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三)
“这就是你选的宿主?”
轻浮的调笑声幽幽传入耳廓。
“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秋玥没抬头,也没回应,只是自顾自地将一根灰白色的羽毛夹入紫色的信纸中,用镂空的花鸟银镀胸针封口,然后递给了坐在手边等待的奇玉。
奇玉拉开拉链,将信封存进自己的肚子,跳下桌子前,它望了眼从黑暗中大大咧咧走出来的裸男,背毛不由一竖,做了个辣眼睛的捂眼动作,飞快逃出了图书室。
“你说,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该怎么谢谢我呢?”不着一缕的男人站在书桌旁,上半身姿势慵懒地歪倒在桌面,那张惨白英挺的属于谈于风的脸,嘴角咧开,笑容灿烂,于暖色的光照下显露无遗。
秋玥困惑:“你帮我?”
可能是画面太过伤风败俗,以至于对方一直都是目光低垂的状态,从刚刚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正视他过一次。
“谈于风”扬眉:“难道不是?”
秋玥摆弄着那两只陶瓷小牛,语气漫不经心:“我怎么觉得是你自己看上了这匹长满病菌的烂种马,垂涎欲滴,所以迫不及待地要在我动手销毁前大餐一顿?”
她悠悠道:“精心布置的晚餐被那群警察给一锅端了,心理不平衡了就来我这赖账,多格,你的品味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布满张力呢。”
被明里暗里地嘲讽,名为多格的男人却没有一点生气,反而满脸委屈地说:“烂归烂,但至少脸能看啊,也没你说的那么难堪吧,而且好歹名字也带个风呢……”
秋玥将两只小牛收好,顺便睨了他一眼:“别恶心人。”
多格呵呵一笑,凑近她的脸:“恶心?那你告诉我,一样看不透你的本质,一样被你的皮囊蛊惑,一样会受恶俗欲望摆布的低级生命体,滥不滥交的,有区别吗?”
秋玥站起身:“所以?”
暧昧的吐息瞬间出现在她耳后,男人像幽灵般绕着秋玥转了一圈,把她困在方寸之间,然后下巴轻轻枕在了她的肩膀上。多格摊开双臂,没碰更多的禁区,背脊上的皮肤撕裂开,展开四片斑斓的鳞翅,遮住了大部分的灯光,扑扑煽动,保持身体的平衡。
“所以你应该多看看我啊。”他咯咯咯地笑,秋玥不解:“叶怀还不够你玩的?”
“那老东西身体都坏透了!”他嫌弃地碎碎念:“害我现在不得不提前取出我的孩子……”
秋玥哦了声:“然后你就看上了我的身体?”
“一个是寄生虫,一个是亲血脉,那能一样吗?”多格眼珠一转,露出个妖艳贱货的笑:“阿尔法,我们才是同类啊。”
他盯着她的侧脸,小心翼翼地诱哄:“你不喜欢这具身体,那我就去找个干净的处男给你玩,好不好?”
秋玥垂首,扼住自己的右手腕,轻声问:“那你想找谁呢?”
多格眨眼:“也不用那么麻烦,我看就近不就有一个吗?虽然我不太欣赏,但你喜欢就够了。”
对方像是没听清,又问了一句:“谁?”
多格:“就刚刚那个,温~若~风——”
“风”字的尾音戛然而止,秋玥反手掐断了男人的喉骨,抽出对方整条脊梁骨,当垃圾一样随手甩了出去。血花飞溅,谈于风的身体失去了骨架支撑,在没入黑暗之前,撞碎了坚硬的书桌,软塌塌地四分五裂开来,露出里头灰白色的类似人形的怪物。
血管隆起的肌肉质感,背后是两对破破烂烂的鳞翅,头部没有毛发,只有一对锤状触角和藏在触角下石榴一样的大片红色复眼,以及一个虹吸的卷曲口器,胸腹上密密麻麻的凸起圆口,正一扩一缩地包裹着一颗颗黑色的蛹,吐奶般挤出条条丝状物。
漫天黑雾侵蚀而来,吞噬了图书室里唯一的人造灯源,无数橙红色的光点从远方快速飘近聚拢,伴随着渴望撕裂、寄生的嗡嗡声响,将她团团围住。
秋玥偏过头,甩了甩指尖的血。
“花里胡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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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若风手抖了一下,半瓶蔗糖倒入杯中,他诧异地看向庭院,不到一秒,整栋别墅连带着附近一片小区也跟着抖了一下。
家具错位倾倒,玻璃破碎崩溅,震天响的警报器刺耳地此起彼伏,温若风从地上爬起来,按住被碎片划伤的手掌心,不顾保姆的劝告,满心焦灼地往负一楼赶。
“暮暮!”
海雕扑棱的身影从通道里飞过来,嘴里发出高频率的哒哒声,挡住了他的去路,它在警告他,前方有危险,不要继续靠近。温若风明白,并且理智告诉他,他不该质疑秋玥的能力,只要老老实实地待在安全区不当累赘就行,但是……
“沈言,你让开!”
沈言没让,也不必让了。
图书室的门轰然破开一扇,一个黑影从门内飞射而出,被动地砸进了对面的墙壁,溅了一地一墙的绿色腐蚀性黏液,最后尖啸着把自己抠出来,顶破天花板逃走了。
秋玥自破口处走出:“我没事。”
温若风比较犟,将她上下检查一下,发现对方衣着整洁,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紧绷的心神才逐渐松懈下来:“没事就好……”
秋玥看了他一眼,握住他汩汩流血的右手:“我说了,天塌了,我也能顶着,你管好你自己就够了。”
温暖的丝弧状光束缠绕,划开的口子肉眼可见地愈合,不留一丝痕迹,温若风摇了摇头:“可你也说了,你虽然不会被杀死,但还是会和我们一样,会感染,会受伤,会疼。”
秋玥抱臂,一脸好整以暇:“然后呢?你又能帮到我什么?”
温若风哑然,他帮不了,只是在变故发生的一瞬间,他的本能就帮他做了选择。
秋玥仰起头,望向挂在天花板上的残破翅膀:“温若风,你知道像你这种恋爱脑在我们那是什么待遇吗?”
“等等。”
温若风打断想要故意恐吓他的秋玥,飞快辩解道:“我一来没祸害无辜的人,二来也没损害自己的利益,怎么能算恋爱脑?归根结底,我紧张你,是因为我发自内心地信任你,所以才不需要脑子地跑过来找你,而事实证明,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不愧是贯做生意的温总,这连环彩虹屁,吹起来一套一套的,365天都不带重复,沈言腹诽着,收起翅膀,降落在秋玥的肩膀上,光明正大偷听。
秋玥忍着笑,将之前收好的两只陶瓷小牛交给他:“一会儿让人把后院的花铲了吧。”
温若风捧着小牛,微怔:“为什么?”
秋玥:“漂亮归漂亮,总归太招蜂引蝶了,难免会引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她倒是无所谓,不过既然他不想牵累无辜路人,那她还是能照顾一下他心情的。
“那你花店怎么办?”
“没兴趣,送人了。”
“……好吧。”
**
覃海通往云城的高速公路上,几辆警车闪着灯疾驰驶过。
dna检测报告已经出来了,结果实在让众人大吃一惊——头发的归属者竟然是当年明溪市失踪悬案的主人公——霍森,也就是蒋雨宁的亲弟弟。
“警局里的某些蠹虫,可真会沆瀣一气,瞒天过海啊,看来这次务必要挖个彻底,连根拔起了……”
简夏根据霍森身份翻阅了当年的卷宗档案,又调取了暂存时限的资料,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查出了些许诡异的bug,于是立马上报给了上级。
他看向旁边端着平板的方晴:“你在看什么?”
方晴点了点屏幕:“论坛。”
简夏一愣,随即震惊:“这玩意淘汰了快十年了吧?还有人玩吗?”
方晴:“有的,虽然很少就是了。”
简夏迷惑:“难道论坛有什么相关线索?”
方晴:“不确定,我只是随便逛逛。”
简夏快速地瞄了一眼:“明溪中学……你以前注册过?不对,这是你母校?”
方晴嗯了声,点开熟悉的界面,很多曾经热火朝天的板块沉寂地展现在她眼前。
简夏哈道:“我以为校花校草这种东西是说着玩的,没想到你们还正儿八经地投票 ?”
方晴耸肩:“没有,是乐子,没事吃吃瓜,投着玩的,除了某些魔怔人,天天真情实感地撕逼。”
她以前还是管理员,封过不少节奏号,披着匿名的皮子,在互联网上肆无忌惮地散发恶意,现实又一派老实人模样,这种人可不少呢。
方晴往下拉,浏览了几个沉水的旧帖子,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地退了出来,太干净了,曾经留下过的十分晦气的东西,已经被抹得一干二净了。
“以灯柱为中心,九点钟的方向,有踩踏过的痕迹。”警车停在了云城自然保护区的公路上,众人戴好防护装备,一路往里,最后锁定在了阔叶林边缘的一条深深的土沟。
有警员吊下去,不到一会儿就传来明确的回复,多名警员随后被陆续送下去,直至勘察采集取证完毕,一具裹着床单的尸体被放进了特制的裹尸袋,跟着队伍离开了这个无名的躺了十几年的山沟,前往滨江法医进行详尽检测。
这个山沟偏僻狭窄,阴凉干燥,通风良好,受害者没有完全腐化或被小动物破坏,阴差阳错地晾成了一具干尸,全身保存地还算完整。就是那张变成棕色的旧床单,老化的纤维已经与尸体的皮肉融为了一体,处理起来比较麻烦。
“到底是谁杀了他?”
死者全身多处骨折,尤其是颅骨,后脑勺曾多次受到过重击……方晴听着尸检报告,神色迷茫又恍惚,在众人的探讨声中,思索半晌,慢慢吐露出自己的观点和推测。
“我不认为是蒋雨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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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江精神卫生中心,负责这一病区管理的护士推着推车,带着新来的沈医生走在充斥着淡淡消毒水味的通道里,前往207号病房。
“还是老样子,整天发呆,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我们没办法,只能强制鼻饲。”
护士陈述着打开门,看向背对着两人、坐在床边的女人,指关节在门上扣了扣:“蒋雨宁,沈医生来看你了。”
这病房设施简单,不过独卫还是有的,门窗都装有高硬度和高密度的防盗窗,门口有闭路监控,有一个待命的门卫把手,一个护工坐着休息。
“蒋雨宁。”
冷清的室内,蒋雨宁只是低着头坐着,身上套着条纹的病号服,无声又无息,仿佛一尊惟妙惟肖的大理石雕塑,对着落日余晖的窗口,正在孤独又沉寂地死去。
沈医生站在门口,翻着手中的病历卡,用红笔在“家族遗传”四个字上划了一个圈,然后交给一旁带路的护士,让她退开。
“病得这么重,怎么能不吃药呢?”
护士懵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将推车上配好的药放进托盘,递给了身后某个安静跟了一路的同事。
“只有听医生的话,好好配合治疗,才能尽快痊愈,尽快出院啊,你说对不对?”
带着口罩的护士端着托盘,停在了蒋雨宁身前,如同惯例劝说般,上半身慢慢地低下去,用一种亲昵到近乎甜蜜的语气,逐渐靠近对方的侧脸。
“雨宁……”
搭在床褥边缘的双手紧缩了一下,蒋雨宁身体猛然一僵,低垂的眼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缓缓撑起,那一霎,一个光可鉴人的金属托盘跳入了她的视野。
托盘上没有药,只有一把生锈的美工刀,刀把的塑料外壳是陈旧到褪色的模样,而握在托盘两边的手……是一眼养尊处优的手型,修长秀丽,只是皮肤惨白发青,圆润的指甲全都泛着不正常的紫色。可能是护士服不太合身的原因,这两只纤细的手腕全都裸露出来,其中一只还非常惹眼地绑了一根墨绿色的发带,丝滑的缎面上沾满了黑色的点点污渍。
“我等了你好久。”
极致温柔又冰冷的吻落在她的发顶,蜻蜓点水,转瞬即逝,伴随着一声飘忽而又无奈的叹息。
腿上的布料被透明的水珠砸成深色,蒋雨宁哽咽着,压抑着喉咙里爆裂的恸哭,缓慢又艰难地抬起头。
她努力地睁着眼,想要彻底地看清对方,想要记起对方的名字,可世界已被眼泪淹没,就像那天一样,明明近在咫尺,明明触手可及,却唯独唯独,什么也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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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雨宁为什么会出事?”
“我不知道。”
“那你……”
“我不知道!”
简夏怔了一下,见对方神色糟糕,没再追问,而是缓了一下语气:“她嫌疑还没洗清,会有人时刻看着,你放心吧,不会随便出事的。”
方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只是有一种预感,特别是在接到叶怀死亡的消息之后,那种强烈的不安和直觉突袭心头,联系之前出现的那个叫沈暮的神秘女人和近期接连惨死的名单,还有失踪多年的霍森,她脑海里隐隐有了一个清晰又大胆的猜想。
难道是……
她不小心撞了一个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齐肩发,无框眼镜,胸口的工作牌上写着精神科副主任医师,沈……沈暮!
方晴脚步忽然定住,对方错开身,拍了拍被撞到的肩膀,然后抬眸,朝她友好包容地笑了笑。
“方警官,我们又见面了。”
简夏自说自话了一阵,发现没人理,回头一看,见自己搭档落后了一截,正死死盯着一个女医生,看起来是关系不太好的旧相识。
“怎么了?”他走过去,那个女医生却比他更快一步地转身离开了,方晴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没什么……认错人了。”
简夏看她眉头紧锁,怎么看怎么凝重,狐疑着,正想开口,护士站突然传来刺耳的呼叫,那个病房编号和位置……
两人脸色一变,飞奔至207。
“蒋雨宁!”
蒋雨宁已经被送去急救了。
“心房纤维颤动,颈动脉大出血,已压迫止血,紧急心肺复苏,现在需要立即进行电除颤,输血、抗休克、血管吻合手术。”
方晴站在病房里,对着通红的床铺失神,简夏双手抱头,表情裂开:“所以她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门卫和护工面面相觑,表示不知道,现场也没找到任何尖利的武器,而监控显示期间只有一个医生和护士来探过病房,但两人只站在门口,前后待了不到两分钟就离开了,根本无从下手。
空置的长椅被殃及池鱼地踹了一脚。
“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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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若风今天在浴室待的有点久,出来时发现床上原本应该是他躺的位置已经被某只气焰嚣张的大肥猫给占领了。
秋玥侧躺着,旁边奇玉也端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妖娆姿势,一手托腮,一手捏着根细细的烟杆,半阖眼眸,吞云吐雾,表情出奇一致的销魂,也不知道最开始是谁先学谁,谁先教谁的。
这烟,他听她提起过,燃烧之物并非普通烟草烟丝,而是某种矿石,对人免疫,无毒无害,但对她们而言,会有如同万花筒般飘飘欲仙的致幻作用,是她们那据说非常流行的消遣小玩意。
有人影盖顶,一人一猫同步地睁开眼,抬头看,满脸写满了问号,看起来脑子都不太清醒的样子,温若风看看猫,又看看秀色可餐的某人,果断伸出两根手指,夹着奇玉后脖颈的皮,把它拎到卧室外,然后行云流水地关门,上锁。
这门改良过,隔音降噪效果一级棒,任凭对方挠得再厉害,嚎得再凄厉,也听不到一点声响。
秋玥换了只手夹烟,目光在他身上遛达了一圈,越看越醒脑,最后直接坐了起来:“三更半夜,打扮得那么骚,说,你是不是图谋不轨?”
温若风把她手里烟杆抽了放一边,然后将人扑倒,轻哼道:“除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还能图什么?”
这么多年,其实已经习惯了对方来无影去无踪的作风,但每当夜深人静,独守空房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有点那么不是滋味,感觉自己就和那根随时都能替换的烟杆一样,只是她空闲期间仅供消遣的玩物,孰轻孰重,本质并没有区别,都是可以随手抛弃的东西。
秋玥假装没听懂,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温若风在她唇上咬了一下:“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天天往外跑?”
“没有。”
“那你为什么帮他们?”
“当然因为我是个好人。”
“呵……”
秋玥不开心了:“难道我长得不像好人吗?”
温若风专心致志地解她腰上的穗子,磨磨蹭蹭的,他已经对最初的疑问失去了兴趣,现在只想认真严谨地剥削一下眼前这个喜欢搞慈善的大好人。
他埋在她的胸口,气息有点短:“你想要……他们的灵魂?”
肌肤相亲,秋玥被他弄的有点痒,忍不住笑弯了眼:“我编故事骗骗别人就算了,怎么你也信?真把我当勾魂使者了?”
这个低维世界的框架注定了它很难诞生出超自然的生命体,就算有,也肯定非常短寿而虚弱,连维持自身生存都力所不逮,更遑论分割给她提供能量了。
温若风停顿了一下,微微直起身,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表情略显惊讶:“真做慈善?”
秋玥嘴角勾了勾:“怎么可能。”
温若风熄掉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他看了她好几眼,小声犹疑道:“……你好像有很多秘密。”
关于她的身份,她的过去,她的故里,但他以前一直觉得这些不重要,也不应该擅自窥探她的隐私。
“想知道?”
“我想,但前提得是你自愿告诉我。”
秋玥沉吟着,唇边曳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这么好奇啊,不如你亲自看看。”
温若风愣了下,还没回味过来对方这句话是几个意思,眼前就忽然一黑,整个人彻底失去了自我意识。