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辛托斯(六)
他从甲板上睁开眼,于咸腥的海风中看到了正上方宝蓝色的天空、粉红色的云海。
一个小时前,他踩到了一块香蕉皮,倒霉地摔晕过去,现在正处于幽幽转醒的迷糊状态。
他躺在一艘三桅帆船上,数条缆绳穿过眼底,连接高耸入云的桅杆和片片鼓起的几何帆布。
海浪此起彼伏,视角微微晃动,成群结队的黄嘴灰背海鸥盘旋着降落,挨挤在他的身侧,冲他叭叭个不停——黑豆的眼珠,橘黄的眼线,带着印骷髅头和交叉骨骼围巾,叫声嘹亮、高亢,尖细似小喇叭。
他觉得有点吵,挥手驱赶了一些,下一瞬,掉落在脚边的散架热狗与海狸毛毡三角帽就跳入了眼眶。
他怔了怔,而后恍然大悟。
他想起来了,他是一名古今中外无恶不作的海上盗贼,一寸光阴的剪刀手,无尽深渊的潜行者,雅辛托斯号的主人!
他臭名昭著,诡计多端,凡所喜之处,无不闻风丧胆,落荒而逃;他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凡所憎之处,必定国破家破,鸡亡狗灭。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他……等等!
他叫什么来着?
他一脸懵逼地转过头,看向他的大副——一只套着马甲的独眼大灰背海鸥,对方耸了耸肩,嘎嘎两声,表示它也不清楚。因为他一直在遗忘,远远在它为他效忠之前,姓甚名谁,包括自己原本的老家在哪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算了,名字只是个符号,居无定所的神秘才是他的逼格,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只要不影响他的挖宝大业,这种无所吊谓的东西,他一点都不在意。
“我们已经到无尽海了吗?”他捡起帽子戴上,拿出一个罗盘,研究着方位,对照着前几天抢来的藏宝图:“听说无尽海的宝藏都堆在一座灯塔里……连接天堂和地狱的高塔,用基路伯的白骨累积而成……”
一只巡逻的海鸥飞回来,站在他的肩膀上。他听着它带回来的消息,攀着桅杆爬上去,借着望远镜,迎着风,眺望五点钟方向,果然看到了一座横跨视野巍峨连绵的紫色山脉,上面还覆盖着皑皑白雪。
他默了一秒,然后大骂出声:“蠢货!”
那不是山,是海啸!
“跑跑跑!快跑!”
海鸥们惊恐地四散飞起,他跳下去掌舵,企图和海啸赛跑,保住他心爱的海盗船,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狂风怒号,滔天巨浪袭来,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和力度,瞬间掀翻并吞没了摇摇欲坠的雅辛托斯号。
三天后,扶光破晓,一切风平浪静。
广袤无垠的紫海之中,一名神情迷惘的青年坐在一块凸起的礁石上,对着渐变成血色的海平线发呆,四周漂浮着零零碎碎的船体残骸,源自一场触目惊心但已经被人忘却的海上事故。
他是谁?他在哪?他要做什么?
青年问号三连着低下头,从海面的倒影中看清了自己的模样,然后恍然大悟。
原来他是一名海盗,只是突如其来的海难让他痛失了自己的大船。
他弯下腰,将手伸进海水中搅了搅,细细摸索着,最后捞出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大麻袋,从里面翻出了一个失效的罗盘和一张湿漉漉的牛皮藏宝图。
“无尽海的宝藏……”
他停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黑色的若隐若现的灯塔轮廓,那里正释放出紫红色的旋转光束,掠过海洋,穿透茫茫的白雾,一闪一闪地彰显存在感。
“真的假的……”他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怔愣片刻,双眸忽然绽放出异样的光彩,握拳欢呼道:“找到了!哈哈哈!找到了!”
扑通一声。
他丢掉了脑子,不要命地跳入海中,眼神狂热地往灯塔的方向划,而后卡在了一半的距离被一头破水跳起的巨齿鲨整个吞了下去,连惨叫都没有,很快就跟着对方消失在了海平面之下。
他死了吗?
当然没有。
游戏又刷新了,他忘掉了几分钟前发生的惨案,没有犹豫地继续跳海,然后在同一个位置又翻车了——巨型的章鱼触手缠住了他,把他拽进了冰冷黑暗的海底,沿途留下一串挣扎的泡泡。
五分钟后,他出现在了礁石上,自言自语地坐着,望着远处的灯塔轮廓发呆,不过几息,他忽然双眸一亮,扛着麻袋,欢呼着跳进了海里。
看,这就是遗忘的好处。
哪怕经历再多的痛苦,只需要一丁点时间,他就能将它们统统抛却脑后。
他没有了过去,也就没有了失败、恐惧、后悔以及接踵而来的知难而退。也许在局外人看来,他的奋不顾身更像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偏执和自不量力的笑柄,但他自己是永远意识不到的,因为对他来说,每一次的重启都是一次陌生又惊喜的奇遇。
无尽海上不见日月,却有黑夜与白天。
从黎明到黄昏,又从黄昏到黎明,星辰轮转,潮起潮落,这咫尺天涯的一段海路,已经不知重演了几遍相似又不尽相同的死死生生和生生死死。
时光蹉跎,几经年岁,世纪的风霜雨雪于长灯凝夜的瀚海流光中沉浮,却无法留下一丝变迁的痕迹。
时间在这片无限循环的埋葬着无尽骸骨的海域里彻底失去了它的意义。
背着麻袋的青年站在礁石上,迎着千年万年不变的风,在天边最后一丝光消失前跳入海中。他用力向前划去,死死盯着那座传说中堆着惊世宝藏的海中蜃楼,肾上腺激素狂飙,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哪怕海水再冰冷,也阻挡不了他的一腔热血。
他的梦,明明触手可及,却偏偏有人不想如他所愿。哗啦啦的,一群丑了吧唧的鱼头人接二连三地从靠近灯塔的海水中立起,一手举着银闪闪的钢叉,一手举着牌子,叽里呱啦地冲他叫。
它们类人的身体十分强壮,肌肉虬结,指间有透明蹼,没有鳞片的皮肤上长着细长的触须和棘刺;头部跟鮟鱇鱼似的,大嘴里排牙尖锐凸出,显得眼睛特别小,额头上一根肉状的突出,像灯笼一样发出黄色的荧光。
天很黑,光很炫,可以看出牌子上画了一个小人,打了个大大的叉,意思很明显,它们在警告他,希望他能识相地主动离开这片禁地。
可现在临门一脚,他怎么可能会甘心就此止步?想也没想的,他取下了腰侧随身携带的锤子,冷笑着,一脸大义凛然地冲了过去,然后被扎成了刺猬。
“啊……我的头……”
他捂着后脑勺,从石灰石的台面坐起身,龇牙咧嘴地靠在雪花白的花岗岩灯塔壁上,承受着那犹如被人开瓢的痛楚。
就在三分钟前,他熬死了生活在这片海域的最后一代鱼人,结束了三千多万年的抗争,顺利地攀上了灯塔,谁知刚上来就踩到了一颗弹珠,摔得他眼冒金星,脑袋开花,直接原地刷新了。
他是谁?他在哪?他要做什么?
他又又又忘了,好在麻袋还在,他从里翻了翻,掏出了罗盘和藏宝图,研究了会儿,突然一脸惊喜地跳起来,对着眼前这座高不见顶的通天塔,握拳欢呼。
“找到了!哈哈哈!找到了!”
他绕着塔转了一圈,笑容突地僵住,难以置信地在上面摸来摸去,反复确认后,才发现这座灯塔居然没有入口,也没有任何可以用于攀登的梯子!
那他岂不是白高兴了?
他往上看了眼,磨了磨牙,取下了腰侧的金锤子和银凿子,打算在上面钻个洞出来,只是他才冒出这个想法,云间就骤然落下一道紫色的霹雳,把他当场劈成了人形炭。
这是他重启最快的一次,以至于雷霆的威压似乎还残留着,让他隐隐地生出了一丝惧意,但他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重复地拿起锤子和凿子,重复地变成炭,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复活。
直到第n次从台面醒来,他刚准备握拳欢呼,两颗紫色的东西就蓦然从头顶掉落,擦过他的鬓发,截住了他还未出口的哈哈大笑。
他愣了愣,俯身将它们捡起,发现是两颗纸叠的六瓣风信子,打开看看,里面有金色的如同卷草和火焰一样的文字。
一张写着:【蠢货】
另一张是:【闭嘴】
“……”
他默了许久,等到被夹着雨丝的风扑了一脸,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恼羞成怒,仰起头,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喊:“你才是蠢货!你这个只会躲在塔里的大蠢货!”
他喊完就坐在塔下等,果然没过几分钟,又连着掉下来四颗。
【大□□】
【叫呱呱】
【上不来】
【跳哒哒】
“……”
靠,你还就地取材唱上了!
不对,你才是大□□!
他鼻子都要气歪了。从小到大,从出生到现在,他最在意的就是容貌,根本容忍不了任何影射贬损他盛世美颜的言论存在,于是跳哒哒地破防了,扬言要和塔里的人决斗,要用锤子狠狠敲对方的脑壳。
“有本事你下来啊!”
话音刚落,一架用黑发结成的软梯子就沿着灯塔的墙壁垂在了他眼前。
他用手拽了拽,非常的结实,脑子一热,也没多想,抓着头发就踩上去了。
“你给我等着!”
他咬着牙,一边放狠话,一边往上爬,爬了七天七夜,终于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饿了。
好饿好饿,肚子烧得厉害。
他没了力气,抱着梯子蜷成一团,身上冷飕飕的,头晕眼花。平时他可以捉鱼吃,但现在他已经爬得很高很高,连海面都看不见了,想要钓鱼就必须下去,这也意味着七天的努力都将毁于一旦。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瓣,踌躇着朝天空喊了一声:“喂!你还在吗?”
塔顶在云层之中,他看不到头,但很快有紫色的风信子掉下来,落在他的掌心。
上面什么都没有写,他却能理解这是对方发出的疑问,他手指收拢,将信纸握在手心,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体内悄然而生,像藤蔓般一点点包裹住了他的心脏。
这偌大的天地间,前路漫漫,退无可退,有这么一个人突然出现,时时刻刻地陪伴着他,等着他,回应他,好像也没觉得那么的孤独和彷徨了……
他眸光微闪,鬼使神差地凑近信纸,一丝浅淡的熏香便自然而然地绕在了他的鼻尖。
甜的,应该是掺了某种树脂。他将信纸折好,和之前一样,妥帖地放进口袋。
“……你有吃的吗?”他示好地先低了头,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我好饿啊……”
一颗风信子掉在了他的发间,他迫不及待地取下,打开一看,人呆住了。
【我】
“……”
难道是他理解错了?
他盯着眼前头发结成的梯子,表情挣扎了会儿,掏出一把匕首,割下用过的部分,借着雨水洗洗,就往嘴里塞。
结果出乎意料,味道居然不错,脆甜脆甜的,像鲜嫩的植物卷须,就是枯萎得快,一干就成没什么味道的发菜了。
他恢复了体力,继续往上爬,累了渴了就停下休息,一边抬头接雨喝,一边趁机和对方搭话。
就这样陆陆续续地过了几天,他大概理清了一些事——有人死在了遥远且深邃的过去,记忆却被关在了这座塔里。
她是来自亿亿光年外一道早该消逝的星芒,却被捕捉定格在了永恒不灭的刹那。她厌倦了无尽的回忆,更厌倦了无望的未来,希望他能尽快找到她,让她得以痛快地解脱。
“我会的!”
他爽快地给出了承诺,但不幸的是第二天他就忘了。
“我是谁?”
“我在哪?”
“我要做什么?”
他进退两难地抓着梯子,怀疑自己是个被流放在这座高塔上受罚的罪犯。对方将他扔在这个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的高度,还故意把下半部分的梯子割断了,逼他不得不迎难而上。
风吹继雨打,天亮了复黑。
他很快又饿了,但他不能钓鱼吃,更没有退路可选,只好祈祷自己能尽快地爬到塔顶,找到塔里保存食物的储藏室。
他一边哭一边爬,一边爬一边哭,饥寒交迫之下,把随身携带的锤子和凿子都啃光了,正打算把衬衫外的皮外套也脱下来啃了,一叠紫色的信纸忽然从口袋抖了出来。
他心头一跳,匆匆去接,但只抓住了一张,剩余的都擦着他的手指掉了下去,被风带着,越飘越远。
他看着那些飞走的信纸,表情呆呆的,脸上并没有悲伤的情绪,眼泪却比之前汹涌,啪嗒啪嗒地掉。
“对不起……”
他捏着手中空无一字的信纸,对着空气呜咽出声,也不知道自己在伤感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跟谁道歉。
他形容狼狈,眼框通红,将信纸放在心口的位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这样蜷坐在梯子上,莫名其妙地消沉起来,直到几天后,他再次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忘却,才重新提起精神,继续往上。
爬啊爬,爬啊爬。
浑浑噩噩、哭哭啼啼几十年,终于在某年某月某日某一瞬,他摸到了缠满枯败花草的窗口。
青年一愣,然后狂喜。
“我来了!”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攀着窗台,身手敏捷地翻进了塔里,但很遗憾,他来晚了,这里显然已经被人遗弃多年。
残破的墙壁,皲裂的花砖,除了杂乱无章的落叶和厚重的积尘,这座高处不胜寒的囚笼早就人去楼空,空空如也。
他神色错愕了一霎,随即怅然若失地垂下了眼睫,眸光黯去,心绪百转间,褪色的信纸从逐渐松开的指尖翩然坠落。
“念在你曾经是我的一部分,记性不好又被迫过早地独立,我才对你一再地容忍。”
“可你却狂妄自大,屡次不听劝告,还企图挑战我的底线。”
有人在他身后说话,嗓音清凌似月,媲美天籁,却偏偏不沾一点活人气,不急不缓,不弛不张,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无端勾起人心底蚀骨的寒意。
“这是你犯下的错所应得的惩罚,再有下回,我会让你彻底地湮灭于世。”
他瞳孔一缩,浑身战栗起来,极致放大的畏惧头一回压倒了求知欲,不敢回头,本能地想朝窗外逃离,但才跨了一步,四肢就被银白色的光线齐根斩断了。
流动的黑色絮状物从断口处喷薄而出,他惨叫着,变成人棍的身体被亚麻绳栓住了脖子,悬挂在窗户外。
两只黑白兀鹫从空中滑行下来,啄瞎了他的双眼,开始一刻不停地啄食他的血肉、他的内脏,他的脑髓……
他死不了,不管怎么求饶。
汩汩血泪从脸颊滚落,凄厉的哀嚎声吸引了更多的兀鹫,一代又一代,直至千万年后,日渐风化的麻绳终于断裂。
他掉下去,半副骷髅架子摔得四分五裂。
“苏寒?”
深山老林之中,孤零零的木屋漏出了几疏暖黄色的光。
阿尔法半夜醒来,看着在地上打滚痛哭的青年,犹疑了几秒,还是变回了成人模式,按住了正在疯狂咬舌自残的苏寒,将对方从噩梦中强制唤醒。
他被抓着领子提起,靠坐在床边,碎发凌乱,皮肤苍白,身上血迹斑斑。
“喂。”
没反应,似乎还缩在一个自以为安全的幻想世界,不敢面对现实。
苏寒睁着眼,头软软垂着,黑眸失去了光彩,任凭原本倒灌入喉的鲜血从口中大股大股地涌出。
她将他的外伤治好,又在他身边坐下,靠自己的能量磁场,帮他调理紊乱的精神力。
一个静默无言,一个神游天外,就这样齐齐干坐到了天明,最后还是木头人苏寒先恢复了神智,扶着腰,僵着膝盖,五官扭曲地阿西吧了一声。
他的屁股离家出走了吗?怎么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不对,开始麻起来了……
他表情一言难尽地偏过头,然后就看到了身旁阖目休憩的女人,愣了下,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阿尔法……”
阿尔法睫毛动了动,闭着眼应了声。
“你怎么坐地上?”他懵懵地伸手过去,将人抱起,放平在床上。
“又忘了?”
“啊?”
衣领被揪住,刚想直起身的苏寒被拉了下去,在这还不够清醒的朦胧清晨,蓦然跌入了令人泥足深陷的温柔乡。
“你好像做了噩梦。”她松开他,唇角沾上化开的朱砂,又被对方轻轻拭去。
“所以……你是在安慰我吗?”噩梦什么的,他全然没了印象,不过现在看来,也不尽是坏事。
阿尔法没有回答,可能是睡着了,毕竟这段时间,她平均每隔两天才会醒一次。
徘徊在唇角的指尖微微一顿,往下搜寻,拂过绸面、手腕,最后没入对方的指缝。
苏寒眸光敛去,握着她的手,虔诚地俯首,将吻印在了她的眉心。
“我等你。”
生日礼物他早就补好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个很好的时机,下次吧,等下次对方醒来,他会亲手将它送出去,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自那天起,阿尔法就再也没有醒来过。
头两天他并没有察觉出异样,只是和以往一样,开开心心地洗衣做饭,拖地浇花,打理好小院子,最后在接近黄昏之时,安静地回到床边等待,一边目光灼灼地望着对方,一边在心里脑补自己送出礼物后对方的真实反应。
他请教了沈女士和欧文,在他们的帮助下做了一个铂金吊坠。莫比乌斯双环造型,一枚镶了圈碎钻,一枚刻上了隐晦的铭文,用的是这边的文字,代表着……嗯?
发散的思绪忽然卡顿了一下。
苏寒眼神困惑地挨过去,抚了抚床上之人的侧脸:“阿尔法?”
天都黑了,怎么还不醒?
他唤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但对方始终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同以前一样烦不胜烦地背过身,带着起床气地让他闭嘴。
是因为休眠时间又加长了吗?
他怔忪地抱着膝盖,坐在靠床边的地面,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一天,两天,三天……禁锢时间的魔咒被打破,亘古不变的枫香林在短短一周内全都凋零了。
湖水沸腾,常青的迷迭香死去,五颜六色的霉菌自腐败的果蔬中滋生,又从红色的独轮车中蔓延而出,铺满了整个院子,一点一点地蚕食起了中央这个还尚且幸存的小木屋。
轰隆轰隆,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
苏寒怕打雷,但现在更怕眼前的人出事。他唰地站起身,面色惶恐地将变小的阿尔法从被窝里抱起:“阿尔法!”
对方肤色如雪,身体冰冰凉的,没呼吸,也没心跳,要不是还软绵绵的,他都怀疑自己抱着的是一具刚从冰柜取出的尸体。
他在原地走来走去,用手轻拍她的后背:“阿尔法,你醒一醒啊!”
已经超过一个月了,为什么还不醒?还是说她一直在骗他,她这段时间的嗜睡症其实根本不是正常的休眠……不行,他得带她回雅辛托斯,她生病了,他应该给她找个医生!
苏寒在屋里转了圈,没找到伞,索性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把怀里的人遮得严严实实,自己冒雨冲了出去。
枫香林的淡水湖与雅辛托斯的人工湖湖底相连,上次他就靠着一口气潜到底才回到了雅辛托斯,这次的话……苏寒脚步猛然顿住,少顷,缓缓蹲下身。
淡水湖……没了?
暴烈的雨浇得人睁不开眼,他甩了甩头,再看过去,依旧是一片发黑的干裂的连雨水都润泽不了的河床,死去的鱼虾螃蟹卡在裂缝里,正散发着一阵阵刺鼻的恶臭。
“哼!我就知道,你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苏寒大脑混乱不堪,迷迷瞪瞪地转过头,就见一只通体漆黑的大猫由远及近,慢慢浮现在白雾弥漫的雨幕之中。
“把阿尔法给我!”
它全身的毛发十分的蓬松干爽,因为所有的雨都自动绕开了它的身体。
苏寒下意识地往后退,双手抱得很紧,疯狂摇头:“不要……”
“我让你松开!”
“我不!”
奇玉看着似乎想逃跑的某人,眼眸眯了眯,冷笑一声:“如果你希望阿尔法永远消失的话,那就继续这样抱着黏着她好了!”
苏寒心尖一颤,视线倏地扫过去:“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他不清楚,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阿尔法为什么一直醒不过来,为什么会因为他而随随便便消失……
奇玉看了眼上方越压越低的乌云,不再和他废话了,直接上手抢,这次苏寒没有再阻挠,轻易地将人让了出去。
对方拉开肚子上的拉链,将阿尔法塞进去,变相地做了个隔离,然后又向苏寒要回了书签。
“仁慈的至高无上的神,请允许您忠诚的仆人带它叛逆的小主人回家……”
它默念着,骤然将手中书签捏碎,与此同时,他们所在的这个正在逐渐崩坏的世界也跟着破碎了。
全新的空间剥离出来,是苏寒第一次来雅辛托斯时所见到的洛可可风格寝殿。
象牙白的浮雕,描金边的家具,花朵造型的烛台,水晶镶铜的壁灯。这里没有基路伯的油画或者雕塑,卷草与藤蔓组成了墙体上最天然的装饰画,精美的织锦、瓷器、永不凋谢的插花,蝴蝶、小鸟环绕的镜框随处可见。
他踩着水波纹的大理石地面,随着奇玉一路往里,最后进了一间独立的卧室。
与精美华丽的外壳不同,内部更偏向于森系,与泰加林的那个卧室装修倒是很像,空间很大,但两人是挤着进去的——各种各样的毛绒公仔围着中间靠墙的高背床,堆成了三座连体的大山,以至于让人无法看清这三面墙体上笔触细腻的人物壁画。
脚下是棕色的木纹砖,铺了很厚的灰羊绒地毯,头顶没有吊灯,只有圆形的蓝色穹顶,色彩艳丽的极乐鸟和八足天马出没在奶油状的云朵之中。漂浮的蒲公英、水母灯,球形的消消乐魔方,断了三根弦的莱雅琴,天各一方的弓箭与箭囊,彩宝和羽毛制作的旋转天平、不倒翁、风铃、糖果……
奇玉转过身:“你出去。”
苏寒拧眉:“我……”
对方抬手一甩,复原的书签砸在了他的胸口,打断了他的话:“要么出去等着,要么现在就滚出深渊!”
苏寒唇角紧抿,捡起掉落在地的书签,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卧室。
房门关上,奇玉确认对方不会再回来,才将沉睡的阿尔法抱出来,动作轻柔地放在大床上,为她盖上天鹅绒的被子。
退化的速度太快,她现在连三岁的容貌都维持不住了,看起来只有一岁多点,稚嫩又脆弱,仿佛连稍微重点的呼吸都能压垮和碾碎她。
奇玉自言自语地埋怨了一会儿,心里突然难过起来,盘在另一只枕头上,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暮暮,我错了……”
来到她身边,只是为了单纯的陪伴,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通风报信,更没有背叛。毕竟那时的它还没断奶,眼睛都睁不开,哪有多余的精力和意识去刻意地伪装和演戏?所谓的监视也只不过是争吵时口不择言的气话罢了。
欧文走了,沈芸走了,希莱亚也走了,曾经的五口之家,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
“求你了,不要丢下我一个……”
一墙之隔,幽暗的通道内。
苏寒靠坐在门边,低着头,对着躺在手心的书签发呆,表情空白,脑子空白,带着一身的雨水,滴答滴答回响,颓靡至极,也昏沉至极。
所以有人能告诉他到底怎么了吗?
他头疼地咬住自己的手指,想要让自己集中注意力,身边的房门忽然就打开了。
“你得马上离开。”
腥甜的味道在口腔炸裂,苏寒松开牙齿,放下血淋淋的手指,神情意外的平静。
“理由?”
奇玉盯着他:“很显然,你的存在会对记忆为主体的东西造成隐形的伤害。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阿尔法确确实实在不断丢失能量,再继续退化下去,她最终会彻底消亡。”
说来说去,不就是猜测吗?
苏寒扯了扯唇:“我要是真的有这么厉害的被动技能,当初还能被多格吊起来打?”
“多格是碳基生物,阿尔法不是。”
“……说人话。”
奇玉走到通道另一边:“你见过她的父母,知道他们会一直过着循环往复的生活而不自知,肯定很好奇吧?”
它跳起来,推倒了架子上的一个花瓶,瓶子和瓶中水灵灵的插花碎成了一地的金色齿轮:“事实上,现实世界的他们早就去世了,阿尔法因为放不下思念,就选择把自己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天截取出来,保存在了这个混乱切割的多维世界。”
“时间循环的前提是时间静止,而时间静止之时,就像这样,能让我们看见时间的形态。”
苏寒盯着那些齿轮,许久许久,艰难地开口:“你是说……阿尔法她……她……”
奇玉替他说完:“她也是某个人回忆的一部分。”
苏寒沉默了会,抬起头,直直地望着它,抱着一种莫名的第六感。
“送她气球的那个。”
“对。”
“是他杀了她?”
奇玉一怔,然后小声回:“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不太可能。”
她的过去,它只在沈女士去世时,听她一笔带过地提过些许。
“你碰过的手帐和日记都丢失了文字,我猜测应该是和你长时间亲密接触过的旧物都会慢慢失去过去,而针对记忆最好的武器,大概就是遗忘了。”
奇玉看着他身下不知何时开始褪色的地毯,思忖道:“这也许就是你时常记性不好的真相。”
苏寒握着书签的手指缓缓收紧:“其实我感觉最近记性变好了很多……”
以前经常丢三落四不说,往往超过一个星期就要面临刷新,这也是他每次听大伯讲同样的故事还能保持新鲜和感动的真正原因。
奇玉哼道:“那是因为你把阿尔法的能量夺走了!”
神的一念,对万物来说就是永恒,如果没有他,她的寿命将会接近于无穷。
而他像个黑洞,在吞噬她生命力的同时,也会把她的组成成分一点点转化为自己的养分。
奇玉逼近他,眸光暗沉:“你离开这里,她就不会再受你的影响,甚至很快就会好起来……”
苏寒看着它亮出的爪子,立马懂了:“你说的离开,是指杀了我?”
“你也可以选择自杀,比如跳海什么的,这边就很方便。”
“可以。”
奇玉磨爪子的动作一滞,直勾勾地望着他。
“你说什么?”
“我说可以。”
苏寒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承诺,下颌紧绷,眸光坚定:“所以现在能让我进去看她了吗?”
奇玉盯着他看了会,移开目光:“你最好说话算话。”
苏寒没浪费时间,很快又回到了只有两个人的卧室,而奇玉则守在门口,倒数着限定的时间。
话说回来,奇玉能猜出他拥有遗忘的能力,那阿尔法肯定也是知道的。
“……你是故意的吗?”他跪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中间的小不点。阿尔法当然不会回答他,她已经变成了婴儿,满头短卷发退化成了毛茸茸的胎毛。
“你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吧。”他垂下眼眸,轻轻笑了下:“虽然我这个人脑子不太好,但直觉一直很准,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如果他这段时间做的梦是因为攫取了她的记忆而生成的,那在梦里和她刻骨铭心爱过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他。
他又自作多情了,靠着偷窃别人的东西,先是苏寒,然后是阿尔法……亲人也好,爱人也罢,统统都不是他的。
奇玉说的对,他就是个鸠占鹊巢的惯犯。
“我看不懂你的心,只希望千万不是想用自己的死来报复任何人。”
思念是回忆的精华,是从时光尘埃里开出的长生花,拥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力量,他现在也是一个拥有过去的人了,虽然才两个月不到,但足够了。
“谢谢你让我有了一段珍贵的回忆。”
彩色的书签搁在枕边,连同那条银光璀璨的铂金吊坠,温存眷恋的指尖离去,只留下一滴打湿了风信子的眼泪。
“生日快乐。”
雅辛托斯号的漂流地叫无尽海,听小k说,海里原本有很多巨型的海洋生物甚至鱼人族,但后来都灭绝了。现在最猖狂的是一种腹部能发光的食肉鱼类,叫达摩鲨,也叫雪茄鲨,每天晚上都会浮到海面来捕食。
苏寒乘着电梯,来到了14层的露天甲板,站在了曾经阿尔法坐着看海的位置。
无星无月的夜晚,除了邮轮附近被霓虹照亮的区域外,整片海都埋在了黑暗和茫茫海雾之中。呼啸的风,划破的浪,他俯身往下探,也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好像透过夜色看到了海面一片荧荧绿光。
奇玉一直跟着他,远远站在二楼的栏杆中间,难得没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它和他本来就没什么金石情分,他不跳,它杀他也不会手软,如果他能自己跳,那它倒还会对他高看一眼。
不过苏寒估计对这种“改观”也不会在意就是了,他深吸了口气,没多做停留,双手一松,眼睛一闭,径直跳了下去。
同一时间,寝卧之中,厚重帷幔之内。
原本沉睡不醒的人猛地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