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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辛托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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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会在某一刻忽然忆起曾经遗忘的梦吗?

    苏寒抬起头,看到了嵌满银砂的深紫色的夜空,它被两侧高不见顶、难望首尾的崖壁割成了歪歪扭扭的冥河,群星闪耀下,散发着来自几万甚至几亿光年外的光芒。

    他站在红色的峡谷中,无法调动自己的头颅和四肢,也无法发出疑惑的声音,他的思想是自由的,能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于光怪陆离的梦境,却无法切切实实地掌控自己的未来。

    有人代替了他,在使用他的身体。

    他走到悬崖下,单膝跪下,手指轻柔地抚摸着眼前因为火山爆发后崩断的高大岩层。生命源泉枯竭后,埋葬过去的坟墓匍匐在他的脚下,耳畔是往来呼啸的富有节奏的如同教堂钟声的狂风。

    他看不到月亮,但有银白色的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似乎是他的身体发出来的——带着尘埃和光粒的大雾,汹涌着弥漫出去,势不可挡地驱散了未知的黑暗。

    所有遭受过侵蚀的斑驳的沉积岩裸露无遗,连带着能证明这颗荒凉的星球上曾经存在过的辉煌一时的古生物痕迹。

    有稚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这个!”

    他起身,向对方走去。

    是个很像阿尔法的小不点,比他初见遇到她时还要幼稚几分,盲猜还是蹒跚学步的阶段——巴掌大的脸,曜石般的瞳,莲藕般的四肢,肥嘟嘟的,又白又q,头上的卷毛被风吹乱,弹性十足地来回晃动。

    “这个!”

    她蹲在地上,仰头望他,手指着一块碎裂的化石,努力做出困惑的表情,发音磕磕绊绊,词汇匮乏,翻来覆去地复读。

    他顺着她指引,为她解惑。

    “这个是花。”

    一朵上亿年前定格在死去瞬间的五瓣花。

    “……花?”

    这是个新奇玩意,她没见过,更听不懂。

    “花就是生命,是繁衍的一种形态,是一种可爱的奇迹。”他俯下身,托着她的腋下,将她抱起,让她坐在他手肘上,而后食指屈起,轻刮她小巧的鼻尖:“就像我的阿尔法一样。”

    “花,可爱……阿尔法,可爱……”她从他的语句里捕捉到了熟悉的字眼,竭尽所能地理解,绞尽脑汁,融会贯通,最后眉头舒展,得出了一个让她心潮莫名澎湃的结论。她兴高采烈地扑向他,胳膊紧紧抱住了他的脖颈:“阿尔法,是花!”

    苏寒没忍住,眉眼倏然弯起,跟着身体此刻的主人,一齐低低笑出了声。

    “对。”

    欧文端着一个平底锅过来,就见原本还在和他闲聊的某人突然举着刀叉,发起呆来了。他用手在对方面前挥了挥,唤了对方几声,但对方不仅没有回魂,还很吓人地对着空气怪笑起来。

    “嘻嘻~”

    “……”

    他看向壁炉前一无所知的母女,做了个耸肩的动作,将蛋饼和煎小番茄倒进苏寒的盘子。黑胡椒的辛辣味带着热锅气冲进鼻腔,苏寒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喷嚏,手臂摆动间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热咖啡,汤顺着桌面滴溅在了大腿上,终于把他从梦里烫醒了。

    椅子后滑,他及时止损地托住了马克杯,没让它摔得粉身碎骨。好在热咖啡淋的位置不太准,大部分直接浇在了地面,用纸巾擦一擦,裤子还是能补救一下的,就是奶油系的坐垫不能看了。

    “放那吧,一会儿我来收拾。”欧文做了个手势,让他换个座。他是阿尔法的父亲,今年80多岁了,绿色的眼瞳微微发灰,栗色的头发和胡子全变成了白色的蓬松卷毛,却不见一点疲惫老态,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和红色针织帽,看起来很像动画片里的圣诞老人。

    哦,他也是之前差点把苏寒脑壳轰了的熊皮人。

    苏寒歉然地双手合十:“十分抱歉!”

    欧文将新鲜的报纸翻开,眸光越过镜片上方,盯着苏寒:“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我姓苏,单名一个寒。”

    “哦,姓苏啊……”他喝了口咖啡,一边看报,一边小声嘟囔道:“我以前有个学生也姓苏,他可比你有礼貌多了……”

    一楼空间是焦糖色的装修风格,零星点缀着几株油橄榄和香水柠檬。

    开放式的厨房边,摆放着一张樱桃木的长桌,印有卡通图案的花篮放在一角,里面是插着观赏用的小苹果和花卉。不远处是环壁炉的休闲区,上方悬挂着猎|枪和山羊号角,壁炉架上摆着一个石英钟,一只鲸头鹳玩偶,一盆鲁丹鸟。左边是满满当当的书架,右边是盖着蕾丝防尘布的老式钢琴,织有几何彩绘的地毯铺着,暖色系的长条沙发和单人沙发随意组合地压在边缘。

    阿尔法盘腿坐在地毯上,身边有个装着很多精美包装盒的大麻袋,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拆礼物;沈女士就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将她的发用卷发棒烫成波浪,再用珊瑚珠和羽毛编成的发带盘成公主头。

    是的,阿尔法并不是天生的蜷发,事实上,她的头发跟打过飘柔似的,顺直得不可思议。沈女士对它们的评价是:直来直往的,叛逆得不行,必须要用卷发棒时不时地“教育”一下,不然肯定会弄得一团糟。

    头发,叛逆。

    对苏寒来说,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大概是比阿尔法头发的顺滑程度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尝了口奶酪味浓郁的蛋饼,嘴里称赞出声,目光却一直落在壁炉方向,落在那个换上红色针织短衫的女人身上——钩织的草莓坠子和泡泡长袖非常的可爱,旺盛的炉火摇曳,映得对方赛冰雪的昳丽侧颜如暖玉般细腻温柔。

    沈女士盘好发,递给阿尔法一面镜子,然后俯下身在她耳边念了些什么,阿尔法嘴角勾了勾,仰首回望,眸光亮晶晶的,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光怪陆离的梦里,机灵俏皮又带着点烂漫的懵懂。

    但他知道没有,至少现在肯定不是。

    因为她说……

    “妈妈。”

    金属的叉子磕在陶瓷的餐盘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不算大,也不算小,足够引起身边人的注意。

    欧文从新闻资讯里抬眸,就见某个不懂礼貌的家伙一点都没有长进,又开始直勾勾地看着他宝贝女儿了。他清了清喉咙,大力地嗯哼了一声。

    苏寒从怔然中醒过神,飞快垂下眸子,把视线尽量限制在眼前的餐盘中,握着叉子的手指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缓了五秒左右,总算把心里横冲直撞的负面情绪给压了下去。

    那些突如其来的对沈女士的恶意……他怀疑是受了那些梦的影响,简直下作歹毒得莫名其妙!

    苏寒闭了闭眼,暗骂了自己一句,然后又望了过去,以防万一,这次眼神比之前更加的专注了,只锁着阿尔法一个,绝不分给其他人一点。

    欧文:“……”

    上午8点左右,雪停了。

    沈女士看着面带犹豫的苏寒,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起身把这片空间让给了两人。

    因为他堂而皇之地住在了阿尔法的卧室,再加上阿尔法什么都没有解释,所以沈女士和欧文就把他当做阿尔法的男朋友了。

    “看起来好喜庆啊,哈哈。”苏寒在阿尔法身旁坐下,指了指她的新外套。

    “今天是暮暮的生日,当然要喜庆一点。”沈女士打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苏寒一愣,看了眼日历,刚好九月一号,原来今天是她的生日吗?

    “……生日快乐。”

    他面色怪异了一下,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但又实在说不上来是哪出了问题,索性放弃思考,对她道了句迟来的祝福。

    阿尔法向他颔首,礼节性地笑了笑:“谢谢。”

    真是温文尔雅又平易近人,和当初那个表情冷酷、性格喜怒无常、喜欢拿鼻孔看人的傲慢小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看起来好乖,好想……

    苏寒咬唇,按住了不老实的右手,安静地看她拆礼物,同时心里也开始琢磨着怎么给她补一个生日礼物。

    他在那堆已经拆开的礼物堆里打量,想做做参考,结果发现都是些造型稀奇古怪的玩具、玩偶,还有很多独立包装的一看就甜度爆表的彩色糖果。

    “这是什么?”他挑了个长着大黑眼珠和獠牙的硅胶虫子玩具,触感软软的,很像带触手和尾巴的毛毛虫。

    阿尔法:“要用刀把它的肚子剖开。”

    里面有一个塑料包装,是用史莱姆包裹着的穿着宇航服的外星人模型零件,手动组装一下,靠,丑得跟多格似的!

    “还有一种玩法。”

    阿尔法将揉成团的史莱姆塞进可拆卸的虫子脑袋,然后用力一压——

    只听嗞的一声,绿色的史莱姆就从虫子的眼缝和牙缝里挤出来了。

    “看。”

    “……”

    小东西,还挺别致。

    苏寒将惨遭开膛破肚的虫子放了回去,继续看对方拆礼物,什么一捏就爆蛆(是假的,但很逼真)的骷髅头啊,拽一下舌头就会蹦迪放屁的毛蛋,发条版的火烈鸟上厕所和它的配套马桶,哦,商家还买一送一,附赠了一只会吐泡泡的电动羊驼……他看到这,终于松了口气,还好是彩虹泡泡不是口水……

    阿尔法拆了一个大木盒,这次终于是正经一点的玩具了,是个双层的大棋盘。上层的战争棋盘是平面的黑白网格,下层是凹凸卫星地图,插了很多黑、红色的旗子,作用类似于沙盘,而棋子的造型分别是手持不同武器的虫族和人族。

    苏寒看了看棋子,又看了看阿尔法:“这个世界只有这两个种族吗?”

    阿尔法把盒子摆一边:“准确的说,只有这两个种族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和历史恩怨。”

    他追问:“那你是哪一族的?”

    阿尔法莞尔一笑:“当然哪个都不是。”

    好吧,看来是不想说了。

    苏寒没有再深究,眼珠转动着,想适时地换一个轻松一点的话题,结果不知瞄到了什么,眼皮子忽然跳了跳。

    他将一本貌似成人杂志的东西拎出来。封面上是一个凹着辣眼姿势的清凉男模,打开一看,满眼18x,最后一页还夹了一张光盘,蓝色封面上只有四个字,叫“爱的教育”,联系一下杂志内容,不难猜出应该是个和谐友爱的动作片。

    “为了以后能更好地爱护自己的身体,关于两性之间的生理知识,还是有必要学习一下的。”——欧文

    苏寒看向阿尔法,阿尔法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她将光盘拆下来,然后把男色杂志递给了他:“你要这个?”

    “……不,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阿尔法了然,举起手中的光盘:“所以你是想看这个?”

    “不,我是想说——”

    “晚上我们一起看吧。”

    “……”

    “嗯?”

    “……好啊。”

    阿尔法把光盘交给他:“我现在需要出门一趟,估计要黄昏结束之后才能回来,你会等我吗?”

    苏寒手指收紧:“我会的!”

    阿尔法站起身,没走几步又退了回来,笑吟吟地俯下身,凑到身体因为她的靠近而逐渐僵硬的某人耳边,然后说了句似是而非的悄悄话。

    “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就这个片子,仔细探讨一下生命的本质。”

    “……”

    是他想歪了吗?为什么总觉得她在开车?苏寒表情呆愣地看着对方转身离开,半晌,默默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上半身倒在了沙发上。

    欧文拎着一个桶路过,看着仿佛中弹身亡、暴毙在沙发上的某人,满头问号地喊了一声。

    苏寒欻地直起身:“我没事!”

    他看着对方手里的桶,自告奋勇地跟上去:“伯父,我帮你吧。”

    欧文扬眉:“你确定?”

    苏寒点头:“当然。”

    老这么闲着,他是真的挺不好意思的。

    欧文摆手:“桶不用你拎,你可以去仓库,帮我弄些劈好的干柴来。”

    囤放木柴的库房和饲养驯鹿的暖房位于这个大木屋的两边,以通道链接,公共区域做成玄关的样式,三户两门,双重隔离,连成的三角堡垒足以把外面凛冽的风雪挡得严严实实的。

    阿尔法披着一件墨绿色的斗篷,绑着一颗红色的气球,压着眉眼,闪现在积雪压枝的针叶林中,黑色的猫咪跟随她的身影,在下方快速地奔跑,于无暇的雪层上留下整齐的梅花印。

    “你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了?”

    “我看到了,你故意撩他!”

    阿尔法语气淡淡:“只是对客人态度好一点而已,怎么就成撩拨了?”

    奇玉哼道:“你当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吗?”

    阿尔法不说话了,林子里只剩下风声。

    奇玉没憋住,大吼道:“我不喜欢他!”

    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次见到这人,它就有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那种自内向外发出的抵触感,是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

    它信它的直觉,这人肯定不是个好东西!

    “我又没让你喜欢他。”

    “那你让他走!”

    阿尔法大概是懒得回了,干脆飞到前头,把它甩到身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奇玉震惊地停下脚步,五分钟后,原地挖了个坑,一脸受伤地把自己埋了。

    与此同时,某个仓库内。

    苏寒拎着一把斧子,喘着气,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直径一米的岿然不动的大圆木,上头截面有斧刃凿劈留下的纵横痕迹,是他在刚刚三分钟内亲手留下的,然而这丝毫不影响木头的完整性。

    他现在手臂都震麻了,手心也跟着了火似的,随便转了圈,没有最粗,只有更粗,库存的柴火,全是难啃的橡木全家桶。

    “你这姿势不对,容易受伤。”

    欧文旁观了会儿,摇着头,将斧子从他手中接过来,给他做了个示范:“双腿分开一点,挥动时,手要举过头顶……”

    苏寒调整了下姿势,这次倒是有点效果了,停停歇歇几分钟,终于成功地劈出了一条长长的裂纹。

    “……伯父,你们平时都是自己劈柴烧的吗?”他感觉手臂酸得要死,也沉得要死,仿佛马上要进化成死人失去知觉了。难以想象,这对夫妇居然坚持了那么多年!

    欧文摘下眼镜擦了擦:“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后来我学聪明了。”

    他将眼镜戴上,拍了拍身后靠着的蓝色皮卡:“每年的冬季来临之前,我都会开车去买现成的。”

    苏寒吭哧吭哧的身形忽然定住。

    “现成的?”

    “是的。”。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指着地上的橡木桩子:“那这些……?”

    “当然是用来做家具。”

    “……可我刚刚用斧子劈了好久。”

    欧文惊讶了瞬,随即笑道:“我让你来搬柴火,但你坚持要自己劈,我还以为是你的爱好呢,所以才没有阻止你。”

    苏寒:“……”

    话到这份上,他算是整明白了。

    欧文望着他,右手一摊:“你还要继续吗?”

    为什么不继续?

    苏寒身体力行,恢复之前的节奏。

    他都登堂入室了,根本没有放弃的理由啊,只是劈个柴而已,完全难不倒他!

    中午接近十二点。

    苏寒吊着两只胀疼的手臂,动作艰难地洗了热水澡,换下了吸饱汗水的衣物。一上午消耗过多,他此刻饥饿难耐,看什么食物都香得一批,口水直冒,奈何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泡,手指也全肿了,碗都捧不起来,只能摆桌上,抖着手,用勺子挖着吃。

    沈女士看着对面可怜兮兮的只会埋头干饭的青年,嗔怪地怼了眼旁边的欧文:“好好的,你折腾他干什么?”

    欧文一脸无辜:“他看起来也太柔弱了,一点都不健康,多练练怎么了嘛。”

    柔弱的苏寒连干了三大盆饭,终于把自己吃撑了,脑部一时供血不足,最后抵抗不过睡意,抱着沈女士送的药膏,倒在了沙发上。

    醒时已是下午两点。

    这边天黑得很快,日头已经西斜了,拖着稀疏的几颗星,逆时针转过灰紫色的天空,堪堪地悬在橘红色的地平线上。

    沈女士坐在对面,在为做好的小人偶缝上宝石做的眼睛。

    苏寒想起书架旁边的橱柜,里面展示的精美人偶和珠宝首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这个,也是您做的吗?”

    沈女士抬眸,目光落在对方别在耳廓的耳骨夹上,点了点头,恍然笑道:“上次暮暮回来将它带走,我问她都不愿意告诉我,原来是送给了你啊……”

    苏寒垂了眼睑,指尖从耳骨夹上划过,唇边不自觉地噙了点傻憨的笑。

    “也是,早该带你回来了,从小到大,我们一直都很想见见你这位神秘的朋友呢。”

    “……”

    苏寒以为自己听叉了,茫然地抬头,想要寻求确认:“对不起,伯母,我不太明白,什么叫……从小到大?”

    沈女士手上的活计慢慢停下,盯了苏寒一会儿了,发现他是真的困惑,脸上露出肉眼可见的错愕:“那个气球不是你送的吗?”

    “……不是。”

    “啊,这样嘛……”

    气氛莫名地尴尬起来。

    苏寒看着自己的手,声音轻了些:“气球的事……我可以问一问吗?”

    沈女士从沉思中回过神,温和地笑道:“当然可以。”

    时间回溯到几十年前。

    某次外出采购的路上,七岁的阿尔法突然失踪了,沈女士和欧文都吓坏了,提心吊胆地报了警,可找了一天都没得到任何音讯,最后还是她自己回的家。

    “她就站在大门口,肩膀上绑了一只红色的气球,怀里抱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黑色小奶猫。”

    “奇玉?”

    “嗯。”

    “……她有提过那个人吗?”

    “有。”

    “是谁!”

    “一个讨厌鬼。”

    “……”

    苏寒眼眸微睁:“没了?”

    没了,就这样五个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所以他们才会如此好奇,还把苏寒误当做是曾经那个赠送给阿尔法气球和猫咪的神秘人。

    “如果是真的讨厌,怎么可能会把这个气球完好无损地保留至今,并且天天随身携带,还把一只原本巴掌大的猫养成现在这样壮实的煤气罐?”

    刚回来就听到自己被描述成煤气罐的奇玉:“……”

    沈女士回忆着,无奈地笑出声:“这个嘴硬心软的小孩……”

    下午四点,天完全黑了。

    苏寒端了份甜点,坐在阿尔法的卧室里等人。外面已经接近零下70多度了,还飘起了雪花,除了木屋附近的一块地,远处黢黑一片,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嗯……反正肯定和她的气球待在一起!

    他又想起了沈女士口中的那个“讨厌鬼”,心里有点酸溜溜的,但转念一想,当时阿尔法也才七岁啊,那对方大概也是个小孩,两个小孩能发生什么?小朋友之间建立纯洁的友情怎么了嘛!

    这种精神胜利法,果然……

    “还得是我……”

    “是你什么?”

    苏寒一窒,唰地转过头,就见某个在他心里叨叨了一天的女人踩着窗台跳了进来。

    风铃轻晃,风雪止步。

    她解了领口的系带,又解了针织外套以及固定在腰和胳膊上的穗子,随手扔在地上,一边朝他走去,一边任由墨绿色的斗篷从肩膀上滑落,沿途掉了一地的六瓣冰晶。

    这房间没有灯,只有壁炉中的火。

    冰晶会融化,但她不会。

    “阿尔法……”

    “嘘——”

    她比了个请安静的手势,和他并排坐着,后背靠着床沿,又用指尖点了点他手里的光盘:“听说这个影片时间很长,我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她房间里有一个dvd影碟机,也不知几几年产的,看着又新又古董。

    “朋友送的。”

    苏寒动作一顿,嘴巴比脑子快。

    “谁?”

    阿尔法懒洋洋地扯断了头绳,缠在手指上把玩:“一个主业开旅馆,但爱好收废品的虫族女人。”

    “这爱好还挺特别……”苏寒哈哈道,悄无声息地吐了口气,将光盘放进去,然后退回她的身边:“好了!”

    阿尔法从盘子里拣了颗粉色的马卡龙,才咬一口就好笑地抬眸望他:“看屏幕,不要看我。”

    她今天笑了很多次,他表示意外:“你今天心情很好?”

    阿尔法歪了歪头,认真地反问:“生日的话,不应该开开心心的吗?”

    “说的也是……”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属实是没话找话了,苏寒摸了摸鼻子,安静地转过头,然后就看到了屏幕里正拿着人骨模型的欧文。

    苏寒:“?”

    “我们学习上肢的最好办法就是用实体来讲解,这样可以学得更快……我们将从肩部区域的骨头开始,锁骨、肩胛骨和肱骨……”

    阿尔法细嚼慢咽着,看着屏幕里欧文详细的人体解剖教学,三分钟后,她偏过头,看着表情拧巴的苏寒:“你怎么了?”

    “原来是这个吗?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苏寒倒是很坦诚,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阿尔法诧异了瞬:“难道你以前看过?”

    “没。”

    他只是听说过,有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因为传播黄色内容,被通报开除了。

    “那你想看吗?”

    “不。”

    “那你之前为什么要同意?”

    “……”

    答案不是很明显吗?当然是因为想陪她。苏寒突然嘴瓢了一下,目光躲闪起来,哼哼唧唧半天,也没蹦出一个清晰的回复。

    “你到底在说什么?”

    阿尔法坐着没动,只上半身向他靠了过去,宽松的睡裙领口随着她的动作,贴着肩膀和手臂缓缓滑落,原本应该停在一字肩造型的,但现在没了穗子的约束,这过分宽大的领子将会一直滑一直滑……

    苏寒瞥了一眼,人直接呆住了。

    “阿尔法……”

    “嗯?”

    “你、你衣服……”

    他呼吸忽然重了些,捂着发热的鼻子,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盯着米白色的床单碎碎念,内容大部分都是道歉之类的话术。

    阿尔法向他膝行了一步,两步……几乎要挤进他的怀里。她将颊侧的发别在耳后,表情特纯洁地俯下身,凑在他的耳边轻轻问了一句,就像白天在客厅里和他说悄悄话时那样,极尽的暧昧。

    “我衣服怎么了?”

    “……”

    苏寒默了片刻,缓慢地回过头。

    两人只隔了一层衬衫,一冷一热,鼻尖不过分毫的距离,如此分明,如此的近在咫尺,以至于让他轻易地看透了对方眼底盛满的戏谑和调侃。

    他怔忪道:“你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

    故意诱惑他,故意捉弄他,然后隔岸观火地站在第三人的视角旁观,看他跟小丑似的徘徊在羞耻和愧疚的边缘,控制不住地为她悸动,喜欢她,爱上她,眼巴巴地渴求她,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围着她团团转……

    “你又在脑补什么?”对方就这样无声地望着她,咬着唇,眼眶越来越红,她怔愣了下,不禁失笑出声:“奇玉小时候都没你爱哭……”

    神经大条的某人立马被转移了怨念,苏寒别开眼,带点小情绪的念叨:“不要拿我和它比!”

    他一点都不喜欢那只猫,这是第一眼见到它时就萌发的偏见,刻在骨子里的排斥。

    “好,我不提它。”阿尔法反手抱住了他肩背,鼻尖蹭在他的耳骨夹上:“就聊我和你。”

    苏寒眉尖蹙起,姿势僵硬地与她挣开了些许安全距离,然后表情复杂地回过眸。他想问她,她不是一直挺讨厌他的吗?虽然最近关系缓和了很多,但也一直是属于宾客与主人的范畴吧?她今天早上还一副温和又疏离的模样,为什么晚上就突然变成这样?为什么……

    他问不出口了,如同掉进这个木屋的那晚一般,他的心脏和喉咙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扼住,挪不开眼睛,也说不出任何的字句,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妄图把她的一切刻进自己的dna里。

    不过,到底还是有了点不同的。

    现在的她会对他笑,像在梦里那样……

    苏寒屏住呼吸,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贴在对方的脸颊上,指尖轻轻摩挲,虽然对方的皮肤在火光下看着暖暖的,但其实没有一点温度。

    阿尔法眼珠转动,握住对方的手,一脸乖巧地主动蹭了蹭他的掌心。

    “……”

    苏寒盯着她,更加怀疑她的身体坏掉了。

    “阿尔法。”

    “嗯?”

    虽然表情离谱了一点,但这眼神,这语气,明明就很正常,看着也很清醒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寒迟疑了一下,脑袋挨过去,在极近的距离内注视着她的双眸,然后小声地问了一句:“阿尔法,我……可以吗?”

    阿尔法极慢地眨了一下眼:“要不……你试试?”

    “……”这样回他,搞得他好害怕啊,她会不会是想玩钓鱼执法,然后顺理成章地把他就地拍死?

    苏寒喉结上下滚动一下,脑中天人交际混战着,挣扎许久,最后还是眼睛一闭,潦草地亲了上去。

    意料之中的,他果然没有如愿以偿,只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中断的原因并不是阿尔法拍死了他,而是从头顶传来的一道惊天动地的紫色霹雳。

    他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打雷了。刚刚那一刹,他仿佛感受到了贴着他头皮爆炸的万吨炸药,震碎他内脏,让他失去五感的同时,差点连他被惊吓离体的魂魄也一起劈散,整个人化为乌有。

    电视屏幕啪地黑了,卧室内部被紫色的闪电照亮,持续了两秒左右,又慢慢暗了下去。窗玻璃碎了,在他惊魂不定,眼前一黑的时候,夹着冰晶的狂风灌了进来,吹灭了壁炉里的火。

    “就……有这么害怕吗?”

    费解的,低低的,带着愉悦的笑声,一卡一卡地回荡在这个迅速冷去的温室中,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也能想象出对方笑得喘不上气的模样。

    可她明明不需要呼吸。

    苏寒摸着自己终于归位的小心脏,有点恼怒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太过分了!”

    他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她想借此来恐吓他,戏耍他,欣赏他的窘态,咀嚼他的痛苦为乐。

    不喜欢他,直说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故意吓他?他又不是不识趣的人,只要她说,他肯定会听话地远离她,不再冒犯她……

    黑暗中,有人握住了他冰凉的手,然后黏了上来。苏寒拧眉,以为她又想故技重施,正想态度强硬一回,严词拒绝她,结果还没张开口,人就被对方推倒了。

    地板结了层冰,把他冻得一哆嗦,下一瞬,一具同样阴寒蚀骨的身体压了上来,连同那没有温度却异常柔软的双唇。

    苏寒身体一僵,生理和心理双重意义上的,他战栗着,好想抬手拥抱对方,但手臂的皮肤已经黏在了地板上。

    零下70多度啊……估计不用几分钟,他的呼吸系统就会出问题,手指和四肢也会烂透……

    “放心,不会让你死的。”

    暴涨的火焰轰地升起,像红色的舌头一样,猖狂地甩出壁炉外,炸出火树银花和万千流星。

    一室冰霜融化,熄掉的屏幕重新播放,讲解的教授从欧文变成了沈女士,内容从上肢转到了下肢。

    “好多了吗?”

    她拽着他的衣领,强制他坐起身。

    苏寒瞳孔失焦着,大口喘着气,许久,反应迟钝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对方黏上来之前,主动拥住了她。

    阿尔法抱住他的脖颈,于缠绵的深吻中,揉乱了他脑后的发,而后慢慢地,刻意地侧过头,挺翘的鼻尖顶在了对方有些冻伤的脸颊上。

    那扇窗依旧破着,呼啸的钟声,晃动的树影,大雪纷飞,却偏偏没有半点实体的风漏进来,夜与风铃死寂得可怕。

    她就这样看着窗外,面无表情地看着,黑不见底的眼眸没有沾染半分与人性相关的欲望,只是机械又熟练地在模仿,在昨日重现,在走重蹈覆辙的旧路,按照那人当年循循诱导的那样。

    她闭上眼,扯开苏寒的衣服,然后听到了一声闷哼,阿尔法眉毛一拧,忽然记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她不需要呼吸,但苏寒好像要的。

    她精神一振,猛推了对方一把,缺氧的某人立马软趴趴地仰倒在了地板上,脸色发白,嘴唇殷红,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虚弱样。

    “你都不会换气的吗?”

    她扶额,无语了一阵,拉上领子就想走人,苏寒一看,晕乎乎地抓住了她的手,大喊道:“现在会了!”

    阿尔法停顿了一下,回首盯了他半晌,长叹了口气,抽回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说了一句让苏寒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

    “辛苦了。”

    “???”

    阿尔法带着她的心爱气球上床睡觉了,苏寒还懵逼地坐在床下,翻来覆去地钻研,最后得出了一个让他心都要碎掉的结论。

    他好像、似乎、大概、很可能……又又又被对方玩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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