼皮子越耷拉越沉,整个人像喝醉了不停歪来斜去,最后无力地倒在了一棵阴凉阴凉的苹果树下。
他闭上眼,跌进了黑甜的世界,光被交错的枝叶剪碎,摇曳斑驳在他的眼皮之上。
他做梦了,于是蛙鸟与蝉便成了安魂曲上时短时长的符号。纯净的天空、簌簌的草木、坠落的水珠、晃动的枝桠……这世间万物的音与象交织在一起,侵入了他此刻最柔软不设防的识海,以风为鞭,以梦为马,轮转吟唱着此地早就逝去的远古岁月。
莱雅琴弦拨动,遗落在时光里的琥珀被人不经意拾起,闪耀着来自千万年前的光芒。
“阿尔法。”
“不要叫我阿尔法!”
阿尔法象征着万物伊始,代表着第一,但第一也只是第一,哪怕拥有开天辟地头一回的辉煌意义,最终还是要被越来越多的迭代机型取代。
他骗了她,她从来不是独一无二的,事实上,她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只是个先行的迟早要被淘汰掉的试验品。
满山坡的喜林草,蓝白色的花盏,恍若婴儿纯粹的眼睛,狂乱摇着,他站在一棵孤零零的苹果树下,仰着头,倾听着树上那人近来越来越丰富的喜怒哀乐。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生气,毕竟她们只是千亿分之一,你当然是独一无二的,阿尔法也是。”
一个红彤彤的苹果猛地砸中了他。
“你走!”
反正他拿走了她的数据,以后想复制几个就复制几个,千亿分之一也好,百分百也好,其实并没有区别,都是方便他用来维护统治的工具罢了。
“情绪是独特的主观体验,我很高兴你学会了不满和愤怒,但你也要谨记,当人做出一个情绪化的决定,那她就会被强烈的情感欺骗。”
他打算先离开,让对方一个人冷静冷静,却在俯身去捡苹果的那一瞬,天空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没有电闪,没有雷鸣,它只是在急风本该慢慢平息的时候,突如其来地接了一场骤雨,然后越下越大,越下越大……
他指尖顿了顿,缓缓站直,右手握着那颗被淋湿的苹果,于这场无声的大雨中久久地望着那棵已经空无一人的苹果树。
积攒的水珠滴落,溅在了他的眉心。
江一鸣皱了皱眉,难受地睁开眼,然后就看到一个麻雀大小的红色翼龙踩在他的脸上,黑色的全包眼线延伸到后背,蓝色的尖嘴正对着他的脑袋。
靠,原来是口水滴他脑门上了!
他腾地坐起身,但小翼龙反应比他更快,拿他的脸当跳板,蹿到了苹果树上,爪趾勾着树皮爬,转瞬不见了踪影。
……这么小只,也就只能吃吃虫子了。
尽管有点恶心,不过也是多亏了它,他才能尽早醒来,微吐了口气,江一鸣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却在视线晃动时无意间捕捉到了几点淡雅的蓝,不由微微一愣。
原来树干周围还长了些喜林草,只不过基本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熟透的苹果砸烂了。除此之外,树与树之间还有不少开粉花的百里香和开紫花的鼠尾草,以及之前他不曾注意到的一种靛蓝色的果子,它们凝结在一种细长但相当厚实的叶片尖端,沉甸甸地坠着,有点像蓝莓。
江一鸣摘了一个,不怕死地放嘴里嚼,才咬一口就表情崩坏了,赶紧捡了个苹果,连啃了大半个,才把嘴里那股又酸又咸的齁劲给压下去。
他蹲在地上,似乎在思考人生,拧巴了许久,还是长叹了口气,起身老老实实地摘苹果,一边摘一边往回走,然后在某一刻突然听到一阵大鹅的叫声从左边远远地传来。
他心下微疑,寻声过去,很快就遇见了一个波光粼粼的湖泊,几米外有一座简陋的木屋挨着,红色的独轮车停在门口,盖着一块绿色的遮雨布,湖边水草茂盛,一群大白鹅正在水面游耍。
他走进木屋,透过窗户看到里面全空的,什么也没有,又将遮雨布扯开,然后惊喜地在独轮车里发现了很多种类的蔬菜,还都非常地新鲜!
他拿了颗大白菜,远处那些大鹅见了,立马朝这边游了过来,以为他是想给它们投喂。
真是一点不怕人。
江一鸣掰了几片菜叶撕碎了扔地上,看着那些上岸的大鹅们争先抢后地冲过来,扑棱着翅膀,脚丫子啪嗒啪嗒地踩地。
他没忍住,伸手去摸其中一只长得特壮特漂亮的大鹅的背,对方竟然毫不躲闪,只顾着低头啄食菜叶,吃完了还礼貌地小声叫着,眼巴巴地等他继续掰叶子。
真的好乖,好可爱啊~
江一鸣心都要化了,又从篮子里掏了几个苹果出来,给它们丰富一下食谱。
直到十分钟后,他回了别墅,彼时沈暮还在沉睡,江一鸣看了眼天色,才发觉自己在外头耽搁了太久,就想着一会儿吃完饭,等对方出门了再来搞大扫除,顺便再问问自己晚上睡哪。
他拿着收集到的食材去了厨房,撺掇一半又去后院门口撸了一把迷迭香和月桂叶。差不多一个小时,他堪堪做好饭,期间还将厨房内仔仔细细清洁了三遍,浣洗过的手套围裙挂着晾干,打开窗户通风。
沈暮被叫醒了,但她并不想吃饭。
“那你想吃什么?”
这栋别墅建设在山顶,山下就是几十万人口的沿海小镇。车库里倒是有车,如果下山的路畅通无阻,那去山下小镇采购其实也挺方便的,但问题是现在大门那边被野草杂树给堵了,想下山就得先开荒,靠他一个人徒手劈柴,那得干到猴年马月了。
所以她平时都是吃什么的?苹果吗?
沈暮人没动,一只手往上探,伸进了鲸头鹳布偶的嘴里,然后从那个比鸟头还大的鞋拔子喙中掏出了一盒薯片。
“???”
原来玩具里还藏了零食,真是个天才!江一鸣看看鲸头鹳,看看小孩,果断也把手伸了进去,一点都不见外。
沈暮并没有阻止他,因为她知道对方要靠源源不断地进食获取能量,才能维持正常的生命周转,从而保障稳定有效的劳动力的输出。而喂饱一个人,这是个极其微不足道的要求,毕竟她可不想收养一个四体不勤、一事无成的废物寄生虫在家里发霉。
江一鸣掏掏掏,掏出一堆纸杯小蛋糕,五颜六色条纹包装的板砖巧克力,一看就甜度爆表的彩虹水果硬糖,造型像山楂的口香泡泡,还有一些拿动物名当牌子的,什么水豚瓜子,羊驼酸奶,小猫爱吃鱼……
“你每天就吃这些零食吗?”他惊呼出声,拣了个无花果味的薯片看包装,但上面没有配料表,也没有印生产日期和保质期,主打的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三无!
“有什么问题吗?”沈暮完全理解不了他一惊一乍的行为,一边咔嚓咔嚓,一边看他满脸严肃地叭叭叭。对方详细又夸张地和她分析了一下不吃饭只吃零食的危害,还强调这些零食都是三无产品,万一误吃了过期的肯定会闹肚子的。
“可我没有闹过肚子。”她眨了眨眼,神色天真无辜又纯洁。江一鸣蚌住了,大概三秒,但他依旧非常坚持地要让她去吃热乎的饭菜:“反正……反正不可以只吃零食!”
沈暮见状,索性听从建议,放下薯片。她自顾自地飞到前头,鼻翼微微翕动:“你在煮什么?”
江一鸣怀着老母亲的欣慰,一脸兴奋地跑过去将灶台上咕噜咕噜响的砂锅打开:“当当当当!砂锅炖大鹅!”
沈暮往里头瞄了眼,汤底蓝汪汪的,应该是加了盐冬,也就是江一鸣之前见过的靛蓝色的果子——它们在春天结果,随着时间推移,内部蕴含的盐分会越来越高,酸度会越来越低,直至冬天变成一颗颗硬邦邦的只有咸味的盐石,然后从枝头脱落。
“你把大鹅杀了?”她有些惊讶。
江一鸣愣了下:“不可以吗?”
突然想起那些大鹅也不是野生的,难道是对方专门豢养在湖边的宠物?想到这,他有点惴惴不安起来,害怕对方一怒之下把他赶出去流浪。
沈暮耸了耸肩:“没,只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吃他们。”
悬起的心落下,江一鸣眉眼一弯:“我保证你肯定会喜欢的!”
他拿碗给她挑了个大鹅腿,盖上汤:“就是这边调味品太少了,不然口感可以更细腻一点。”
沈暮喝了口汤,觉得除了有点酸,还是挺不错的,自己端着碗坐到了餐桌边。
“怎么样?”
“还可以。”
江一鸣唇角翘了翘,把火熄了,在左边换上了个新的砂锅,将剩下的另一半用天然的绿植香料腌渍过的大鹅也给炖了。
鹅之大,一锅炖不下,但是配他的胃就刚刚好了,可惜没有米饭,不然一口肉一口饭,再浇上汤汁拌一拌,多香啊~
“想吃米饭的话,可以去楼上买。”沈暮把装着骨头的碗推过去:“我走了,不用等我回来,天黑之前务必将一楼的门窗锁好,尤其是后院,记住了吗?”
江一鸣啊了一声,有些迷糊:“楼上还能买东西?等等,你就吃一个腿吗!”
沈暮从大门飞走了,他追上去,却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乌云密布,空气极为潮湿,野草杂树剧烈摇晃,飞沙尘叶,荒凉尽显,哪有一点临近黄昏的自然之美。
他将门锁好,回到厨房解决剩下的晚餐,只是吃着吃着就心不在焉起来,满脑子都是沈暮留给他的那句话。
他真的很好奇啊,楼上居然可以买东西,怎么买啊?嘴里的鹅翅膀忽然乏味了,他速战速决,把汤一咕噜喝完,起身把锅和碗洗刷干净,剩下的半只炖鹅存进了冰箱,然后麻溜地上了楼。
别墅一共两层,楼梯延伸至二楼的平台之上安了一个巴洛克风格的木壳立式大钟,几乎嵌进了墙壁之内。
卷草的花边,鎏金的表盘,重锤上火焰一样的铭文,顶端还有个基路伯小天使,双臂平举各挂一个称盘,两只翅膀遮眼,两只翅膀蔽体,精致华丽但颜色朴旧,看起来年底久远。
以大摆钟为中心,左右各一条通道。墙壁是雪花花岗岩的材质,每隔三米就有一扇门,门与门之间有手骨状的银色灯托镶在墙上,掌心插着的是白色的蜡烛,目前没有点燃。那此刻走廊靠什么照明呢?江一鸣抬起头,发现上方吊着很多鸟类的完整骨架,它们的胸腔里裹着一团团大小各异的幽蓝色的光,如同会呼吸一般,还会时扩时缩。
江一鸣站在原地,犹豫了会儿,打开了左手边的第一扇门,然后立马被门内涌出来的面包烘烤香扑了一头一脸。
伴随着一阵呼喝声,一匹雪白的马驹拉着一辆金色的南瓜车哒哒哒地驶过他眼前,上面坐了个很像肯德基老爷爷的车夫,车走远了,人还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
这是沿海的小镇,他正身处闹市的街道,两边是红瓦白墙的双层楼,楼下开店,楼上居,窗台上摆满了爆花的酢浆草。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肯定是楼与楼之间拉着的钢索,上面挂了很多彩色的鱼形风筝,正迎风招展着,分割万里无云、玻璃蓝的天空。
对面是个面包店,他回过身,发现自己是从一个钉着机械钟表广告牌的店铺里走出来的,门上贴着暂停营业的告示。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穿搭十分清凉,这就显得长袖长裤配风衣的他特别格格不入,所以每次有人路过,他都能收割一大波惊奇的目光。
江一鸣默默地退了一步,把门关上,门后不是钟表店,而是山顶别墅二楼的走廊。他注意到了门对面墙上挂着油画,笔触细腻生动,描绘的是闹市街区的一隅,鱼形风筝猎猎,正是他刚刚进入的那个小镇的俯视图。
他走到第二扇门,看了眼门对面,这次画的是一座金山,他打开门,然后差点被里头冒出来的金光给闪瞎了眼睛。
无数枚印着笑脸的金币堆成了一座喜马拉雅山,山峰个个高耸入云。
天呐……
他一直以为金山银山只是个形容词,没想到竟然真的存在!江一鸣张着嘴,用手遮在眉上,昂首仰望这片金光闪闪的山脉,腿有点发软,不敢往里走,亦不敢大声说话,包括喘气。
他怕呀,万一这山突然崩了,那岂不是要他原地变盒,山包变坟包?
他没碰里面的任何东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轻轻关上了门,然后参照门对面墙壁上的画,依次往下,一一打开观摩,彻底忘了原本准备上楼买大米的初衷。
除了一开始的滨海小镇,剩下的房间好像都是用来储存金银珠宝、昂贵面料以及精美古董的藏宝库。
哇……
感觉好奢侈,好富贵,好有钱……
江一鸣观着观着就忍不住自惭形愧起来。你想想啊,他都奔三了,连房带车加十几年存款都比不上一个三岁小孩家产的千亿分之一。最令人桑心的是,对方不仅没有被富可敌国的资产软化风骨,每天还要坚持出门上班,对比一下目前已经变成丧家之犬、负债累累、只能卖身打工的他,江一鸣真是无地自容,颜面扫地,恨不得立刻找个旮旯,自戗于世谢罪,呜呜呜!
他看不下去了,他的玻璃心都要碎掉了!
江一鸣往反方向跑,大概半个小时,终于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大摆钟的位置。
他根据油画,以为右手第一间是个玩具屋,因为黑色的背景里只有一个鲸头鹳的灰蓝色剪影,但其实他只猜对了一半,因为这不仅是个玩具屋,还是沈暮的卧室。
棕色的木纹砖,铺了厚厚的灰羊绒地毯,头顶没有吊灯,只有圆形的蓝色穹顶,色彩艳丽的极乐鸟和八足天马出没在奶油状的云朵之中。漂浮的蒲公英、水母灯,球形的消消乐魔方,断了三根弦的莱雅琴,天各一方的弓箭与箭囊,彩宝和羽毛制作的旋转天平、不倒翁、风铃、糖果……
江一鸣是挤着进去的,以高背床为中心,周围堆满超大的布偶公仔,连成三座大山,遮住了墙上的壁画。他是见到有类似于路的缝隙才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进来的,看到床的一瞬间,当即愣住了,反应过来后马上退了出去。
卧室这么隐私的空间,怎么能随便闯?他自言自语地道了句歉,将门关上,然后不敢随便动了。
右边通道与左边不同,这边门对面的画十分抽象,背景是千篇一律的纯色,再配个动植物的轮廓剪影,完全不能和之前一样可以看图会全意。
他怕又误入什么私密的生活空间,侵犯别人的隐私,到时候沈暮一气之下把他解雇了怎么办?那他不是要滚出去睡山窝窝,与野兽毒蛇斗智斗勇?这也太恐怖了吧!
江一鸣抹了把脸,又回到楼下,反正没事做,不如撸起袖子搞大扫除吧,顺便将屋子里他觉得有点混乱的摆设都重新归纳了一遍,连杂物间车库都没有放过。这个过程很累,但他也很享受,看着所有的东西规规矩矩、干干净净地待在它们应该待的地方,真的非常养眼。
他没看时间,估摸着整套结束应该花了四个多小时,江一鸣围着一条浴巾,把换下的衣物分类放进洗衣机,等着洗好烘干后直接穿,没办法,他只有身上一套衣服,根本没得换。
话说回来,他刚刚使用的沐浴露的牌子居然叫小鳄鱼爱洗澡,该不会和那个小猫爱吃鱼的零食品牌是一个产商吧……
他伸了个懒腰,拍了拍旁边鲸头鹳布偶的脑袋,然后瘫在了沙发上,浑身香喷喷的,满脸昏昏欲睡。热水澡太舒服了,让他身上肌肉好放松,好想马上滚进被窝里,美滋滋地做个好梦。
他转过头,侧脸陷进软垫,不远处是屏幕破了个洞的电视机,好像是被他弄坏的。
为什么要说好像呢?
当然是因为他又又又忘了。
现在的他只记得自己叫江一鸣,是个无业游民,因为欠了500年的巨额债务,卖身给了别墅主人,给她当管家打工还钱。
不过这个债主挺友好的,工作也算轻松,包吃包住,还医疗全免,如此地宽容大方,简直是在做慈善啊!
她真的,他要感动死了,呜呜呜……
脑子秀逗的江一鸣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隐约的雷鸣自空境滚过,只剩下屋外绵绵不绝的山间夜雨,从现实到虚无,淅淅沥沥的,再次淋湿了他的梦。
他躲在一棵发霉的苹果树下,漫山遍野都是被雨水淹死后泡烂的喜林草,一个不知道几岁的小盆友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旁,脑袋低垂着,双手抱着膝盖。
她长得跟沈暮很像,亚麻的短袖短裤,一头卷毛,不爱穿鞋,但看着比沈暮小多了,而且最离谱的是只要她一掉眼泪,头顶的云层就会倍数递增、聚拢、合并,然后疯狂下珠子,偶尔还能拉个大的。
不停地哭就会不停地下,短短一个中午的时间,他就淋了五次雨,挨了六次冰雹,鸡蛋那么大,用来充当掩体的苹果树都被砸烂了,吓得他连忙把外套拉上来护住脑袋,以防变成一只头破血流的落汤鸡。
明明是在做梦,疼痛却如此地真实,他瑟瑟发抖,怀疑自己的灵魂穿进了异度空间,甚至悲观地幻想自己要是嗝屁了,明天肯定会上新闻头条的,标题大概就是《震惊!某男人竟因睡觉不戴头盔而在梦里遭逢夺命冰雹袭击最后不治身亡!》
他看向小盆友,可惜小盆友完全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是对着地上虚空的一点发呆,任由晶莹剔透的液体顺着婴儿肥的脸颊往下,一滴一滴地融入黑色的泥土中。
江一鸣欲哭无泪,直接原地给她跪了:“大佬,行行好,别哭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诚则灵,他刚哭诉完,头顶那令人长痛的阵雨竟然真的停了。
他呆了呆,抬头一看,就见对方锁着眉、眼神疑惑地从地上捡了个苹果,观察片刻,还好奇地捏了捏。
那苹果已经烂透,塌陷起皱的表皮很薄,顷刻就破裂了,棕色的液体流出来,浇了对方一手,绿色的霉菌黏在了白皙的指尖。
小盆友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饿坏了,就跟鬼迷日眼一样,居然想把手指往嘴里塞,瞬间让旁边亲眼目睹的某人头皮一麻,想也没想地扑上去阻止。
“沈暮!!”
江一鸣咚的一声,从沙发摔到地上。
正往鲸头鹳嘴里掏巧克力的沈暮被他吸引了注意力,很是错愕地望过去:“你喊这么大声干什么?”
“……”江一鸣咬着唇,捂着裂开的屁股站起身,默默地看着她不说话。
沈暮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带着她的板砖巧克力,转身往楼梯的方向飞飞飞。
江一鸣这下不哑巴了,果断跟了上去:“沈暮!”
沈暮没回头,也没理他,继续飞飞飞,江一鸣苦笑:“我就想问问我以后住哪……”
一直飞到自己卧室门口,沈暮才停下:“自己选。”
然后江一鸣就选了她隔壁的房间。
“有需要的东西就去左边,不过必须得提前通知我。”
江一鸣想起之前见过的金山银山,忍不住问她:“你会不会太信任我了?就不怕我卷走你的钱,然后趁你不在,溜之大吉吗?到时候,我可是连契约都不用履行了!”
听起来风险很大,沈暮却一脸无谓:“没有我的允许,你带不走这里的任何东西,并且在你实施偷窃的那一刻,还会受到这栋别墅附加的诅咒。”
江一鸣梗住了,怎么还有诅咒的?这个世界怎么越来越魔幻了?
“……如果我偷了?”
沈暮打开门,然后在进入卧室之前,回首对着表情古怪的某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那你就会变成一只任人宰割的大白鹅。”
“……”
门板阖上,隔开了猛然睁大眼睛的江一鸣,留他一人在走廊里凌乱,三观崩坏了重组,重组了又崩坏,震颤半晌,双手慢慢举起,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
天呐……
后院里的那些大白鹅,该不会是……
他大脑空白地跪了下去,心头满满的罪恶感,低着头颅,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一条缝隙。许久许久,在大摆钟的指针走过凌晨一点时,他才肢体僵硬地下了楼,失魂落魄地荡进了厨房。
晚饭结束,他留了半只大鹅,现在就放在冰箱里,江一鸣把保鲜盒取出来,默哀了几秒,接着双手合十,对着里面惨遭碎尸的大鹅兄弟鞠了一躬。
“对不起……”
他沉痛地念叨着,反复道歉,片刻后将里头冷掉凝固的大鹅炖汤倒进了砂锅里。
他想啊,生命是如此地珍贵,怎么能让对方白死呢?所以他一定要把这些大鹅吃光光,绝对不浪费一丝一毫!
江一鸣把肉咽下,骨头都嗦了,又找了个勺把剩下的汤也一起捞完,刷好锅洗好手,最后打着嗝上楼睡觉。
标准的酒店客房装修,江一鸣十分心水,在房间里瞎逛,转着转着,就逛到了大阳台,那边对着的是后花园,现在放眼望去,除了靠近别墅的区域,一片漆黑。
他双手握着栏杆,上半身越过去,觑着眼往下分辨,却在看清那些奇形怪状石头的刹那,瞳孔骤然一缩,欻地站直了。
花园里竟然有那么多墓碑!
想起牛皮纸背后的警告条例,他一激灵,飞快地往后退,把阳台玻璃门锁了,帘子拉上,随后神色警惕地坐到床上,脸对着阳台方向,用被子裹住自己。
难道白天的苹果树到了晚上都会变成林立的墓碑?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坟?里面埋葬的又是谁?
他没敢关灯,眼皮子撑到破晓才一点点落下,然后做了一个相当诡谲的噩梦。
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白鹅,还自动飞进了砂锅里,非常开心地在里面泡热水澡,结果锅里的水越来越热,越来越烫,最后直接沸腾地冒泡了。
而他始终一无所觉,还闭着眼在里面仰泳,游着游着,他身上的毛就掉光了,游着游着,他身上的皮肉就脱骨了,游着游着,他身上的骨头就散架了。
哥斯拉那么大的宝宝沈暮,满眼冒心心地站在厨房的灶台前,戴着一个口水兜,手里着握着一个勺子,一边在砂锅里搅啊搅,搅啊搅,一边喊他亲爱的。
“啾咪~”
“……”
早上的九点,太阳晒屁股了,荒郊野岭之中,孤零零的白色别墅里,一道声嘶力竭、惨绝人寰的叫声蓦地从某个房间内爆出,一时间响彻了云霄,惊动了山林里所有的飞禽走兽。
江一鸣衣冠不整,踉踉跄跄地跑出了房间,然后好巧不巧地撞上了被他吵醒后脸色极臭、语气极臭、眼里几欲喷火的沈暮。
“你喊这么大声干什么!”
小小的一只,哪有梦里那么诡异可怖,而且也没戴口水兜,没带汤勺和砂锅,更不会对着他咳咳……
“……对不起。”
江一鸣瘫坐在地,愧疚难当地捂住脸。
“我好像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